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婦人已經足有六十來歲了，滿頭花白，的年紀和力明顯不足以支撐快速地行走，但仍然竭盡全力，腳下飛快，穿過重重院落，很快便氣吁吁，額頭冒汗。

“哎呀，崔嬤嬤，您這是打哪里來，快汗罷！”山茶從里頭掀了簾子走出來，一眼就看見崔嬤嬤的狼狽，連忙從襟里掏出帕子遞過去。

這崔嬤嬤是大跟前一等一的紅人，跟著一道陪嫁過來的，連這個大丫鬟也得罪不起。

但崔嬤嬤卻仿佛沒有瞧見山茶的示好，直接就問：“大起來了沒？”

山茶臉上有點掛不住，但仍笑道：“起來了，剛起來的，您有事的話，且容我進去稟報一聲！”

崔嬤嬤神出一點焦躁：“不必了，既然大已經醒了，那我就直接進去！”

說罷也不等山茶說話，掀了簾子就進去。

山茶在后頭恨恨一跺腳，也跟了進去。

崔嬤嬤進了里屋，便瞧見梳妝臺前坐了個年輕婦人在攬鏡自照，后一個小丫鬟，正捧著的頭發慢慢地梳。

“大！”崔嬤嬤急急地走過去，氣都未勻。

鄭孫氏回過頭，看到崔嬤嬤的樣子，有些訝異，隨即道：“山茶，芍藥，你們都先下去罷。”

兩名婢雙雙應是，便都退了下去。

崔嬤嬤不是沒有看到山茶臨走前不甘心的眼神，但此時此刻已經沒有心去跟一個小丫鬟計較這些爭風吃醋的小事，見兩人離開，還特意走過去將門關上，這才完全不再自己掩飾自己焦急的模樣。

“，馮清姿被他們抓走了！”

鄭孫氏拿著梳子的手一頓：“他們是誰？”

崔嬤嬤：“北鎮司的人！”

鄭孫氏沉不語。

崔嬤嬤急道：“您也知道，錦衛的手段最是厲害，也不知道會不會從里撬出點什麼來，到時候可就糟糕了！”

鄭孫氏卻比冷靜多了：“被抓走是什麼時候的事？”

崔嬤嬤：“就在昨日。”

鄭孫氏想了一陣，道：“不要，馮氏并不知道弟弟住在哪里，盤問也沒有用，就算馮氏承認跟我們的關系，沒有證據，我們是武安侯府的眷，他們不可能隨便進來問話的。”

崔嬤嬤臉雪白，沒有說話。

鄭孫氏從的表里意識到不對，“崔嬤嬤，怎麼了？”

崔嬤嬤慢慢地開口：“大，我，我知道這個消息之后，擔心馮清文那邊有變，就特意繞了遠路，到那間宅子附近去瞅了一眼，不過您放心，我沒有靠近，更沒有進去過……”

鄭孫氏抿了，臉也難看起來了：“以錦衛的能力，若是跟在你后面，就不難發現那個地方。”

崔嬤嬤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自作主張，是我害了您吶！”

鄭孫氏嘆了口氣，將扶起來：“起來罷，你也是一心一意為我著想，何錯之有？此事本該天無，誰知最后還是到了如此地步，想來也是我的報應！”

崔嬤嬤憤怒起來：“什麼報應！鄭誠那廝才真正是報應！你也是千百寵的侯府千金，他如何敢這般對你！死得好，就算沒有你，那蕙娘鄭志不也要他的命！”

二人正在里頭說著話，卻聽見大門忽而被急促地敲著。

“大！大！”山茶的聲音從外面傳來。

崔嬤嬤連忙干眼淚站起來，回頭喊：“什麼事！”

“侯爺派人過來，請大過去，說有事相詢！”山茶道。

崔嬤嬤的臉完全變了：“大，侯爺是不是發現了……？”

相比之下，鄭孫氏倒有種破罐子破摔的冷靜，回轉過，對著鏡子了發鬢，現在要為鄭誠服孝，所以屋里人穿的都是孝服，打扮也都很素凈，但鄭孫氏卻從妝臺上拿出一寶石簪子簪到頭上，又問崔嬤嬤：“還齊整嗎？”

崔嬤嬤愣愣地瞧著。

鄭孫氏微微一笑，似乎也并不在乎對方的答案，站了起來，對崔嬤嬤說：“把門打開罷。”

崔嬤嬤回過神來，撲上去抱住的大：“不可以，您別去，別去！聽我說，這事兒就讓我一個人擔著，我跟他們說是我做的，您什麼都別說！”

鄭孫氏將扶起來：“別說了，你就留在屋子里，哪也別去，這事我來應付就好。”

前廳坐著幾個人。

武安侯夫人因為兒子的死傷心過度而病倒，至今沒能爬起來，也就沒能出現在這里。

這次的事，不僅僅是死了一個鄭誠，連帶武安侯最寵的兒子也都折在里頭，武安侯府的名聲跟著一落千丈，鄭英雖然還沒倒下，可看上去像比之前老了十幾歲，一臉的滄桑疲憊。

對于唐泛和隋州的到來，武安侯的臉難看之極，一連死了兩個兒子，他只希事能夠到此為止，不要再有什麼進一步的發展，但事與愿違，唐泛和隋州還是找上門，而且指名要見鄭孫氏，武安侯就是傻瓜也不難聯想到這意味著什麼。

武安侯：“我只問一句，希兩位如實相告，鄭誠的死，是否與我那兒媳婦有關？”

事到如今，唐泛也不相瞞：“我們確實有此懷疑。”

武安侯卻忽然眼睛一亮：“那志兒呢？如此說來他豈不是被冤枉的？”

唐泛搖搖頭：“鄭二公子弒兄一事罪證確鑿，怎麼會是被冤枉的，只不過兇手不止一個而已。”

武安侯到現在都不愿意相信自己兒子會殺害自己的親兄長，他聞言慘笑：“看來兩位今日到來，是鐵了心要我讓鄭家家破人亡的！”

唐泛拱了拱手：“侯爺言重了，凡是有因有果，我們也只是盡忠職守，想必侯爺更不希令公子死得不明不白。”

一說到鄭誠，武安侯終于不再言語，只是他目游離，神慘淡，眼中仿佛已經看不見唐泛和隋州了，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唐泛他們自從進了武安侯府，就無不覺這里氣氛抑，但這也是正常的，武安侯死了一個兒子，還有一個被流放充軍，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得赦歸來，換了誰上這種事都會不了打擊，也難怪他一開始就堅決反對繼續往下查，想必心中早有預料。

不過話說回來，如果一開始不是他諱莫如深，示意潘賓草草結案，也不會引來汪直手，各方勢力介，博弈之下反倒令真相浮出水面。

所以世間很多事，冥冥之中，仿佛都被一無形的線牽著，兜兜轉轉，最后又回到原點。

鄭孫氏走進來并看見他們的時候，表十分平靜，舉止也未慌，依舊中規中矩地向武安侯行禮，低眉順眼，如同旁人口中的賢惠。

武安侯嘆了口氣：“你們有什麼話就問罷。”

“多謝侯爺通融。”唐泛先向他拱了拱手，而后對鄭孫氏道：“鄭誠可是你殺的？”

鄭孫氏：“唐大人何出此言，難道順天府推干的便是往別人頭上潑臟水的活計不？”

的語氣斯斯文文，清清淡淡，也不含諷刺，似乎只是在問一個很尋常的問題。

唐泛：“蕙娘與鄭志想要殺鄭誠的時候，你察覺了，并且暗中推波助瀾，通過那個藥鋪伙計幫他們配藥，給他們提供方便，然而這種藥的見效畢竟慢，最后鄭誠還未必一定會死，也許可能僅僅只是不舉。你一連等了很久卻沒有等到想要的效果，所以忍不住就聯系了馮清姿，讓親自下手，事后又通過挾制馮清姿唯一的弟弟，讓不會背叛你。”

“你想要殺鄭誠，又不想讓人知道，于是就讓人趁著鄭誠睡覺的時候用錘子敲擊他的百會，這確實是個不錯的方法，能夠做到這一點卻不被察覺的人不多，馮清姿就是其中一個。”

“百會位于頭頂，又有頭發遮掩，一般人不會輕易注意到那里，但是當時我在武安侯府里看到鄭誠尸的時候，他的頭發是披散著的，等到了北鎮司，他的頭發卻忽然被梳起來，你本想要更好地遮掩痕跡，但沒想到弄巧拙了。”

“當我們追查到歡意樓的時候，那里的頭牌清姿姑娘也承認自己殺死了鄭誠，我們循著線索追查到先前買下的宅子里，無意中發現了幾座牌位。在那里頭，我們才知道清姿姑娘原來姓馮，的家人早在十三年前，就因為荊襄族親馮子龍起事而到牽連，所有親人都死絕了，只有兩個人幸存，一個就是，另外一個，正是的三弟馮清文。因故流落青樓為，的弟弟馮清文是男丁，按理說也要充軍，當時黃河泛濫，河南修堤，正好那一批人就被應城伯要了過去，馮清文就是其中之一。”

唐泛看著鄭孫氏：“你邊的崔嬤嬤在知道馮清姿被抓之后，生怕我們從馮清姿口中得到什麼信息，迫不及待就跑到一個平時從來不會去的地方窺探，結果反倒讓我們找到了馮清文，這就證明我們之前所有的推測都是正確的。”

鄭孫氏搖搖頭：“唐大人，枉你還是得到圣上親口贊過的！你也說了，這一切完全都是你的推測。不錯，我確實聽說過馮清姿，因為弟弟馮清文在我伯父手下當差，這也不出奇，但一介青樓子，我卻是世家之，如何會與有所聯系？至于你說的，我在挾制馮清姿的弟弟，就更為荒謬了，我猜你們從馮清文口中什麼都沒有問出來，因為他本什麼都不知。”

唐泛：“推測歸推測，但所有線索最后全部與你有關，你又要如何解釋？”

“北鎮司帶走鄭誠的尸之后，東廠隨即去搶人，結果好巧不巧，安置鄭誠尸的地方就在當夜起火，值守的人也正是你伯父從前的手下。還有，馮清姿忽然之間能夠拿出五千兩來給自己贖，這錢的來源，難道不惹人好奇麼？”

“據我所知，這幾年，你陪嫁到武安侯府的銀兩，鄭大公子除了青樓之外，還經常上賭坊，武安侯府雖是世家，可武安侯并不止鄭誠一個兒子，自然不起他這樣揮霍，那麼鄭誠去賭坊的錢都是從哪里來的呢，不是從你這里要的，就只能去他的母親武安侯夫人那里要了。因此，你一時之間湊不出五千兩，又不愿意因為此事去向娘家借，所以就將自己的首飾拿出去典當，一共當得現銀四千五百七十八兩，請問那些錢票現在在哪里？”

鄭孫氏沉默不語。

唐泛：“你將銀票給了馮清姿，馮清姿拿去給老鴇要求給自己贖，連同你讓人拿到當鋪里去典當的那些金銀首飾，如今都被我們找了出來，你可要看上一看？”

武安侯原是一言不發坐在椅子上，聽到這里，忍不住手指著鄭孫氏，咬牙切齒道：“是不是你？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事已至此，鄭孫氏再不承認又有何用，臉蒼白，抬起頭，毫無畏懼地看著所有人：“就算沒有我，鄭誠也會死，想要他死的人不止我一個！”

武安侯以前所未見的靈敏跳了起來，狠狠地甩了鄭孫氏一掌。

鄭孫氏纖纖弱質，如何承得起，當即就蹬蹬瞪一連后退了好幾步，撞上旁邊的柱子。

武安侯怒發沖冠：“家門不幸！家門不幸！我兒子怎麼就娶了你這麼個蛇蝎毒婦！枉我當初還覺得委屈了你！”

鄭孫氏冷笑：“公公此言差矣，就算我惡毒，那也是因為這個家里面沒有一個好人！我剛嫁過來的時候，何嘗不想侍奉丈夫，孝敬公婆，好好過日子？可我嫁的是個什麼人？一個鎮日無所事事，只會上青樓玩人的敗家子！不止玩人，他還一個接一個地往家里帶！我也是世家，你們要我的臉面往哪里放？滿京城的人都說我賢惠，可暗地里呢，他們都在嘲笑我無能！”

武安侯痛心疾首：“你為什麼不告訴我，不去告訴你婆婆，我們都能幫你主持公道，何至于就走到了這一步！”

鄭孫氏冷冷道：“婆婆？婆婆只會想方設法從我這里拿錢，剛才唐大人說的話，你也聽到了，我那些嫁妝錢，全都被借故拿得干干凈凈，我是想要維護這個家的太平，我是想要息事寧人，可是誰來維護我！誰來還我太平！第一年，第二年，第三年……我忍了一年又一年，結果誰又把我的忍耐當回事了？難道我要在這個火坑里忍一輩子麼？！”

也不急著爬起來了，仰頭看著武安侯，眼里好不掩飾自己的鄙夷：“堂堂武安侯，把父祖的職務都弄丟了不說，還縱容寵妾橫行，又對發妻的行徑視而不見，教子無方，一個兩個，不是被你教二世祖，就是變目中無人，只會弒兄的蠢貨，你又有什麼資格說別人！”

“你！你！”武安侯氣得說不出話來，捂著口，倒退兩步，坐倒在椅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