又寒暄了幾句，潘賓就起告辭，臨走前，唐泛對鄭英道：“侯爺，此事非同尋常，為了方便查驗，我們希能將令公子的尸帶走。”

鄭英眉頭鎖，顯然不大樂意：“難道沒有別的法子了嗎？”

唐泛：“要查明令公子死因，還得從此著手。”

鄭英：“我兒乃武安侯長子，怎能等同一般民夫，他的尸，侯府自會保存，停棺七日即行下葬。”

言下之意，如果你不能在七天查明真相，我兒子也等不了那麼久，肯定是要下葬的。

還沒等唐泛答話，潘賓就道：“自然自然，死者為大，還是土為安的好，侯爺節哀順變，那我們就先告辭了。”

唐泛：“侯爺，那名阿林的婢，按照規矩，順天府也是要帶走的。”

鄭英這回沒說什麼，直接揮揮手，讓人將那婢帶過來，給順天府的衙役。

一離開武安侯府，潘賓就板起臉數落唐泛：“潤青啊，今日之事你實在是太沖了！”

唐泛一臉無辜：“大人，這話從何說起？”

潘賓：“你方才就不該對武安侯說后面那些話，鄭誠的死到底是不是另有其因，說到底也不過是你的揣測，萬一到時候查出點什麼來呢？你道武安侯送我們出來時為何態度大變，他無非是怕兇手與宅有涉，到時候死了一個兒子不算，說不定還得搭上一個。”

唐泛嘆了口氣：“大人，若是我們坐視不管，只怕就要釀一樁冤案了。”

潘賓很是不悅，心想我怎麼點撥到這份上你還不開竅？鄭英自己死了兒子，連他都希大事化小了，我們還瞎忙活什麼？再說了，皇帝肯定會念在勛臣的面上照顧鄭英的，到時候順天府這邊要是真查出點什麼來，反倒得罪了人。

唐泛也有點無奈，順天府尹再怎麼說也是正三品堂了，潘賓卻如此怕事，連調查一樁兇案都瞻前顧后，也難怪這位大人干了那麼多年，卻始終沒法再往上升。

二人在武安侯府里耽擱了大半個晚上，出來的時候，外頭剛剛敲了晨鼓，早起的行人漸漸多了起來，空氣中還彌漫著霜未退的清冷，唐泛見路邊已經有人擺起早點攤子，便對潘賓笑道：“師兄，忙活一夜也該了，我請你吃早點如何？”

潘賓聽他換了這個稱呼，原本不霽的卻稍稍和緩，也覺得有些腸轆轆了。

兩人都是一常服，倒也并不扎眼。

攤子老板見他們找了位置坐下，也不過來，就站在那里喊：“二位客倌，吃點什麼？”

唐泛：“兩碗臊面！”

老板高聲回了一句：“好嘞！”

不一會兒，兩碗熱氣騰騰的臊面就擺在兩人面前。

香氣撲鼻的熱湯面上撒著青翠滴的蔥末，確實令人食大增。

潘賓和唐泛也是真了，不聲不響拿起筷子低頭就吃。

唐泛的吃相很斯文，速度卻毫不比潘賓慢，甚至還要更快一些。

等潘大人堪堪將湯面喝完，唐泛已經放下筷子了。

在潘賓想開口教訓他之前，唐泛已經道：“師兄，其實這件事，即使武安侯想，也未必能得下來。”

潘賓：“何出此言？”

唐泛：“師兄可還記得，去歲發生了什麼大事？”

潘賓想了想，臉一變：“你是說……？”

他拿起一筷子沾了面湯在桌上寫了一個“西”字。

唐泛點點頭。

這“西”字，指的既非東西南北的西，也非西天極樂世界的西。

而是西廠的西。

大明朝傳到當今這位化帝時，已經是第八位皇帝了。

化帝他爹，也就是先帝英宗皇帝在位時，鬧出了一樁足以載史冊的大事——土木堡之變。說白了，其實就是一個王振的太監不作死就不會死，慫恿英宗皇帝親征瓦剌，英宗皇帝還真聽從了，帶了一班文武大臣去親征，結果死太監被殺，皇帝被俘，一干文武大臣通通死了個，當時瓦剌眼看就要打進北京城，還是于謙臨危站了出來，這才保住了這座國都，也免了太祖和祖氣得從棺材里跳出來罵不肖子孫。

化帝他爹被俘期間，因為化帝當時還小，國又不可一日無主，為免遭瓦剌威脅勒索，于謙一干文臣就立了英宗的弟弟，也就是化帝他叔當了皇帝。

結果缺德的瓦剌竟然把英宗皇帝放回來了，一山不容二虎，化帝他叔怎麼可能再給哥哥讓位，就把英宗皇帝給了起來。

幾年后的某個夜晚，英宗皇帝在幾個大臣的擁護下宮變登基，風水流轉，這回到化帝他叔當階下囚了。

沒過幾年，英宗皇帝駕崩，兜兜轉轉，皇位最終還是落到了兒子化帝上。

差點就跟皇位錯而過的化帝剛剛登基之時，吏治也尚且稱得上清明，只是好景不長，他本來就不是勤政之人，一個懶人一旦習慣了犯懶，就很難再勤快起來。

雖說朝中外都說如今萬貴妃才是禍水之源，可唐泛不這麼看，一個人再能禍害，能耐也有限，若是沒有皇帝言聽計從，再來十數個妃又有何用，再說萬貴妃囂張跋扈也只是在后宮，對前朝影響并不很大。說到底，還是化帝自己不想干活，喜好方的他將朝中之事盡數推給朝臣，又對宦寵信有加，方才使得朝廷外日復一日混下去。

相對朝臣而言，宦才是最親近皇帝的人，朝臣為了行事方便，再加上種種利益之故，自然跟宦就走得近，如此一來，朝中便流傳起“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的笑話，意思是說這些閣老堂們掌握著國家大權，卻天看皇帝邊的宦行事，唯唯諾諾，正事不干。

這種況下，當然不可能奢國政能夠清明到哪里去，有識之士長吁短嘆，無不說皇帝周圍小人環繞，有宦為禍，外有庸臣擋路，太祖和祖時的鼎盛國力就不要想了，能不能恢復到仁宗宣宗時的清明也難說得很。

就在去年二月，太監汪直命立西廠。為了立威，甫一立他就抓了不人，這其中不僅有“妄議朝政”的平頭百姓，還有正兒八經的朝廷命，像太醫院院判蔣宗武就不必說了，連六部郎中，地方布政使都沒有幸免，汪直通通不經奏請便直接逮捕，因宮中有人幫他說話，加上他頗能曲意逢迎，化帝竟也毫不追究，多人彈劾無，反被汪直報復。

一時間，西廠權勢氣焰之盛，直東廠與錦衛，朝野外，無不人人自危。以至于潘賓甚至都不敢直接喊出那個名字，只敢以字代言，寫個“西”字出來。

見唐泛點頭，他就問：“那地方與武安侯府案又有何關聯？你莫要胡牽扯！”

唐泛：“師兄可還記得兩年前的‘妖狐夜出’案？”

潘賓臉又是一變。

唐泛一笑：“師兄無須張，大于市，在這里說，反倒無人注意。”

兩年前，京城不知怎的忽然流傳起一只金睛長尾妖到為禍的故事，傳說只要被人撞見，那個撞見妖的人就會昏迷，后來據說還有人因此昏迷致死，被妖了皮穿在上，幻化那人的模樣，以訛傳訛，人心惶惶，這時又出了一名李子龍的道士，以妖結宮中，為的是伺機弒君，有人就將那只妖和李子龍聯系起來，還說李道士其實是當年被太祖皇帝殺掉的一只的妖狐，現在太祖皇帝不在了，就來找他的子孫復仇。

雖然后來李子龍被砍了頭，流言也逐漸平息，但化帝聽說這件事之后就被嚇到了，甚至認為東廠和錦衛都不可靠，需要立一個新的特務機構來專門為自己服務，西廠也就應運而生。

唐泛：“妖狐案之后，西廠立，正好可以以此為借口抓捕一批人，除了想要在陛下面前臉，表示西廠能干的事確實比東廠和錦衛多之外，還是想要立威，令百見了他都害怕，如今出了鄭誠這件事，縱然武安侯本人喜歡大事化小，但汪直必然會借題發揮，向陛下要求徹查到底，說不定還會手其中，這樣方可彰顯西廠之威。”

潘賓搖搖頭：“不可能，西廠眼下雖然如日中天，可汪直平白無故地，干嘛要去得罪武安侯府呢？”

唐泛：“為了在王親貴胄中樹立威，為了讓天下人知道，他不僅敢于抓捕百，連那些勛臣世家也不吝得罪，這樣天下人人懼之，他以后想要做什麼事，就更加方便了。”

潘賓：“那就等西廠手再說吧，到時候若是西廠愿意，順天府正可順水推舟，將這等麻煩事推給他們去做。”

唐泛搖搖頭，有點無奈，他們老師曾經跟他點評過這位師兄，說潘子斌“事不足，謀事平平，遇事未戰先退”，如今想起來，果然是切之極。

那頭潘賓生怕唐泛自作主張鬧出什麼事來，還反過來叮囑他：“這件事武安侯那邊肯定會上奏，等陛下有什麼旨意下來再說，你可千萬不要跑到武安侯府去要什麼鄭誠的尸了！”

唐泛失笑：“師兄，你看我像是這麼沖的人麼？”

潘賓沒好氣：“我看就像，老師還說你‘恂恂儒雅，有古君子之風’，就沖你方才在武安侯府語出驚人的那番話，倒更像是莽撞多些！”

何以正三品的順天府尹會與從六品的小互稱師兄弟？

說來也尋常，因為他倆都有一個共同的老師，丘濬。

丘濬這人堪稱全才，不僅當當得好，在史學，理學，經濟，甚至是醫學上都有所涉獵，見識既廣，著作頗，是當下公認的大家，頗讀書人的敬重，時人若能拜他為師，那真是三生幸事。

潘賓是丘濬早年收的弟子，說來也好笑，弟子運亨通，如今已是正三品順天府尹，而老師卻還是從四品的國子監祭酒，不過師生名分擺在那里，就是位比老師高，潘賓在老師面前，照樣也要恭恭敬敬執弟子禮。

三年前，也就是化十一年的時候，丘濬命主持乙未科的會試，唐泛也參加了那一科的考試，先是在會試里得了第五，隨后在殿試里又以二甲第一的名次高中。

科舉雖然三年一次，可天下間不知道多英才前仆后繼，在這上面蹉跎了，以唐泛年方弱冠的年紀，二甲第一已經足以令天下讀書人欣羨。

但據說化皇帝原本還要欽點唐泛為狀元，只因首輔萬安說唐泛過于年輕，名次還是往后挪一挪為好，免得年輕人得意忘形被捧殺，須知木秀于林，風必摧之。

皇帝覺得有道理，這才改了名次，將唐泛挪到二甲第一，還惋惜地開玩笑道：“唐潤青文采學識皆是上上之選，難得又年俊雅，若他當了狀元，只怕從今往后的狀元，往他旁邊一站，都要掩面自慚了！”

是以三年前，唐泛最后雖未得狀元之實，卻因皇帝這一句話，而名傳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