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歸樓的白掌柜唏噓一夜, 人悄悄撤去新婚紅綢，仔細改了歸寧省親的芙蓉暖帳。

云瑯人在郊外，約人平白念叨, 低低打了個噴嚏。

蕭朔蹙眉, 勒住黑馬：“可是涼了？”

“涼什麼。”云瑯不以為意, “這般暖和, 跑起來還要嫌熱。”

蕭朔終歸不放心，撥過馬頭想要查看，不及開口，忽然被風滿灌襟袖。

蹄聲清越，馬鈴聲叮當作響, 云瑯那一匹馬已掠出了一箭之地。

蕭朔再不耽擱，揚鞭催馬, 隨著白影追上去。

白馬生好疾奔飛馳, 此時察覺韁轡放松，只管撒開四蹄一味飛跑。蕭朔的黑馬隨其后, 踏過早春新草，轉眼已飆出去了數里路程。

山草原廣闊, 最好打馬。云瑯放開韁繩，聽著后不遠不近隨著的定穩蹄聲，心中一片暢快, 策馬躍過碎石河灘, 才終于稍稍收了韁。

星辰高上, 月朗風涼，連綿高山腳下，已能看得見黃河的滔滔流水。

“那日踏勘戰場，到這里時見你出神。”

云瑯回馬, 轉向隨后趕上的蕭朔：“這是什麼地方？”

蕭朔不想云瑯竟連這個也留意下來，微怔了下，心底暖熱，走馬與云瑯并轡，抬手了白馬的頸子。

云瑯忽然反應過來：“那匹老馬？”

蕭朔點點頭：“離這里不遠。”

當年朝局艱難，先帝拖著病應對襄王謀布置，已覺力不從心。京中暗流洶涌，先帝不想讓云瑯回京攪進這一灘渾水，差人買了云瑯的馬，暗中放了云瑯出走。

蕭朔解了米之毒，在宮中跪求先帝，自請來北疆養馬，正是在此留了九個月。

老馬壽盡而終，蕭朔葬馬還京，帶回了匹矯健漂亮的小白馬。

云瑯撥過白馬，隨蕭朔一道沿了河水向上：“在哪兒？”

蕭朔回：“什麼？”

云瑯心說這還用問，自然是琰王殿下昔日養馬的舊地。他迎上蕭朔視線，好勝心起，偏不好好問，清清嚨：“自然是我那忠良烈馬埋骨的碑墓……”

“沿河水向上三里，山背風河岸。”

蕭朔道：“有一云麾將軍忠良烈馬葬埋骨墓。”

云瑯：“……”

“云麾將軍忠良烈馬埋骨墓上。”

蕭朔緩緩道：“有一座云麾將軍忠良烈馬埋骨碑……”

“……”

云瑯：“小王爺。”

將軍若是不順著捋，最多能撐上三句。

蕭朔了約笑意，將拳掌準備將自己從馬上撲下來的云麾將軍按住，耐心道：“我在那里養馬，有一小院，只是大抵已住不得人了。”

云瑯目一亮，心里已發：“有什麼住不得的？”

“本就只是隨手搭建，這些年無人修繕，難免荒涼破敗。”

蕭朔道：“你若要住，先著人收拾一番。”

“不用。”

云瑯不以為意：“來日領著你四海為家，小樹杈也睡得。”

“……”蕭朔有心稍勸他一勸：“酒樓客棧、飯館茶肆——”

“一一睡。”

云瑯爽快答應，當先催馬：“走。”

蕭朔靜他一陣，提韁追上去，走在了云瑯馬前。

沿河水向上游走出近一里路程，已能看見通明燈火，有人來回忙碌，約能看見香燭祭品。

黃河水文九曲，灌出水草茂的河套平原，終歸關中。北疆歷代有中原駐兵墾荒，按自古有的招魂禮，只要沿著眼前的滔滔河水，一路東行南歸，定然能引飄亡魂隨水流迢迢歸鄉。

兩人近了祭臺便勒馬緩行，沿河畔走過些許路程，正要轉道山，忽然聽見一道極不尋常的策馬狂奔蹄聲。

蕭朔蹙眉，將出門不帶槍不配刀的將軍往后攔了攔，尋聲過去。

“不是游騎。”

云瑯聽得比他準，按住護在前的手臂：“驛站的馬，京中鴻翎急報。”

這個時候，京里來的急報。

兩人對視一眼，心頭都已約有些預，調轉馬頭，循聲跟了過去。

主祭臺前，信使被人扶去歇息飲水，急報已被人拆開，取出封展在了風燈下。

“云將軍——”

商恪穿了件披風，正與人同看那一封急報，聞聲抬頭，怔了下：“琰王殿下？”

蕭朔作禮：“大理寺卿，開封尹。”

衛準被他道出份，形一頓，苦笑：“殿下……”

“衛大人，幾時到的？”

云瑯將馬韁拋給忽然冒出來的親兵，利落下馬：“京中如何？”

衛準久不見這兩人，此時堪堪尋回了昔日在京城被拐著胡來的心，按按額頭，抬手與他二人回了禮。

“京中形勢穩妥，局面旦夕瞬變。”

衛準道：“下奉參知政事之命，來同各位商議。”

他來了北疆，本該最先來找云瑯蕭朔，只是這一路趕得太急，曉行夜宿快馬加鞭，到底太耗力心神。

衛準是文人，在京中這些時日已然不眠不休，強撐著一路趕到云州城，見了迎來的商恪，心神一時激，一不留神便昏了過去。

衛準一頭栽在商恪面前，再醒來，昏昏沉沉被喂了一盞米酒、一碗熱羹。本想去見云瑯說正事，不知怎麼，便迷迷糊糊被商恪拐來了黃河邊吹風。

“此前在常勝堡會面時，商兄已說過些。”

云瑯看得出這兩人關竅，了笑意并不破，只談正事：“京中黃道使已伏誅，如今試霜堂下，寒門弟子也已甄選清篩干凈，正在整頓朝中勢力門庭……如今可有變？”

“這一層并無變。”

衛準搖了搖頭：“云將軍與琰王鋪排穩妥，宮中勢力早已被架空，一層層盤剝拔除，做事而已。”

昔日西夏鐵騎混叛軍，叩破汴梁城，殺到宮城墻下。云瑯領軍殊死相抗，蕭朔劍挾宮出兵開城，他們那位皇上的浩天威就已去了大半。

若非那時北疆虎狼環伺、京中朝局不穩，一旦國中生變后患無窮，必須先攘外再安，如今宮中那把龍椅早已換了人來坐。

“軍不奉召不聽宣，樞院自難保，太師府奉違，朝中已一團散沙。”

衛準道：“皇上手中只剩寥寥金吾衛與暗衛，對朝中有心無力，再不出手制衡……如今所謂宮中敕令，有名無實罷了。”

蕭朔頷首，接過溫熱茶水，遞給云瑯：“可曾召令宗室王族私兵勤王？”

衛準點點頭：“帶傳詔，出宮門。可惜環王染了風寒，衛王忽然發了頭風臥床不起。去找景王，景王府竟然府門閉，闔府不知所蹤了。”

幾人心中都清楚是怎麼一回事，各自對視，不由啞然。

“困猶斗……”

商恪召來隨從，替幾人落了座：“他若坦然認敗赴死，也算他是個梟雄。”

“梟雄？”刀疤在一旁倒茶，不屑道，“狗熊，比襄王還不如呢。”

親兵已將附近清場，不怕失言。商恪聞言稍怔了下，點頭失笑：“話雖，卻大不差……二位請看。”

快馬鴻翎，傳得是宮中詔書，剝開外封，里已出約一層明黃。

蕭朔將詔書鋪開，同云瑯看過一遍，隨手遞回去。

商恪接過來：“如何？”

“封我鎮國公。”蕭朔道，“云麾將軍晉云麾侯。”

“不止。”

商恪清了下嚨，正經道：“云氏一族舉族平反，為端王述功立碑，永載史冊。君王下罪己詔，親臨祭壇憑吊朔方死難將士，憑你二人執掌變法，裁撤冗政，清肅朝堂……”

云瑯實在聽不下去，咳了一聲：“商兄。”

商恪適可而止，將詔書斂在一，隨手擱到一旁。

衛準鎮著開封府，死死忍了這些年，無非只為這一封詔書。他靜坐良久，終歸輕嘆：“倘若他能早想清楚，也不至今日……”

“倘若他早想清楚。”

商恪倒了杯茶，擱在衛準手旁：“又豈有今日？”

衛準一怔，苦笑了下，將那杯茶握在手里，長嘆了一聲。

篝火熊熊燒著，明亮火映得人手臉發燙，口無數念頭盤踞雜陳，竟不知是冷是熱。

為了一兩人的私心、一兩人的野，多人填進看不見底的深寒壑里去。冠冕堂皇飾野心，累累白骨遍地殷，率食人，將護國的千里之堤蝕出不知多罅隙，尚不知蟻結，作繭自縛。

遍地是，冷的，枯干的黑。

然后有人從死地傷痕累累地回來，故人森森白骨鋪路，尚且活著的人，無長，只能從腔里剖出尚存著一熱氣的心。

事已至今日，如何再容得下轉圜。

何必轉圜。

“外事已定，殿下，該有個決斷了。”

商恪緩聲：“這一封詔書，如何置？”

蕭朔迎上云瑯視線，他仍握著云瑯的手，在那雙朗凈的眼睛里尋到了如出一轍的念頭。

蕭朔微微一頷首，拿過詔書，拋進篝火中。

明黃織錦明亮熾燙的烈火一卷，轉眼被火舌吞噬，飄散開幾點火星，落在草葉尖。

月清寒，薄云流轉，火星閃了幾閃，熄隨風即逝的灰燼。

各方輾轉徹夜，夜盡天明，黃河邊上搭起了不盡的祭臺。

晨尚熹微，低沉的牛角號聲里，金戈齊鳴，戰鼓隆隆響起。

蕭朔靠在古樹枝杈間，在面不寒的微風里醒來。

他聽見鳴卻無殺氣的金鼓聲，稍怔了一刻，才從過分安寧的夢境里回神，回攬住懷間仍睡得安穩的云瑯。

云瑯裹著披風，他攬住，自發出手擁住琰王殿下夜風吹得泛涼的肩，上來替他暖熱。

蕭朔輕晃了下手臂：“將軍。”

云瑯仍陷在夢里，這一聲牽得微微掙了下，卻仍不曾醒。

“來日再同父王母妃、先帝先后告狀。”

蕭朔將軍的發頂，輕聲道：“今日大祭，你我當引故人歸……”

他話音未落，云瑯已忽然睜了眼睛。

云瑯始終惦著今日，昨夜先同大理寺卿和開封尹徹談半夜，又去看了云麾將軍忠良烈馬埋骨墓，回了蕭朔那一小院時已過寅時。

眼看著那灰塵的破敗床榻，左右睡不下去，云瑯一時興起，便舉著蕭小王爺上了樹。

云將軍向來利落，行云流水，睜眼時便已將披風掣開，看架勢還要撐著手臂坐起，卻撐了個空。

蕭朔眼疾手快，將險些掉下樹的將軍撈住：“醒神。”

“好險。”云瑯一時余悸，按著口，“險些帶著故人飄回去……”

“……”蕭朔將他扶穩，攬著云瑯在另一枝杈間靠牢，替他理好了發帶襟：“不急，軍中鼓樂尚要奏上一陣，歇一刻再下去。”

“下去不急。”

云瑯笑了笑，從懷里出來了個陶塤：“當初約好，聽了這個，他們才會回來的。”

蕭朔靜了一刻，迎上云瑯視線。

云瑯閑閑倚在枝杈間，朝他一笑，將陶塤湊在邊。激越清亮的古調破空直上，與低沉嗚咽的牛角號聲遙遙應和。

出不兮往不反，平原忽兮路超遠。

帶長劍兮挾秦弓，首離兮心不懲。

……

“《九歌》。”

蕭朔低聲道：“《國殤》？”

云瑯斂去眼底氣，朝他彎了彎眼睛，靜靜闔了眼。

古塤的調子越來越清越錚鳴，竟引得鼓角一并洗去嗚咽凄厲，只剩沖天明利戰意，直上云天。

誠既勇兮又以武，終剛強兮不可凌。

既死兮神以靈，魂魄毅兮為鬼雄。

魂魄毅兮為鬼雄。

厚重的青石刻碑銘被豎起來，字字如殷紅，佇立在山腳下的黃河畔。

雁鳴聲里旭日始旦，薄云流轉，朗風拂，熹微的淡金日灑在祭碑之上，鋪遍茫茫山、滔滔黃河。

云瑯斂息，收起陶塤，單手一撐掠上馬背。

蕭朔與黑馬如影隨形，牢牢守在他后三丈。

駿馬人立踏空嘶鳴，曜目磷火沖天而上。

獵獵風起，颯白流云旗劈開最后一片朦朧薄霧，卷盡了黃河畔的慷慨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