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四章
云瑯被從鍘刀下扛出來,囫圇塞進了馬車。
侍衛司不得號令不敢妄,人群向來畏懼琰王,訥訥向兩側退讓出條路。
玄鐵衛漠然沉肅,護持著馬車緩緩出了鬧市。
云瑯還想矜持,拿腦袋把簾子頂開一小半,看著越來越遠的刑臺:“諸位稍待……”
為首的玄鐵衛稍勒馬韁,看了他一眼。
云瑯不太好意思,清了下嗓子:“能再回去一趟,讓他們幫我把枷鎖摘下來嗎?”
“不是為我。”云瑯有理有據,很客氣,“枷鎖刑五行屬金,是大兇之,主肅殺,對養胎不利。”
玄鐵衛并不理他,扶著側長刀,催馬前行。
云瑯灌了口風,咳嗽兩聲,倚著車廂:“端王脈要。”
他扶著車窗,往外找了找,看著為首那個依然不為所的玄鐵衛:“連大哥——”
雪亮長刀倏然出竅,停在他頸前。
云瑯停下話頭。
“再提端王名諱,刀下見。”
為首的玄鐵衛盯著他,神終于不再漠然,嗓音冰冷:“忘恩負義之徒,該被千刀萬剮。”
云瑯靜靜坐了一陣,笑了笑,將那把刀輕輕推開,坐回車里。
一聲鞭響,馬車緩緩前行。
云瑯放下車簾,嘆了口氣,不知從哪出截機巧鐵釬。擺弄兩下,練摘了鐐銬,隨手扔在一旁。
這條路他再不過。
京城城自朱雀門始,出了金水門就是外城。
沿金水河向西北走,再向南,過了金梁橋,就是端王府。
云瑯時沒惹禍,每次禍闖大了,不能靠耍賴糊弄過去,就往端王府跑。
端王執掌軍,把他塞進房間里藏嚴實,殿前司在京里聲勢浩大地搜云家的小兔崽子。
軍也早都跟他混得,一本正經地一通找,拖到老史們堵不到人、氣得哆嗦著胡子回去,再把云瑯悄悄放出來。
云瑯在京城長到十五歲,出端王府的次數,遠比那個鎮遠侯府更多。
凍了尚且不覺得,這會兒在車里暖和不,寒意反而從四肢百骸往外鉆。云瑯打了個哆嗦,把暖爐整個抱過來,舒舒服服揣進了懷里。
馬車里拾掇得很舒適,大概是琰王平日里自用的。
車廂都釘了棉布,簾子嚴嚴實實遮著風。厚厚墊著上好裘皮,備了暖爐,還熏了檀木香。
車走得極穩,不用細看,聽蹄聲就知道是匹上等的大宛馬。
好馬不駕轅,云瑯揣著暖爐,心地嘆了口氣。
兩年征戰,五年逃亡。七年沒見,小皇孫手底下沒譜的病還是一點沒改。
拿汗寶馬拉車,簡直暴殄天。
云瑯已經幾年沒過好馬,手得很。盡力了心,慢慢活著手腕,耳不聞心不煩地閉目養神。
一路緘默,馬車再停下,已到了琰王府門外。
端王過世后,先帝讓端王子蕭朔襲爵,爵位份例供一律不變,唯獨改了封號。
王府被下旨重新心修繕過,向外擴了一條街,圍墻高聳,比以前氣派了不。
云瑯自覺套上了木枷,被押下馬車,站定抬頭看了看。
琰王府的匾額是先帝親筆寫的,蒼勁飽滿,氣魄雄偉。將作監找了雕正大明匾的雕工,金楠木作底,刻好字后還嵌了層足金,禮部尚書親自作了頌。
無上的殊榮恩寵。
云瑯上次看見這塊匾,還是它剛被掛上去的時候。
常年閉鎖,正門已厚厚積了層灰,足赤金的匾額也難逃例外,早變得灰蒙暗淡。
云瑯站在府門前,多看了幾眼,視線被玄鐵衛牢牢擋住。
云瑯抬頭,朝他笑笑。
為首的玄鐵衛姓連,連勝,端王給起的名字。
玄鐵衛都是是端王親兵,從朔方軍時就跟著端王。后來端王從朔北回京,連勝也跟著回來,進了軍殿前司,做過三年的殿前指揮使。
云瑯老往端王府跑那些年,沒被老史暴跳如雷地堵門,多半都是靠連勝替他瞞天過海、蒙混過關。
“正門不能走。”
玄鐵衛凝注他半晌,側開頭,向旁邊一指:“西門。”
云瑯點點頭,朝西門走過去。
待斬死囚,在監牢必須鐵鐐重鎖。史臺縱然盡心盡力,也摘不掉云瑯的鐵銬。
鐐銬都是上等鐵打造鑄,冰冷礪,沉甸甸著手腳。
云小侯爺和那些皮糙厚的死囚差得遠,逃了五年,形又早比當年京城里錦玉食單薄了許多,腕間已被磨得傷痕累累。
他手腕白皙瘦削,被木枷牢牢錮著,寬大囚下腕骨清晰分明,襯得傷格外顯眼。
西門的仆從去稟報王爺,玄鐵衛停在門外,沉默良久,霍然出刀。
云瑯不閃不避,凌厲刀風劈面掠下,狠狠刮過眉心,臂間跟著微微一沉。
木枷應聲碎開。
仆從從府里小跑出來,將門敞開。玄鐵衛收刀還鞘,揮手領屬下牽過馬車,進了王府。
府里遠比想的清凈得多。
當年重修王府,先帝一再升格規制,禮部尚書三代老臣脾氣古板,險些氣得辭告老還鄉。京城傳說,琰王府白玉作底琉璃為瓦,屋里堆得全是奇珍異寶,地上鋪的都是銅錢金子。
自端王過世后,云瑯就再沒進過王府。只當坊間傳言夸張離譜,一路走過來,才發覺傳言也有傳言的道理。
雕梁畫棟都還在,前府后園,一進富麗堂皇,二進秀麗幽深,曲廊亭榭,遠比尋常王府氣派。
云瑯被人領著,穿過大半個王府,帶到了格外不起眼的偏殿。
“王爺說,他還有棋局未了,不開。”
下人引他門,在殿中坐下:“請云公子在此稍待。”
室暖意融融,大概是燒了地龍取暖。云瑯順手換了個暖爐抱著,正在研究太師椅的木料,聞言抬頭:“什麼局?”
下人一板一眼:“棋局。”
“打攪一下,你這里真是琰王府?”
云瑯撐著桌沿,向窗外看了看:“琰王蕭朔。從玉,炎聲,琰琬的琰,意思是玉的那個……”
“不是。”下人道:“琰圭的琰。”
云瑯微頓,收回視線。
下人朝他一拱手,出了門。
云瑯扶著桌沿,站了一陣,低頭笑了下。
他放下暖爐,撈住鐐銬叮當作響的鐵鏈,攥在手里,慢慢坐回黃花梨木的太師椅上。
琰圭九寸,專伐不義。
有背德、棄義、行卑、信劣者,使誅討之。
云瑯深吸口氣,閉上眼睛。
從史臺到刑場鍘刀底下、再一路到琰王府,他臉上始終帶著的笑意終于一點點淡了。
他向后靠進椅子里,抬手了眉心,肩背又撐了幾息,也一點點、無以為繼地松懈下來。
琰王府很安靜,偏殿就更安靜。窗外連走的聲音也沒有,偶爾能聽見幾聲鳥鳴,和越來越凜冽的風聲。
云瑯側過頭,隔著窗紙向外看了看。
暮已經極濃,天沉得輒能撲面下來,燈籠下面已經約能看見細碎雪粒,被風卷得毫無章法。
這場雪已經憋了幾天,遲早是要落下來的。
云瑯未雨綢繆,把暖爐往懷里抱了抱,扯了條厚實的裘皮搭在上。
他認識蕭朔的時候,人們還不會或恭敬或畏懼地一聲“琰王”。
先帝還在,先皇后還是云家實際的當家家主。他從小被抱進宮里養著,仗著先帝先后寵無法無天上房揭瓦,那天剛好看見了端王帶進來的小皇孫。
先帝為人寬善,又已到了含飴弄孫的年紀,其實并不太過要求諸皇孫學業。但蕭朔不知天資不好還是開蒙太晚,即使在皇孫之中,也全然算不進中上。
不要說下棋,書都讀不好。半點沒能隨著父親的天賦過人、驍勇善戰,漲紅著臉在大殿之中站了半晌,磕磕絆絆背了篇《孟子》,勉強練了一套軍中拳法。
練到一半,腳下踩著個栗子沒站穩,一頭栽在了地上。
云瑯有一搭沒一搭地想,沒繃住,笑了一聲。
小皇孫雕玉琢,穿著鼓鼓囊囊的厚實夾襖,摔得灰頭土臉茫然怔忡。
故人往事,依稀還在眼前。云瑯唏噓一陣,往囚夾層里了,翻出個從史臺搜刮的栗子,正要開拋進里,房門忽然被人推開。
云瑯著栗子,張著,愣了下。
門外,甲兵衛士漠然森嚴。
天已黑了,掌了燈,從廊間投過來,在屋落下分明人影。
一別經年,琰王形軒峻,墨著層疊金線,紅襯映在燈燭下,翻出一片黑巒一片海。
蕭朔背著立在門口,眉目鷙,視線冷冷落在他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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