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屋外都跟著靜了靜。

云瑯張了下，清清嚨，言又止。

……小王爺盛難卻。

王府的下人作很快，說話間，新的暖爐已經填好金炭，重新送了上來。

云瑯眼睛一亮，把話暫且咽回去，手去接：“謝王爺……”

蕭朔饒有興致：“謝？”

云瑯抬頭。

“你最好生得出來。”蕭朔看了他半晌，忽然笑了下，“云瑯。”

云瑯抱著暖爐，目落在蕭朔上。

六年不見，如今的蕭朔和當初相比，當然已經很多地方都不一樣。

但一笑起來，就變得更多。

平時尚能掩飾，冰冷笑意掠過眼底，翻騰戾意就沾著，不住地溢出來。

“懷胎十月，我會等足。”

蕭朔起，語氣不帶半點溫度，落在云瑯耳中：“十月之后……”

蕭朔：“任選，一尸兩命。”

云瑯：“……”

小王爺文采斐然。

同門七年，講文章的師傅換了八個，沒見有這麼用的。

任選。

要麼他生個兒子兩命。

要麼他自己一個人尸。

云瑯揣著有點燙手的暖爐，算了算十個月自己能恢復到什麼地步，有點猶豫要不要現在就跟蕭朔改口，說自己懷了個哪吒。

沒等他下定決心，玄鐵衛已推門而，同蕭朔低聲說了幾句話。

聲音極低，云瑯心里惦著哪吒的事，約聽了個大概。大抵是查過了那些刺客的尸首，發現些特異，要蕭朔親自辨認。

刺客是朝著自己來的，云瑯有心幫個忙，撐著桌沿起。

玄鐵衛時刻提防他，云瑯一，立時有刀跟著出鞘。

蕭朔代到一半，抬眸看過來。

云瑯扶著桌沿，被刀抵在頸間。

燭火下，云瑯臉泛白，微闔著眼睛晃了晃，勉強站穩。

為首的玄鐵衛怕云瑯又有什麼計倆，正要上前，被蕭朔舉手止住。

云瑯驅散眼前黑霧，緩了口氣，皺起眉。

形不對。

雖說從法場下來，他就自覺有些畏寒不適，可也該沒多嚴重。

當年京城慘變，一年沙場五年逃亡。幾次命懸一線，病得只剩一口氣，嚼嚼草藥就爬起來了，也沒這麼風一吹就倒。

更不要說站都站不穩。

云瑯靠著桌子，警惕抬頭：“暖爐里下了毒？”

蕭朔淡聲道：“金炭。”

云瑯找了一圈：“茶水？”

蕭朔：“龍井茶。”

云瑯仍覺得手腳頗發沉，呼出的氣也灼燙，心頭越發不安：“那只怕是小產，中了紅花，孩子要保不住了……”

蕭朔耐心徹底耗盡，打斷：“云瑯。”

云瑯還在愁，憂心忡忡抬頭。

蕭朔看著他。

屋茶香氤氳，燭火輕躍，玄鐵衛漠然肅立。

“六年前。”蕭朔走到窗前，“也是今日。”

云瑯手輕輕一頓，無聲攥實。

蕭朔背對著他，窗外呼嘯風雪。

云瑯口起伏了兩下，將咳意憋回去，慢慢撐著站直。

“這六年，每到今日給父親上香，我都會將一卷函也燒掉。”

蕭朔緩聲：“告訴他，我還在找你。”

云瑯閉了閉眼睛，低頭笑笑。

“這些年來，每每想起過往。”

蕭朔道：“我最后悔的，就是以你為友。”

“我甚至還將你帶回了王府。”

蕭朔轉回，視線落在云瑯上：“我父親教你騎輕甲，教你提兵戰陣。”

“母親每次置辦點心，無論何等細，都有你一份。”

“府上管家下人，都與你識，任你來去自如。”

風雪凜冽，屋靜得懾人。

蕭朔逐字逐句，聲音冰冷：“是我告訴了你，軍虎符放在什麼地方。”

云瑯屏住呼吸。

他撐著桌沿，肩胛繃了繃，間漫開一片腥氣。

“我若要你的命。”蕭朔緩聲，“絕不會是下毒這麼舒服。”

云瑯靜立半晌，抬起頭，輕抬了下角。

蕭朔不再與他浪費時間，拋下柄鑰匙，帶玄鐵衛出了門。

不出半柱香，屋已徹底清凈下來。

云瑯扶著桌沿，盡力想要站直，口卻依然疼得眼前一陣陣泛黑。

他抬起手，攥住料緩了緩，每一口氣卻都如同千斤重錘，高高舉起，結結實實砸下來。

云瑯有些昏沉，撐著慢慢坐在地上。

視野被冷汗沁著，看什麼都是模模糊糊。云瑯靠著墻，閉著眼緩了一會兒，低聲開口：“刀疤。”

窗戶被猛地推開，一道影躍進來。

風雪盤旋半宿，也總算尋到機會，跟著打著旋往窗戶里灌。

黑人想去扶云瑯，又怕他著了冷風，手忙腳去關窗戶，被云瑯住：“氣。”

刀疤咬牙，半跪下來。

云瑯咳了兩聲，不甚在意地抹了抹角，拭凈了殷紅。

刀疤再忍不住，愴聲：“將軍！”

“死不了。”云瑯深吸了口氣，一點點呼出來，“刺客是哪來的？”

刀疤跪在地上，沉默半晌，出一塊沾的侍衛司腰牌，放在他面前。

云瑯了然，點點頭：“怪不得。”

他才到了蕭朔府上，就有人急哄哄來滅口，無疑是怕他說些不該說的話、做些不該做的事。

當初一場慘變，盤錯節、牽扯太廣。

為了滅他這最后一個活口，已經上天地折騰了五年。

刀疤雙目通紅，跪了片刻，又去使蠻力掰云瑯腕間手銬。

云瑯試著挪了下胳膊，實在沒力氣：“不必費事……”

刀疤啞聲：“將軍若再逞強，勿怪屬下魯莽，了將軍胎氣。”

云瑯：“……”

云瑯一陣頭疼：“你怎麼也——”

刀疤驟眉抬頭。

“……算了。”云瑯指指桌邊，“鑰匙。”

刀疤愣了愣，撲過去拾起那把鑰匙，替云瑯開了鎖。

自從進了史臺，云瑯已經被釘了大半個月的鐐銬，終于拿下來，手腳陡輕，忍不住松了口氣。

云瑯活著手腕，察覺到刀疤神，啞然：“這就要哭了，沙場上的傷不比這個重得多？”

“沙場殺敵，豈是這般折辱！”

刀疤不下激切：“將軍，難道就任由他們這樣對你？！那個琰王——”

云瑯睜開眼睛。

刀疤被他淡淡一掃，懾得呼吸微摒，本能閉上，埋頭跪回去。

“當年之事。”云瑯輕聲，“于他而言，我該挫骨揚灰。”

當年端王被投獄中，軍察覺有異，一度幾乎按捺不住，想要去圣前請命、闖史臺救人。

云瑯拿了兵符，死令軍不準妄，朔方軍水泄不通圍了陳橋大營。

風雪刺骨，云瑯深吸口氣，又一點點呼出來。

有聲音在他腦海里，盤踞不散。

“……讓我們去救人！那些人定然要陷害王爺！”

“是我們自行請命，不牽累旁人……”

“放我們出去！”

“鎮遠侯覬覦軍統領已久，莫非就是你們云家搗的鬼？”

“監守自盜，卑鄙小人！”

“云瑯。”

云瑯閉上眼睛。

六年前，也是風雪夜。

軍陳橋大營，有云瑯拿來的虎符死鎮，外有云瑯帶來的重兵圍守。

連勝站在他面前，殿前指揮使的腰牌擲在地上。

“忘恩負義之徒，該被千刀萬剮。”

……

云瑯咳了幾聲，隨手抹凈角痕：“去，幫我做件事。”

刀疤埋頭跪在地上，一聲不吭。

云瑯有些頭疼，撐著坐直，緩了些語氣：“好事。”

刀疤悶聲：“自從將軍回來，沒一件好事。”

“……”云瑯近來越發糊弄不了他們，想抬踹人，實在沒力氣：“幫我去買些棉花，棉布也要。”

刀疤愣了愣：“做什麼？”

云瑯看了看自己的肚子，有些犯愁：“保胎。”

刀疤：“……”

“你去你就去，哪兒那麼多廢話。”

云瑯沒了耐，擺擺手：“去吧，你們幾個都給我藏好，來王府晃悠。”

將軍脾氣向來大，刀疤不敢反駁。低聲應了是，關嚴窗戶，又小心扶著云瑯起，坐回椅子里。

云瑯算算時間，估計上房丫鬟應當都備得差不多了，往外轟人：“快走，看著就頭疼。”

“將軍什麼時候回了朔北。”刀疤小心抱過絨毯，替他蓋上，“我們天天讓將軍頭疼。”

云瑯失笑，抬虛踹。

刀疤不閃不避，由著他踹了一下：“將軍。”

云瑯抬頭。

“當初的事……”刀疤沉默半晌，“為什麼不跟琰王說實話？”

云瑯呼吸輕滯，靜靜坐了半晌，低頭一笑。

他垂了視線，將暖爐揣在懷里，往椅子里靠了靠。

刀疤知道他脾，沒再追問，悄悄翻出窗戶，沒進風雪里。

隔了良久，云瑯終于睜開眼睛。

歇了這一會兒，他也攢了些力氣，撐起，從香爐中取了三支香。

云瑯把香拿在手里，輕輕攥了攥。

屋空，風雪呼嘯。

云瑯回憶著來時路徑，找了找方位，朝舊時端王府的祠堂跪伏在地，無聲拜了三拜。

雪夜寂靜，云瑯額頭滾燙，用力抵在地上，閉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