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讓我還他清譽》第二十五章

老主簿站在書房, 眼前一黑。

云瑯自覺沒有半分破綻,端著參湯,用蕭朔無論如何都能聽見的音量說完了話。

萬事俱備。

只等蕭小王爺從窗外繞回來, 重新進了書房門, 接過他手中的參湯。

“云公子。”

老主簿看著云瑯篤定神,艱難迂回:“如此,如此行事,是否不很深思慮……”

慮了。”云瑯深思,“可是這事挑得還不夠大?”

老主簿心說這事可挑得太大了, 看著云瑯仍端端正正拿著湯碗,終歸不敢多勸,過去要接:“您子還沒好,先放下罷。”

“無妨。”云瑯向后靠了靠, “這樣莊重些, 一會兒等他進來……”

話未說完, 背后先一空。

書房的窗子沒有銷, 云瑯一靠之下, 竟猝不及防靠了個空, 一頭朝窗外栽了出去。

老主簿慌得險些撲上去:“云公子——”

云瑯倉促間怕灑了參湯, 本能舉高了, 再要自救,背后忽然被手臂穩穩一攔。

蕭朔站在窗外, 單臂架著云瑯, 抬手接了他手中湯碗。

老主簿:“……”

云瑯:“……”

蕭小王爺接過參湯的流程, 簡化得有些許多。

甚至不曾離開窗外,先繞回來,重新進書房的門。

老主簿清楚府所有墻角都是他們王爺的, 卻也無論如何想不到王爺的墻角能聽得這麼近,一時不知該進該退,噤聲藏在了暖榻底下。

蕭朔將掉出來的云麾將軍從窗戶塞回去,看了看那碗參湯:“燙?”

“有。”云瑯咳了一聲,“有一點。”

這些天相下來,蕭朔如今的脾氣,云瑯也已清了大半。

若是堂堂琰王覺得吹湯這等小事落了面子,發怒叱責,令他弄清楚分寸,倒還能人放心些。

此時蕭朔神正常,語氣平淡,云瑯反而覺得有些不對,悄悄探頭看了看:“小王爺?”

蕭朔立在窗外,視線落在他上,眸不明。

云瑯心中不很有底,向后避了避。

書上說,這種事萬不可之過急。一次不,便再設法多試幾次,徐徐圖之。

云瑯深以為然,知難而退,手去接湯碗:“算了,其實也不很——”

蕭朔低頭,吹了吹手中參湯。

云瑯張了下,怔在半道。

說燙……

自是胡扯的。

王爺親自吩咐,下人們哪敢不盡心,參湯既不燙又不涼,剛好正能口。

不燙又不涼的參湯,被琰王四平八穩端著。

映著月,吹起來了一點兒清凌漣漪。

“好了。”云瑯看著他月下眉宇,一時晃了下神,手去接,口中仍按著書中教導照本宣科,“吹得真好,就不燙了……”

蕭朔并不給他,端著湯碗,自己含了一口。

云瑯:“……”

蕭朔含著參湯,好整以暇,抬眸看他。

云瑯束手僵坐兩息,耳后轟地騰起熱意。

在外五年,云小侯爺飽讀話本,對這些節說不莫名悉,無疑是假的。

可也……太過不妥當了。

云瑯虛攔了下,干道:“不,不用這般——”

蕭朔將參湯咽了:“這般什麼?”

云瑯憋了半晌:“事必……躬親。”

“你我,你我肝膽相照。”

云瑯干咳:“按理雖說——我曾在月下輕薄過你,可畢竟事急從權,也是無奈之舉……”

“……”蕭朔:“你輕薄我,還是無奈之舉?”

“自然。”云瑯訥訥,“算起來,你畢竟吃了虧。故而當初拿此事調侃,還寫什麼話本捉弄我……便也罷了。”

云瑯橫了橫心:“喂,實屬不妥。”

蕭朔:“……”

“懷胎之事,你知我知。”云瑯低聲勸,“平日里玩鬧歸玩鬧,你早晚要家立業,納妃生子……”

蕭朔:“云瑯。”

云瑯臉上仍滾燙,停了話,勉強抬頭。

“方才替你推宮過。”

蕭朔道:“又一時不察,同你說了許多廢話。”

云瑯細想了下:“是。”

“推宮過,手上占著。”

蕭朔:“話說多了,又費口舌。”

“確實如此。”云瑯訕訕,“有勞小王爺,所以——”

“所以。”蕭朔面無表,端著自己接下來、自己吹涼了,只喝了一口就被攔下的參湯,“我。”

云瑯:“……”

老主簿從榻下出來,嘆了口氣,接過參湯,給窗外的王爺奉了一盞涼茶。

事鬧得烏龍,云小侯爺抹不下臉,一連避了琰王三天。

“跟的幾個人,今日都有靜了。”

玄鐵衛已習慣了來偏殿回稟,將蠟封信呈遞給蕭朔:“刑部衛侍郎回話,說朝中如今形,大致全在信上。”

蕭朔接過來拆開,大致看了看。

“樞院和政事堂,如今分管軍政。財政歸三司分管,戶部只掌地方與京中特產往來。”

老主簿當年便跟在端王邊,對這些政事仍悉,在一旁低聲解釋:“三省六部雖然還在,可幾乎也已只剩了個空殼子,有名無權,只怕……幫不了多。”

“有用無用,總該先理順。”

蕭朔看過一遍,擱在案旁:“謄一份,給書房送過去。”

“是。”玄鐵衛應聲,“還有,書房那邊傳話,說云公子的舊部,暗中聯絡上了幾個。”

云瑯的親兵也帶過來了謄抄的信函,玄鐵衛一并取出來,給蕭朔:“云公子說,此事機,決不可外人知道半點,王爺看完便燒了。”

蕭朔點了點頭:“知道了。”

玄鐵衛稟完了事,有些遲疑:“王爺……”

蕭朔擱下手中信函,等他說話。

“這般兩傳信,還要謄抄遞送。”

玄鐵衛實在想不通:“王爺為何不能去書房,直接同云公子——”

老主簿眼疾快,過去牢牢將人捂了:“他說事已稟完了,請王爺審詳。”

“……”蕭朔闔了下眼,并未怒,抬手按按眉心:“去罷。”

玄鐵衛愣愣的,還想再問,已被老主簿囫圇推出了門。

玄鐵衛出軍中,個個生耿介,這幾日已有不愣頭來問的。老主簿常年隨侍王爺左右,相機行事,能攔的都攔了。實在攔不住的便直接推出門,到今日也已推出去了五六個。

老主簿已推得能生巧,料理妥當,從門外回來,探看蕭朔臉:“王爺……”

蕭朔神思煩,坐了一陣,將手中信件擱下:“他用過飯了麼?”

“吃了。”老主簿忙道,“只是吃得不多。我們猜……大抵是這幾日又要落雪,云公子上不舒服,沒什麼胃口。”

蕭朔蹙了下眉,看向窗外沉天

“梁太醫來行過針,說除了舊傷慘烈,累及筋骨臟腑。”

老主簿稍一遲疑,繼續向下說:“還有一樁麻煩。”

蕭朔倏而抬眸,沉聲:“為何不曾同我說過?”

“云公子不讓。”老主簿道,“梁太醫說,云公子虧空,并非只源于傷病所累。”

蕭朔神冷了冷,按著并未發作,等著主簿向下說。

“支取過當,空耗太甚。”

老主簿低聲:“又有郁結思慮盤踞不散,日積月累……”

云公子雖不準說,可這些早晚要王爺知道,老主簿也不敢瞞得太死:“真算起來,并非是這五年逃亡……反倒是當初,云公子去北疆的那一年。”

蕭朔靜坐不形凝得暗沉無聲。

當初一場慘案震驚朝野,一樁事疊著一樁事,人心驚膽戰得半點安穩不下來。

故而世間所傳,其實也多有模糊疏

當初鎮遠侯府滿門抄斬,聲勢太過浩大。幾乎已沒有多人記得,從端王冤歿在獄中,到鎮遠侯被推出來抵罪、云氏一族滿門抄斬,中間其實隔了一年。

一年的時間,朝中發出過五道金牌令,傳云麾將軍回朝。

云瑯不奉召不還京,領著朔方軍,在北疆浴搶下了七座邊城。

“雖說咱們已基本能定準了,當初忽然放出來、得重查舊案的那些證據,大抵是云公子臨走前有意留下的。”

老主簿遲疑道:“可為何偏偏是那時候放出來?若是當時云公子把最后一座城打下來——”

蕭朔緩緩道:“他就會死在戰場上。”

老主簿打了個激靈,臉變了變,看著蕭朔。

蕭朔眸沉冰冷,卻仍靜坐著紋,隔了良久,才又闔目啞聲道:“先不管刑部了。”

“兵部那邊,我們的人并不多。”

老主簿約猜到蕭朔的心思,輕聲道:“貿然作,萬一引來宮中疑慮忌憚——”

“遲早的事。”蕭朔不以為意,淡聲吩咐,“備幾份禮,今年年關,我去拜會父親舊部。”

老主簿皺眉:“王爺!”

“當初……那幾位大將軍。”

老主簿咬牙關:“來勸您了爵位、不再翻案,可與云公子立場半點不同!一個個只是想息事寧人,生怕再被牽扯連累……”

“明哲保,無可厚非。”

蕭朔拿過紙筆,鋪在桌上:“無非走一二,不提舊事,沒什麼可委屈的。”

“可他們如今也一樣被當今皇上忌憚,個個居閑職。”

老主簿想不通:“去見了又能如何?那幾位將軍有職無權,在樞院一樣半點說不上話的。”

“探聽些靜罷了。”蕭朔提筆,“那時他在刑場上,聽見了些話,忽然便不想死了……那些話是怎麼說的?”

老主簿不料他忽然提起這個,怔了半晌,低聲道:“玄鐵衛易裝潛在人群里,聽得不全。”

老主簿細想了想,著頭磕磕絆絆:“只聽見老龐甘說您告病,有了……有了今日沒明日。又有人說您素來弱,只怕病沉疴……”

“不是這些。”蕭朔道,“還有。”

老主簿愣了下。

“皇上如今忙著理北疆之事,早已不勝其擾。”

蕭朔手上寫著拜帖,慢慢復述道:“我等為臣,豈不正該替君分憂。”

老主簿幾乎不曾留意這一句,愣了愣,抬頭看著蕭朔。

“拿我的事拖著,讓他心,讓他思慮,讓他撒不開手。”

蕭朔道:“只能勉強拽著他,他病病歪歪活著。”

“梁太醫說了,心調理個三五年,再好生休養,是能好的。”

老主簿聽不得這個,低聲:“到時候,云小侯爺就算再閑不下,有王爺領著他,游歷山水也好,縱馬河山也罷……”

蕭朔靜靜站著,不知聽到哪句,笑了一聲。

老主簿不敢再多說,噤聲低頭。

“當年妄念罷了。”

蕭朔寫了幾次,筆下始終不穩,拋在一旁:“如今朝中無將,除卻朔方軍,剩下無論軍募兵,一律兵羸馬弱,不剩一戰之力。”

“此事非旦夕所至啊。”老主簿皺眉,“要改,也非一朝一夕……”

“正是改不了。”蕭朔道,“他也清楚。”

常年征戰沙場,執掌朔方軍,云瑯比任何人更清楚如今朝中軍力如何。

這些年,蕭朔派人盯著云瑯天南海北的跑,心中其實清楚他是在做什麼。

“您是說……”老主簿愕然,“云公子四逃亡,還要設法試探四境兵力嗎?!”

老主簿心有余悸:“如何這般藝高人膽大?!萬一失手——”

“他若能試探出任何一支兵力,能調度有章、圍他不失,將他緝捕歸案,自然可放心刎頸隨我父王而去。”

蕭朔道:“今日,你我便不著活人了。”

“……”老主簿眼睜睜看著王爺就這麼接了輩分,張了張,無力道:“王爺……”

“我能勉強拖他活著,有件事,卻隨時隨地能要他的命。”

蕭朔走到窗前:“無論何時,一旦北疆有失,朝中又無將。你猜他會如何?”

老主簿從未想過這一層,怔怔道:“云公子,大抵——”

“他會了我的馬,回府去拿他的槍。”

蕭朔垂眸:“云將軍規矩大,大概還要設法弄來像樣的服,花言巧語騙他那些親兵留在京城護著我,單人獨騎回北疆。”

老主簿臉煞白,錯愕愣住。

“然后,他會打一仗。”

蕭朔笑了笑:“酣暢淋漓的打一仗,把這些年背著的、記著的,在心里死死著的,全發泄干凈。”

蕭朔抬手推開窗戶:“你當初在城隍廟,誓是怎麼立的?”

云瑯靠在窗外,臉約淡倦泛白,看他半晌,勉強笑了下。

老主簿萬萬想不到聽墻角這等習慣竟也傳的這麼快,看著窗外:“云公子?!”

“他答應你保我的命,你答應了他什麼……將過往辛嚼碎了,咽進肚子里?”

蕭朔并不看云瑯,繼續道:“應當不止。他生多疑,只這樣不夠。”

“你應當是應了他,帶著這些死在北疆。”

蕭朔道:“如今你既活著回來,其實就已算是背誓了,是不是?”

“……蕭朔。”

云瑯啞然:“你若實在心中不痛快,出來打一架……”

“你當初立的什麼誓。”蕭朔神漠然,偏了下頭,“是萬箭穿心,還是馬革裹尸?”

云瑯肩背微繃了下,張了張,無聲垂眸。

蕭朔看著他,眸底一片冷戾,擇人而噬的兇像是隨時都能撞破出來:“你走之前,把證據留給了先皇后,是嗎?”

云瑯扯了下角:“是。”

“先帝急召你回來,不是因為不信任你。”

蕭朔:“是因為你再打下去,就會把這條命生生耗死在戰場上。”

云瑯站得累了,倚在他窗邊:“是。”

“先皇后選在那個時候引發舊案,是因為一旦開始徹查舊案,無論你是不是愿意,都必須回來。”

蕭朔:“有些事,只有你回來了才能繼續,才能還我一個代。”

“都是過去的事了。”云瑯抬頭,“王爺——”

“除此之外,沒有第二件事,能把你從戰場回來。”

蕭朔緩聲:“我也不能。”

云瑯眸底輕了下,側過,看向廊間雪亮月

他的臉已比來時更不好,整個人淡得能消融進月影里,卻又索了下,去握蕭朔的袖。

“如今,北疆戰事若起。”蕭朔道,“無論京中如何,無論你子養到何等程度,你還是會——”

云瑯笑笑:“我還是會去。”

老主簿再忍不住,失聲道:“小侯爺!”

“我還是會去。”云瑯靜靜道,“蕭朔,我不為忠君報國,不為建功立業。”

“我出貴胄,自鐘鳴鼎食,民生供養。”

云瑯靠著窗欞,慢慢給他數:“燕云十三城,后面便是冀州。冀州有五萬戶,在冊二十六萬八千三百七十二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安居樂業……”

“這些話。”蕭朔道,“你當初為何不同我說?”

云瑯微怔。

“云瑯。”蕭朔看他半晌,輕輕笑了一聲,“你到現在,依然覺得我會你選一條路,是不是?”

云瑯張了張,沒出聲,立穩形抬頭。

“你從沒想過帶上我。”

蕭朔看著窗外,語氣極淡:“如今……我也懶得再讓你改這個破病。”

“從今日起,我探聽到的所有消息。兵部的,樞院的,北疆的。”蕭朔道,“一律給你。”

“征戰沙場、克敵制勝,我天生愚魯,學不會。”

蕭朔:“可駐兵死守,攔著后方的廢自毀長城。就算是條狗拴著饅頭,也該會了。”

“……”云瑯干咳一聲,訥訥道,“倒也不必這般……”

“云瑯。”蕭朔緩聲,“那日你說,你我肝膽相照。”

云瑯自己幾乎都已不記得,怔了下,約想起來當時被參湯所,一時竟口不擇言:“我——”

“既然肝膽相照,我便與你句實底。”

蕭朔抬眸:“你若舉兵,我必隨之。”

云瑯終歸沒能攔住他這句話,口悸了下,肩背一點點繃,垂下視線。

“生死而已。”蕭朔道,“你來挑。”

蕭朔:“同歸,共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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