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瀾登上二層船艙后，皇親貴族們也依地位尊卑陸續上船，一一落座。

這船極為寬敞，足可容納數百人，原是始祖皇帝親手設計的第一艘戰船，風帆可橫展開船兩側，秋季刮大風時可離地飛行，故而被稱作“天舟”，當年南巡之時，這“天舟”載著我們蕭氏皇族一行人飛過平原，想想實在好不風。

蕭瀾與皇親貴族們聚坐于船頭談笑風生，我視若無睹，輕搖羽扇，獨自倚欄而立，欣賞河道兩岸的風。和風習習拂面，也暫時驅散了我心中的煩憂，難得有了些閑逸致，見船欄上停著一只羽雪白的魚鷹，便出手去逗弄它。

這魚鷹并不怕人，我戴的銀甲到它的喙，它非但不躲，反而親昵的啄了幾下，像是遇見了同類。我生出點玩心，緩緩手，容它飛到了胳膊上來。

“太上皇，皇上請你過去品嘗點心。”

正在我不亦樂乎之時，旁忽而響起一個清且耳的聲音。

是梁然。我回頭瞧見他那張與梁笙相似的臉，心中那點郁悶也便散了，一手搭上他手背，一手托著魚鷹，慢慢朝船頭走去。簡單的問候過蕭瀾，我便在他右面我特設的席位落了座。幾月不見，蕭瀾曬深了不，神也好了許多，不知還是否偶發癲狂，他神如常，只是注視我時仍是不懷好意的眼神。

“太上皇今日心似是很好？子可好轉了些？”蕭瀾端起一杯酒，啜飲一口。

他出征這幾月都沒派人賜我丹藥，我自然好了不，但好，又能好到哪里去呢？

我譏誚地扯了扯角，用銀甲試過酒，舉杯敬他：“聽聞皇上大戰告捷，孤是心大悅，頑疾不治而愈，子自然是好了許多，多謝皇上掛心。”

“那便好，朕還擔心烏邪王到來，太上皇不能一顯風采，與他賽上一場！”

“皇上，說笑了。”

我臉一沉，似吃了顆爛酸莓，心敗了個。我如今這般子，哪里能騎馬箭，若是蕭瀾我與那狂傲自大的烏邪王比賽，豈不是存心令我出丑？

罷了，不如干脆裝醉推辭。

我將酒仰脖飲下，倒了一半在扇上，順手撿了一顆櫻桃喂胳膊上討食的魚鷹，便在此時，一顆葡萄凌空飛來，被魚鷹張叼住。有人吹了聲口哨，鼓了鼓掌，我抬眼一瞧，便見時那已封了西景王的蕭璟，一雙桃花眼滿含輕佻的笑意。

他近日來逢劇變，不但沒了孟家做靠山，還被封了個有名無權的藩王，倒像沒人事似的，依舊嘻嘻哈哈的，天詩奏樂，養鳥逗蛐蛐，沒個正經樣兒。可我卻覺得，蕭瀾是很重視這個兒子的，否則又怎會容他留在冕京皇城？

“皇叔若是不介意，不如把這鷹借我養養？”蕭璟又拈起一顆葡萄，問道。

“無事，拿去。”我收起扇子，一抬手臂，將魚鷹趕去他那邊，誰知那魚鷹倒不聽話，撲棱著翅膀往他頭上竄，旁邊的北夜王蕭默揮手為他擋了開來，順帶還細心地拈去了落在他發間的幾羽，哪里像是弟弟，分明是個好夫君的模樣。

我瞧著心覺有趣，這兩兄弟的私，遲早紙包不住火。見我盯著蕭璟看，蕭默面不悅，抓著魚鷹翅膀，“咔嚓”一聲擰折了，揚手扔出船外。

席間眾人都不約而同出訝，我亦吃了一驚，沒看出來蕭瀾這三子原來竟如此暴戾，素來只見他寡言語，不曾料到還有這樣一面。

此人喜怒不形于，做起事來卻雷厲風行，倒許是個會大事的人才。

“三弟，好好的鷹，我還想養著玩兒呢！”蕭璟慍怒地責怨。

蕭默垂著眼，不冷不熱道：“魚鷹爪利，萬一傷著皇兄的臉，有損儀容。”

“你就知道掃興。”蕭璟輕哼一聲，不說話了。

這小小曲本有些敗興，蕭瀾卻夸了蕭默兩句，道他事果決，分得清事輕重，這話惹得蕭璟不快，拎著一串葡萄跑去船欄邊引魚鷹去了。

“西璟王倒是年心，難得難得。”蕭瞬出來打圓場，“想當年我們這麼大的時候，都已經滿腹煩憂了，哪能似西璟王這般無憂無慮，皇上，你說是不是？”

氣氛當下緩和不，這幾年不見，蕭瞬已不再是那個尖銳執拗的年，在條件惡劣的瀛洲做藩王的生活使他變得起來，說話也圓了許多。

“是啊，尤其是太上皇，在我們幾個兄弟中最是早慧，若璟兒有他當年一半懂事便好了。”蕭瀾看了過來，目含深意。我知他又在提我時老欺他之事，展開羽扇，擋去他視線，低頭啜了口酒。

“此次前來，臣帶來一件寶貝，想要獻給皇上。”

此時，蕭瞬笑著取出一個致的木盒。

蕭瀾展：“哦，是什麼，給朕瞧瞧？”

一位宦侍接過盒子，將木盒打開，里面冒出一奇異的腥味，蕭瞬道這便是榲肭，乃是南海鯨魚的睪丸制，以酒吞服，能強健腎，比鹿虎鞭還要滋補。

因這幾年蕭瀾的妃嬪中誕下子嗣的寥寥無幾，他得了此自是大悅，當下重賞蕭瞬，賜金幣五箱，又以助戰之功為名封他為和舜親王，并贈冕京的宅院一座，為舜親王府。蕭瀾此舉，令我著實忐忑。

我這個人生涼薄，沒對幾個人真心好過，七弟算是一個。

我與他年齡相仿，脾氣投契，當年他與五姐私曝，是我勸父皇保他皇族份，登基后也對他手下留。如今見他回京，我本將他視作盟友，可蕭瀾如此重賞，不知在瀛洲吃了幾年苦的蕭瞬會不會搖。

在我思慮不安之時，蕭瀾從盒中取出一塊榲肭，沖我笑了：“太上皇虛，比朕更需要這個，”說這，他便吩咐旁的宦侍，“去，呈給太上皇一塊。”

我擺擺手，想謝絕他的“好意”，但一塊榲肭已遞到面前，我只好收下，泡進酒杯里。以小指的銀甲試了試毒，見沒有變，我才小啜半口，被刺鼻的腥味熏得險些嘔吐，吞下不過一眨眼功夫，子便約發起熱意，好在沒有別的不適。

蕭瀾卻還不依不饒：“太上皇這便上臉了？想來較之鹿酒的確更勝一籌？”

我蹙了蹙眉，強心中厭意，還沒接話，便見蕭獨站起來向蕭瀾敬酒，算是為我解了圍。他今日穿得也極隆重，一繡星綴月的深藍禮袍襯得人冷峻而整肅，將他上那天然的野收束了些，顯得極皇太子的威儀，便連披龍袍的蕭瀾也遜他幾分風采。金鱗豈是池中，當初真看走眼了。我心想。

似發現我在打量他，蕭獨吞咽酒的結凝停一瞬，坐下之后，斜眸瞥來，倒不像以前那般局促。這次換我將目錯開，卻撞上蕭煜窺探的眼睛。

我周旋于這幾人之中，只覺像陷在一張蛛網里，難纏得很，索以氣為由離了席位，去找一旁獨自逗鳥的蕭璟，與他閑聊起音律詩歌一類風雅之事來。

正聊在興頭上，一串號角忽而響徹云霄——

我朝前方橫亙于河道上那緩緩升起的城門去，見一艘小船徐徐駛來，船頭上立著一須發金棕的高大男子，左肩飾一青銅狼頭，右膀在外，正是烏邪王。

他一左一右二人，一個是烏頓，一個便是近日來在宮中出沒的烏沙。

我眼皮不覺跳了跳，預有什麼事要發生，注視著烏沙一行人被侍衛們迎上甲板，走了上來，便回到坐席上。烏邪王大搖大擺地走上階梯，他已年逾五十，卻不顯老態，仍舊威武非凡，顯得我們一眾人都形瘦小，目掃過我時微微一滯，眼中有惋惜之一閃而逝，便轉面向蕭瀾。他是盟國的王，地位與蕭瀾相當，自不必下跪，只以酒代禮，蕭瀾則也端起酒杯回敬。

我注意到蕭獨正盯著烏邪看，眼神略有異樣。他們都生著罕有的碧眸子，如狼瞳一般鋒利而深邃，我心念一閃，會不會，烏沙潛藏在皇宮里是因為……

因為蕭獨？他們之間是否有什麼潛在的聯系？

如此一想，我頓覺悚然，又見那隨烏邪來的魑人隊伍中走出一子，紅蒙面，頭發以骨簪盤起，盛裝打扮，儼然是魑國待嫁的新娘裝束，一看便不是等閑份。果然，烏邪朗聲笑道：“這是吾之親妹，特來瞻仰冕國國君之威。”

——穿著嫁來，怕是不止是想瞻仰國君之威，而是覬覦空懸的皇后之位罷。

如今，蕭瀾還能把這送上門來的皇后賜給哪位皇子？推都推不掉。

蕭瀾眼神收，抬手賜坐：“想來，這位便是貴國天狼教圣烏迦公主？”

“妾正是。”烏迦一口流利的冕語，顯然在來之前做了不準備。

天狼教乃魑國國教，圣這樣的地位，若蕭瀾賜嫁給皇子，只怕要惹惱烏邪王，引起一場戰。若烏迦嫁過來，那蕭瀾恐怕要送個皇室子出去聯姻了，如此一來，冕國與魑國倒真的形了不可分的盟約。這實在不妙。我心不在焉的舉起酒杯，沒留神灑了些在上，便命旁邊站著的梁然扶我去更。

袍才剛褪下，梁然便驚一聲：“皇上，你的子怎麼了？”

我對鏡一瞧，適才發現皮泛著異樣的紅，小腹更有點滲出，心中一驚，想起那塊榲肭。榲肭本無毒，可許是其他東西有問題。七弟是想對蕭瀾下毒。

這毒發作得慢，若不查看，一時半會察覺不出。

他見我誤服，竟也不聲。

蕭舜，怕是恨著我的。

我的七弟呵……我如此待你，你竟對我見死不救。

你不會以為你當年與五姐的事，是我告的罷？

我心下寒意森森，取出白厲予我的丹藥吞下，命梁然取杯水來。他見我神張，慌里慌張地呈了杯水來，我只顧盯著鏡子，咽下半口，才察覺是酒。

“孤你拿水，你拿什麼酒！”我豁然變，狠狠扇了他一耳，梁然被我打了個趔趄，頭撞在墻上，竟一下暈厥過去。我還想人，一熱流涌至腔，似一團火炭，我鼻子里猝然流出一縷來，滴淌到我雪白的華袍上，紅得扎眼。

“來…來人…。！”我扯著嗓子喊，因聲音太微弱，竟無人回應。

我扶著墻，東倒西歪地走出去，幾個宦侍喊著“太上皇”迎上來將我扶住，此時船航行到了護城河下游的開闊流域，起了風浪，船搖搖晃晃。宦侍們扶著我經過船欄時，不知是哪個將我猛地撞了一下，撞得我一個踉蹌——

我子一輕，轉瞬冰冷的水浸沒頭頂，我力掙破水面，整個人卻被激浪撕來扯去，眨眼功夫，已被一道大浪推離天舟數十丈遠。我本就沒什麼氣力，水又自小不好，更別提此時是夜里，我當下嗆了好幾口水，暈頭轉向，遠遠聽見有人喊著下水救人，我卻辨不清方向，想起這水里有食人大魚，不倉皇失措。

便在此時，我覺肚似被一條魚尾過，我渾僵住，幾溺水失去神志之際，一只有力的手猛然擒住我的胳膊，游到我下方，將我一下托出了水面。

“皇叔，抱我。”蕭獨厲喝。

我神一振，像抓著救命稻草般纏住了他的脖子。他作矯健，游速極快，幾個猛子扎下去，乘風破浪，帶著我游到了一河灣的淺灘上。

我被他放在一塊平的礁石上，似條擱淺的魚，張著卻不上氣。

蕭獨摁了幾下我口，見我吐不出水來，便一手住我下，低頭覆上，吮吸我氣管里堵的淤。空氣甫一灌口里，我便猛咳了幾下，蕭獨避之不及，將我嗆出來的水一口咽了下去。他倒眉頭也不皺一下，將我扶起，用手為我試邊污。我雖渾渾噩噩，卻也算還有神志，心知我咳出來的水有毒，忙握住他的手腕，想提醒他快去喝些河水，卻半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我像是失聲了。

我咳嗽著，撐起子，索著去扳他下，蕭獨似乎也覺到什麼異樣，蹲下掬了一捧河水喝下，了幾口氣，站起來，將的禮袍褪到腰間，月下，我見他實的背上竟有數道縱橫錯的疤痕，顯然是在瀛洲打仗時留下的戰果。

“皇叔，你方才喝了什麼東西？”蕭獨聲音嘶啞，已然有些不對勁了。

我心下焦灼，怕他毒發亡，便比劃著讓他多飲些水。我方才嗆了許多水，吐出來后，子好了許多，現下雖還約有些燥，但似乎已無大礙。

蕭獨又喝下幾口水，此時，忽聽“倏”地一聲，一道寒著我耳畔而過，蕭獨立時將我撲倒在地，抱著我幾個翻滾，滾河畔灌木林之中。

我屏住呼吸，瞇起眼睛，瞥見數抹黑影從水里上岸來，俱拿著弓箭，竟清一著青紅襟高靴，是隨船的宮廷衛，卻不是來救我，而是來殺我。

也不知是誰的指使。不會是蕭瀾。他若想殺我，早便了手，用不著等今日。

難道是七弟的人？本想殺蕭瀾，見我落水，便順手要我的命？還是另有他人？

蕭獨的息很很急，我不得不捂住他的，卻被他一把擒住了手腕，扯了開來。他將頭埋在我頸窩，吞咽了一口津，勉強抑住了呼吸，不住抖的結似燃燒的烙鐵滾過我的肩骨，燙得直讓我心悸：“皇叔你……好香。”

我呆了呆，只以為自己是幻聽了，此時耳一熱，竟被咬了一下。

我僵著子，假作沒有知覺，蕭獨倒變本加厲起來，開我的鬢發往領里親。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愈來愈近，我不敢，已是連殺心都起了，只恨為何方才沒任由蕭獨這野狼崽子毒發亡，他卻對近的靜置若罔聞，放肆將我頸間親了個夠，等那人只離一步之遙時，才悄然起，準地扼住那人脖頸倒在地，胳膊一，便掰斷了他頸骨，一連串作又快又狠，活似野狼突襲獵。

我暗暗吃驚，這小子這手，縱是我當年子骨好時與他單打獨斗，也不見得能打過。從刺客背后出弓，蕭獨伏潛行，上弦拉弓，一箭一個，例無虛發。

瞬息之間，周遭便已沒了靜。

我正想提醒他留個活口，但見他已折了回來，將我一把扛起，縱藏林深，遠離了河岸才堪堪停下。雖是夏夜，近水的地帶仍是有些冷，我打了個噴嚏，蕭獨將我捂住，聽周圍并無靜，才松開手，來解我的腰帶。

“皇叔，你服了，我幫你掉。”

我說不了話，點了點頭，無力地倚著樹干。

蕭獨剝去我的外袍，深吸了口氣，接著扯開我的中，才到一半便站起來。我以為是又有刺客來了，卻見他拿著我的外袍走進黑暗之中，不知去做什麼，我迷迷糊糊打了個盹，再醒來時，蕭獨正背對著我，弓著背，手臂上下抖。

這小子，真是無恥至極，竟然當著我的面……

我正要繼續裝睡，卻嗅見一木枝燒焦的氣味，又見蕭獨前騰起火，我才反應過來他是在鉆木取火。聽見后靜，蕭獨回看來，我立時閉上雙眼，聽見他若有似無地低笑一聲，不知是什麼意思，又轉過去，吹了吹火堆。

“我這幾月在瀛洲打仗，學到了不皇叔以前沒教我的東西，益良多。”

我輕哼一聲，才覺自己似乎能出聲了，艱難地咽了口津，淡淡道：“怕是跟海寇混久了，也學到不陋習罷。”

蕭獨沉默一瞬：“方才，我……”

我漫不經心道：“方才你誤吞了孤先前服下的榲肭，孤知曉，你認錯了人。”

蕭獨踩了踩木枝，半晌未語。他到底只有十七，還是個竇初開的半大小子，及時扼制大逆不道的畸念，也應還來得及。不能任由他如此錯下去，又不能把他推得太遠，實在進退兩難，該如何是好？我矛盾的思考著，又打了個噴嚏，抬眼見他赤著實上，渾，一氣方剛的樣子，實在不想靠近。

我不，他倒了，這一起便嚇了我一跳——他竟是全赤，服子都鋪在礁石上，我不由自主地往下掃了一眼，見他腰以下雖是半于黑暗之中，蠻人型的雄偉卻可窺見一斑，只讓我這年男子都要自慚形穢。

“如何，皇叔？”他走近了些，從影里全然剝離出來。

他高高大大，坦坦的站在我面前，狹長俊的眸子瞇起，低頭瞧著我。

“什，什麼如何？”一形的力當頭傾來，我舌頭都打結了。

他歪著頭，角一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