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這天夜里，雪雖說是停了，窗外卻呼嘯著刮起了狂風。冷風把院中的雪都簌簌吹落了，吹得窗紙嘩啦啦地響。

鳴鸞宮的正殿連著著東偏殿的地龍早幾日就燒起來的，倒是很暖和。但君令歡聽著呼嘯的風聲害怕，要讓君懷瑯陪著，給講故事聽。

君懷瑯卻有些心不在焉。

今天點翠的反常，他推敲了幾番，心下有些打鼓。

按照淑妃的格，雖張揚跋扈，卻不稀罕做那些刻意為難人的事。大小事務都很摻和，都是給點翠去辦。

那如果，點翠擅作主張，以的名義去做些惡事呢？

那麼與他人結仇的也是淑妃，點翠不過是個奴婢，有什麼齟齬仇恨，人家都只會記在淑妃的頭上。

想到前世淑妃離奇亡，君懷瑯就有些坐立難安。

更何況，今日真的非常冷。他們的殿中雖然燒著地龍，卻仍有冷風從窗中進來，帶來了骨的涼意。

君懷瑯總有些忘不掉薛晏單薄的衫，以及跟在他后的那個小太監手里得可憐的行李。

君懷瑯自己在心中同自己打起架來。

就在這時，君令歡晃了晃他的胳膊，問道：“哥哥，然后呢？”

君懷瑯一愣：“嗯？”

君令歡又問道：“那書生趕考途中遇上了蛇妖，然后呢？”

君懷瑯才發現，自己方才講故事講到一半，竟又不知不覺停了下來。

他聲道歉道：“抱歉，哥哥今日有些心不在焉了。說那書生途中遇到了暴雨，被困在船上。……”

君令歡卻開口，小聲問道：“哥哥在想什麼呀？”

君懷瑯一低頭，就對上那雙清澈的眼睛，里頭的關切藏不住。他心下一酸，覺得自己那婦人之仁的想法太對不起君令歡前世所的屈辱了。

他低聲道：“哥哥方才，想去西偏殿看看那個才搬來的哥哥。”

君令歡理所應當地說道：“那哥哥就去呀。我前兩天才聽宮姐姐們說呢，西偏殿的地龍壞了，屋里可冷了。們去打掃了兩天，手上就生了凍瘡呢。”

君懷瑯頓了頓，低聲道：“但他是個壞人。”

君令歡連忙張地問道：“他做了什麼壞事？”

這卻讓君懷瑯回答不上來了。他停頓了片刻，如實道：“他雖說現在沒做壞事，但以后會做的。”

說著，他又補充道：“會做很壞的事。”

君令歡從來不會懷疑君懷瑯的話。很長地哦了一聲，反倒開始努力地思考起來。

想了半天，還是想不通：“哥哥，他如果不是生來就是壞人的話，他是為什麼變壞的呀？”

因為世上所有人因著個卦象，都怕他，想讓他死，并因此苛待他。

君懷瑯說不出口。

半晌，他沒回答君令歡的問題，反問道：“令歡，那如果他未來與哥哥有仇呢？”

君令歡被他問住了，想了半天都答不上來。片刻后，問道：“就不可以不要與他結仇嗎？”

“但是哥哥需要報仇。”君懷瑯說。

君令歡笑了起來，說：“哥哥不是說，以后會結仇嗎？未來的仇，現在怎麼報呀？”

君懷瑯一頓。

他不得不承認，君令歡說的沒有錯。即便前世薛晏再如何罪大惡極，這輩子的他也的確還什麼都沒做。

君令歡忽然出手，拉了拉他的擺。

“哥哥，和報仇比起來，令歡還是想讓你平平安安的。”君令歡說。“他如果是個壞人的話，哥哥就不要招惹他了，好不好？”

君懷瑯一頓。

接著，他見君令歡撅起，小聲嘟噥道：“哥哥怎麼斗得過壞人呢，哥哥欺負了怎麼辦。”

君懷瑯頓了頓，心頭一直堵著的一件事，似乎正在緩緩地融化掉。

確實，前世種種，如今都還沒有發生。

他若違背自己的本，一直同薛晏作對，冷眼看他遭欺凌，反倒會與他結仇。只要自己沒有殺了他的能力，他就必然會如前世一般崛起，屆時君家面對的，仍舊是滅頂之災。

與和前世的因果糾纏不休相比，保護好家人，才是他這輩子最應該做的事。

現在，他放縱薛晏在淑妃這里遭苛待，最終薛晏記恨的會是淑妃。如果前世淑妃的死和薛晏有關，自己這輩子又沒有十足的把握阻止他的話，那麼自己現在就不是在放縱薛晏苦，而是在放縱淑妃日后的死。

君懷瑯坐起來。

“那令歡在這里等等哥哥，好嗎？”君懷瑯說道。“哥哥去那里看看。”

君令歡乖乖點頭。

君懷瑯起，披上了厚重的大氅和披風，宮替他拿來了一盞燈，便獨自走了出去。

門一推開，便有一陣夾帶著碎雪的冷風迎面吹了過來，將君懷瑯的長發和披風都揚了起來，凍得他打了個哆嗦。

“爺，這麼晚了，您要上哪兒去？”伺候在廊下的拂連忙迎了上來。

“我去西配殿看一眼。”君懷瑯淡淡道。“我自己去，不必跟著。”

拂有些不放心，但聽他并不出宮門，便只好應了下來，又連忙去拿了個銀制的雕花小手爐，塞在了君懷瑯手里。

君懷瑯低頭一看，就見那花紋巧別致，一看就是子用的東西。他抬手就想把這手爐塞回去，拂卻不接，說道：“爺，你就拿著吧！外頭那般冷，凍病了可如何是好！”

君懷瑯沒有辦法，只好一手提著燈，一手握著那手爐，頂著冷風，往西偏殿走去。

淑妃在正殿已經睡下了，屋里熄了燈，院中漆黑一片。而西偏殿也是一片黑沉，連一星燈火都沒有。

君懷瑯心道，莫不是已經睡了？

他心想，若是睡了，正好免除了自己的尷尬，明日問問掌事太監缺些什麼，都給他補上，就算讓他在這兒同自己一家人相安無事了。

走近了，君懷瑯才看到那的境況。

他住在西偏殿最角落的那間屋子，門扉看起來很薄，窗戶也關不嚴實。這兒應當從前是個小倉庫，之后因為門關不嚴，總丟東西，就被點翠張羅著把東西都挪走了，剩下了個空房子。

這屋子遠看和其他房屋一樣，碧瓦飛甍，但走近了才看得到，窗紙都是破損的，在風中呼啦啦地響。

進寶裹著自己好幾層服，仍舊像個大粽子似的，在門口守夜，靠在廊下打盹兒。他被凍得暈暈乎乎，半夢半醒的，君懷瑯來了他都沒發現。

君懷瑯也沒有喊醒他。他在廊下站了一會兒，便打算在窗邊看一眼，若沒什麼事，他就不聲不響地回去了。

想來薛晏命，也不會出什麼大事。

這般想著，他走到了窗邊，過破開的那個拳頭大的窟窿，向里看了一眼。

接著，他便愣住了。

房間里漆黑一片。借著他手中的燈，他看見薛晏背對著門窗，躺在沒有帳縵的木床上，甚至沒有被褥。他著單薄，看起來似乎一不，但細細看去，能看見他環著自己的肩膀，在輕微地抖，像在忍著什麼。

那副模樣，像角落里的棄犬似的，可憐極了。

君懷瑯的牙關不由自主地咬了。接著，他提著燈，推門便走了進去。

房間很小，只有一床一桌，想來宮人的房間都要比這里好些。君懷瑯走進去才發現，這兒背，不僅冷，還泛著一意，冷得比外頭都難捱些。

他兩步就走到了床邊。

薛晏早些年在戰場上留下了習慣，即便在睡夢中也分外機警，聽到些微靜就會醒來。門被推開的那一剎那，他便睜開了眼，條件反地一手往枕下取匕首，一手蓄勢待發，準備襲上侵者的咽。

那道影子近了，帶著一道暖橙的亮。

下一刻，薛晏握著匕首的那只手僵在了原地。

因為，一件帶著溫的白織錦披風籠下來，將他包裹住了。蓬松的狐貍將他的臉頰圍了進去，暖和得像是幻覺。

薛晏難得地有些呆愣。

接著，他才回過神來，抬手了額上的冷汗，想起了剛才的事。

他住進了這里，屋中卻什麼都沒有。他倒是不怕冷，那種對別人來說刺骨難耐的覺，對他來說算不得什麼痛苦。

但他難以啟齒的是，他怕黑。

就在年初的臘月里，他帶著一隊燕云鐵騎死守城門一個月，才保住了燕云鐵騎的銳力量，將他們轉移去了安全區域。而最后一戰，是在一個手不見五指的深夜。

他被埋在了死人堆中，手可及的，都是面目全非的尸，全是曾經悉的人，將他埋得不風。

他們用命保住了薛晏的命。

燕王的最后一個親衛在他側，半張臉都模糊了，只剩下最后一口氣。那人反復地告訴他，要活著回去，爬上權力的巔峰，才能收復燕郡，為燕王報仇。

他在尸中埋了一夜，周遭都是黑暗，什麼也看不見。

直到拂曉時，那親衛在黑暗中用盡了最后一力氣，將他從死人堆中推出去，讓他逃。當時突厥的主力剛剛撤離，他獨自站在那兒，周圍是未燒盡的烽火。

終于有了亮。

他不知殺了多人，獨自殺出了一條路。

從那時起，他便開始怕黑。無論何時，他什麼都能忍，只要還有些微的亮。

但是這天晚上，烏云蔽月，一點亮都無。他讓進寶去取支蠟燭來，卻沒人搭理進寶。

薛晏便默不作聲地在黑暗中強迫自己睡著，果然，那一夜窒息一般的黑暗，在夢中水一般涌來，將他幾乎溺死在其中。

直到有個人來了。

薛晏無意識地抬手，上了領口的的皮。那溫暖的披風帶著一淺淡的草木香，像是燕郡郊外的冬日里，那些雖纖瘦單薄，卻擋得住凜冽寒風的白樺。

他看到那個清冷俊秀的年，將手里的燈放在了桌上，轉過來。

一室暖黃的，將他夢中那充斥著令他窒息的腥味的黑暗，全都驅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