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遵命》第八十八章 大雪滿弓刀(二十)

夜之后影焱又折返回來看了一眼世子殿下,傍晚還興致的世子殿下像只斗輸了的小孔雀,羽,坐在床榻邊失魂落魄地盯著案頭搖曳的油燈。

影焱悄聲走過去,跪在李苑腳邊,拿手帕給他掌心開裂傷口上溢出的干涸跡。

手里的帕子忽然被世子殿下攥住,一把扯過去,李苑輕嗅帕上的子香,勉強笑道:“焱兒,從前我也是喜歡人的,你還記得嗎。”

影焱不明白他為何提起這些,確實記得,殿下年時跟同齡的公子喜好無異,那時候喜歡妙人館的一位清倌兒,常去聽那姑娘琴唱曲兒,可惜他終日被監視著,沒幾天那姑娘就被暗殺了,做自盡的模樣。

世子殿下黯然神傷了幾日,便只好去逛南風館,這種嗜好在監視者看來是安全的,因為不會留下后代。

其實李苑沒有喜歡過任何人,他面上笑如春風,舉手投足間盡是隨不羈,或典雅高貴,或放浪形骸,心里卻是冷的。

只不過是中了一個人的邪,讓他義無反顧將自己墜進深淵里爬不出來。他為了影七一次次破例,一次次改變,二十年苦寒冰封的心都被那小影衛給捂化了,如今又被捅了一刀。

他都看見了。

李苑站在那營帳外邊時聽見里面有暗喜的聲音,便站在外邊等了一會兒,因為不想自己難得的傾慕意被別人看見,他的心意只想給小七一個人看。

誰知道暗喜是從窗口走的,李苑久久聽不見里面的靜,掀開帳簾看了一眼暗喜到底走沒走,卻看見影七用銀針扎在自己手臂上,握針的手勢和走向似乎在雕刻。

他想起之前影七手臂上的針眼。

李苑的十三位師父是齊王的鬼衛,皆是可遇不可求的頂級細作,銀針骨語傳信李苑又怎會不曾耳聞,他只是死活都不愿相信影七會騙他而已,他寧可相信那幾個針眼是如影七所說,是不慎被龍須針木扎的。

只是免不了注意影七的手臂,雖然他神如常,順手遮住了,李苑還是看見了,他手臂上和之前一模一樣的針眼。

他對影七的絕對信任徹底崩塌在那一瞬間,就算他有再大的苦衷,也無法挽回李苑心中已經破碎的恥心,和他曾經志得意滿的,他無法再用輕描淡寫掩飾自己道貌岸然的自尊。

他很痛苦,幾乎要不了了。

影焱不知道世子殿下到底了什麼難以承的刺激,從前世子殿下經歷再大的波折也不曾如此失態,覺得這事和影七不開關系。

試探問:“影七出事了?”

話音未落便被猛然摔裂的茶杯給趕了出去。殿下很在人前發火兒,他反應如此強烈恐怕正是影七出了問題。影焱臉上的從容變得驚詫,悄聲退了出去,卻撞上了在門口站了半晌的影七。

影七扶了一把。

影焱匆忙回頭,仰頭怔怔看著面前這張冷淡清俊的臉,問他:“你做了什麼?”

影七并不想回答,前被影焱狠狠推了一下,從墨云錦擺下出一支火銃,練地撥開了栓,槍口抵在影七眉心,鼻頭發紅,嫵的眼睛含著恨意,低聲抖質問:“你到底做了什麼……”

還在期待著,心里惶恐地尋求著一個否定的答案。

影七仍舊沉默,閉了閉眼。

影焱纖細的手指搭在火銃機括邊緣抖不已,眼前被一層水汽掩得霧蒙蒙。

抬手在影七臉頰上,哽咽道:“小七,姐姐真失。”

影焱一把推開影七,被影七抓住手腕按在營帳邊兒上,影七垂著眼皮低語祈求:“姐,給我個機會,別與他們說,二哥會殺了我。”

影焱偏開頭,絳紅微張,出咬的貝齒:“不止二哥,我現在就想殺了你。”影焱向來恪守著貴門淑的禮儀,此時已經顧不得儀態,低聲罵道,“你本不曾真心對過殿下,你是假的,叛徒,畜生。”

“你怎麼知道我不是真心。”影七也有些失控了,抓住影焱的手腕,從懷里出一張用漿糊細心粘起來的信紙,破碎的字跡雋秀漂亮,是世子殿下寫的那封信。

影焱愣了愣。

影七的也有些微發抖:“殿下把他的喜歡全都放在外邊,他能說,能寫能表達給你們看,可我……什麼都不能說,我不能逾矩。”影七低聲氣,緩解著心里的恐慌和悲痛,“我只是不曾和你們說過,那不代表我沒有。”

影焱用力把上的男人推到一邊,低聲告誡:“我會監視你,勸你別有傷害殿下的念頭,你的輕功或許不如我的火銃快。”說罷便沒進暗夜風雪之中。

影七咬牙關掀開帳簾,準備好接殿下的任何懲罰,賜死或酷刑,或是更加嚴厲的懲罰他都愿意接

李苑卻不在營帳里,窗簾隨風飄,底下已經積了一層薄雪,似乎早就跳窗走了。

影七驚惶不安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四尋找。

他是在定國驍騎營聽見世子殿下的消息的,他們在慶功喝酒,幾個定國驍騎衛端著酒碗,吃著騰騰熱氣熏著的燉羊,聊天打屁。

“我剛從世子殿下那邊過來,咱們殿下心不錯,在空場跟小兄弟們玩弓箭呢,我臨走那會兒齊王世子也過來了,苑公子弓了得啊,咱們殿下正中靶心,李苑殿下一箭過去,把咱們殿下的靶心箭給劈開了,嘖嘖嘖,都是天之驕子,還真分不出個高下。”

“李苑殿下長得好看,興許是太高興了,多喝了兩壇酒,咱們這邊做飯的老媽子都被勾去看醉人兒了,嘁,也不瞧瞧自己多大歲數了,李苑殿下將來可是要娶霸下公主的。”

“噓,聽說李苑殿下是個斷袖,霸下公主嫁過去也是個獨守空房的活寡婦命。”

“斷袖是啥?”

“玩男孩,/屁/的,拿不上臺面來說。”

影七強行按捺住沒有沖過去把嚼舌頭的兵士的全部打斷,深深嘆了口氣,緩和著心里的不忿和心疼。

世子殿下放下段跟自己在一起,已經放棄了太多東西,名聲,子嗣,隨時隨地都有人在殿下脊梁骨,罵他見不得人的癖好,誰會在意一個無名無姓的影衛的名聲如何,那些辱罵終究都是世子殿下替他背著的。

他去空場遠遠了一眼,習箭臺上,有位人側臥著,一雙傲睨的眸子醉眼迷離,左手握著烏夜明沙弓,右手指間夾著三支羽箭,舉弓搭弦,懶洋洋瞄準了百步開外三道靶,恍惚間與影七對視了一眼,手指,失了準頭,兩箭中靶心,另一箭不知到哪兒去了。

“玩兒這是的什麼東西,喝吧苑哥。”李沫在旁邊噙著笑意嘲諷,揚手抄起爐上溫著的一壇酒扔過去,李苑隨手接下,吹了吹燙熱的手,無奈笑笑,把著壇沿兒仰頭飲盡了。

辛辣溫熱的酒順著李苑棱角完的下頜淌到脖頸,到鎖骨邊,再墜進裳里,李苑摔了酒壇,兩行眼淚順著臉頰滾落摻合進酒里,突然又了一支箭,頃刻間離弦,將之前未中的那道靶狠狠穿了。

李沫罵道:“別輸不起啊,拆我東西泄憤呢?”

李苑調轉弓角,拿漆黑的弓角挑起李沫的下,垂眉道:“別廢話,別惹我。”

“……”李沫角一,“來人,扶苑哥回去歇著,別喝出人命來還影響我仕途。”

影七立刻落在李沫面前,單膝跪地行了個禮,轉把李苑扶起來,低聲安著:“殿下,這兒冷。”

李苑昏昏沉沉渾渾噩噩,任影七半摟半抱把自己扶了回去。

路上,李苑起影七一片碎發,呢喃著問他:“小兄弟,看見小七了沒有啊。”

影七放慢腳步,輕世子殿下脊背,溫聲道:“我就在您面前。”

李苑微怔,瞇起眼睛努力辨認著面前這張似乎悉又似乎陌生的臉,忽然咬著牙一把推開他,束發的玉帶在掙扎間散落在地上,長發隨風拂起,沾染了幾片雪花。

他匆匆轉離開,似乎不肯再多停留一刻,不想再看見影七這張可恨的冷淡的臉。

影七站在他住他:

“殿下,我今日滿十九歲了。”

他略微躊躇了一會:“整整六年了。六年前您像神祇出現在我面前,您還記得嗎?”

李苑停住腳步,長發在夾著細雪的微風里拂,他微側著頭,努力回憶著影七的話。六年前……他經歷的事很多,也不曾把什麼事放在心上,他見過很多人,卻無論如何記不起影七的面容。

六年前李苑沒有見過這麼好看的年。

“我那時便下定決心追隨您,終于得償所愿,來到您邊,更不敢妄想的是,得到了您的青睞和寵。”影七繼續道,“我更希我像您其他鬼衛一樣出干凈,可惜我不是。您相信我,屬下沒有做過對您和齊王府有害的任何事。”

李苑揚了揚角,回頭瞥了他一眼:“我之前不信你嗎?我從來就沒這麼相信過一個人。”

他忽然抬高聲調吼出聲,“可你是怎麼回報我的?!從進府到現在你騙了我多次?!你現在還有面站在我面前嗎?!你從來就不相信我,你看不起我,你永遠把我當一個扶不起來的紈绔公子,我李苑從來就沒過這麼大的侮辱!”

那雙桃花眸子狠狠注視著影七,銳利的目幾乎要把影七的口剖開,看看他的心是不是刀子長的,不然怎麼會傷得他這麼痛。

“我沒有!”影七急切到口不擇言,再一次頂撞了主人,他怔怔看著他,再一次迫于卑微的份放低了姿態,輕聲自語,“只有天天掛在上的才是喜歡嗎,只有讓全天下的人都知道那才喜歡嗎?殿下,您有您人的方式我有我的,您不能拿您的標準衡量屬下,這不公平。”

他痛苦地跪下來,雙手掩住面頰,委屈的聲調從指里傳出來,悶聲哽咽道:“高高在上的世子殿下可知道我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我不想讓您失,屬下有多舍不得放棄我現在的一切您本不明白,我錯了,可我沒別的選擇。”

影七的眼神也是暗淡的,帶著孤注一擲的絕,如果再也得不到世子殿下的信任,至把所有不曾示人的心聲全都告訴殿下,也不枉此生了。

“屬下不一定非要當影衛,我可以當仆人當孌/寵甚至更加污穢不堪的東西……屬下都能承,只要能留在您邊。您以為外人看來這麼鮮的鬼衛,是什麼好職業嗎……”

“……”李苑的口還在劇烈地起伏,他漂亮驕傲的眼睛里含著不甘和忍耐,還有極度的失落和愕然,那眼神讓人心疼極了,他以為他足夠了解影七,卻沒想到這副冷淡無波的眼底含著諸多他不曾探尋過的痛苦和抑郁。

這仍舊讓他心涼,他問影七:“小七,我為我們將來打算過這麼多,你卻隨時做著離開我的打算……一個癡的浪/子為你要死要活寢食難安的樣子特別好看,是嗎?”

影七倏然消失,再即刻出現在李苑面前,抬手給他去睫上掛的一顆化水的雪花,卻被李苑抓住了手臂,左臂上還有剛剛傳信時的傷口,驟然被按到骨頭上疼得厲害,影七皺了皺眉,李苑愣了一下,松了手。

他扯起角苦笑,都已經氣得昏天黑地了,還是會在意他疼不疼。

影七抓住李苑眼神里松的一瞬,輕輕牽住李苑的擺,啞聲懇求:“殿下,屬下什麼都招,您再給我一次機會。”

李苑早已不再相信他演出來的懇切可憐,一把出影七百刃帶上的蜻蜓劍,劍閃過,斷了影七握著的角。

“別讓我再看見你。”李苑扔下蜻蜓劍,頭也不回地走了。

影七無奈著世子殿下離去。

他久久攥著世子殿下施舍給他的最后一片角,近了嗅嗅,還有淡淡的烏沉香氣,他最安心的氣息。

他臉冷淡,不知道該做出什麼表。他表演得太多,早已忘了哪一個表是屬于自己的,也許唯一屬于他的表就是面無表

但他是不會走的,影宮訓條有言,鬼衛非死不可離職。影七到的訓誡教導不允許他生出半分退心思,李苑是他的信仰,朝拜路上,即便是跪過千里鋒刃鋪路,也決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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