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刀》第15章 設甕
云來居是古城里最大的客棧,里面設有四個院落,共能住下百來號人,平日里再怎麼都能空下近半,這幾天卻被包了滿場。
葬魂宮眼下風頭正盛,有邪道魁首之勢,他們包下了整座云來居,連店家帶客人都趕了出來,一切活計都由下屬負責,杜絕了外人窺探。
“謝無這個頭烏終于肯接戰帖了。”
一只若無骨的手推開房門,指甲上的鮮紅蔻丹晃得人眼前一花,進來的是位墨發紅的人,狐貍眼,瓜子臉,生得一副勾引人的好相貌,偏偏開口卻是男聲。
站在桌前揮筆作畫的年輕男子瞥了他一眼,斥道:“步雪遙,對于自己惹不起的人,還是上留個把門的比較好,否則等你被撕爛了,朱雀殿主的位置也該換人來做了。”
“厲郎說得是,奴家知錯了。”紅人步雪遙以袖遮了半張臉,做泫然泣狀,語還地看過來。
厲鋒厭惡地皺眉,原本平淡的面容也在擰眉剎那多出幾分煞氣:“北蠻之事未,你不回去向宮主請罪,特意來惡心我作甚?”
“厲郎說話端是無,奴這顆心啊,都要碎了。”步雪遙拍拍口,嗔道,“是那胡塔爾自己沒這個命,眼看破關在即,竟然被掠影衛潛了大帳,大好前程化為泡影不說,還濺了奴家一污,你也不心疼一下?”
聞言,厲鋒眼里掠過一道:“能在你的護衛之下仍殺了胡塔爾,看來是見的高手。”
步雪遙慢條斯理地了上紅袍,白皙的膛上有兩道刀傷,一道險些切斷左邊肩頸,一道則從鎖骨正中直貫肚臍,再進兩分就能把他開膛破肚。
他幽幽道:“那可是個狠心的人吶,一共出了四刀,第一刀被奴家擋下,第二刀差點剖開奴家腹,第三刀砍了胡塔爾的頭,第四刀落在奴家肩上,差點讓奴家也步了胡塔爾后塵。”
厲鋒卻笑了。
他很笑,平日里多板著一張棺材臉,現在笑起來自然也不好看,活像一僵尸要咬人時咧開了。
手一寸寸過刀痕,厲鋒贊道:“好快的刀,好辣的手!”
步雪遙攏上袍,問他:“與那斷水莊主可有一比?”
厲鋒道:“世間之人聞名不如見面,我要和他打過一場,才能回答你。”
步雪遙道:“可惜他中了我的‘幽夢’,現在應該已經不知睡死何了。”
“那倒未必,‘幽夢’雖然難解,卻并非無藥可解,更何況能使出這種刀法的人,決不會甘心死在夢里。”厲鋒收回手,臉稍霽,“再問你一次,來意。”
“好,那奴家就直說了……”步雪遙掩口一笑,眼波流轉,“此番驚寒關未破,宮主對那位大人自然不好代,我對于宮主就更不好代了,所以特地來找厲郎求個活路。”
厲鋒冷笑:“我這輩子,只給人選過死路。”
“別人的死路正是奴家的活路呀。”步雪遙系好帶,輕吻著指上蔻丹,魅詭譎,“宮主發起奪鋒大會,狠打中原武林臉面以此揚名是其一,折損他們的高手、打他們的志氣是其二,既然如此,我等為何不做回一舉兩得的事呢?”
“何謂一舉兩得?”
步雪遙道:“奴家已令‘天蛛’結網,把謝無拒接奪鋒帖一事傳遍中原武林,那些個自詡大義的人士都從各方趕來給他施,他若是再拒戰,就會證明所謂‘天下第一刀’不過浪得虛名,自此淪為武林之恥,不足為意,我等就算不手,也能讓斷水山莊名譽掃地,何愁不為中原所懼?”
“但他已經接了。”
“他接了,就更好。”步雪遙輕輕一笑,“眼下四方齊聚,各大門派都有人前來觀戰,我們不妨做下部署,把他們一網打盡如何?如此一來,雖然北蠻之事不,但有此一番功過相抵,豈不就是奴家的活路?”
“你好大的胃口,就不怕被撐死嗎?”厲鋒嗤笑,“中原武林臥虎藏龍,就憑我們帶來的這百來號手下,要想把他們都留下來,癡人說夢。”
“那可不一定呢。”步雪遙舒展手指,巧笑嫣然,“厲郎既知奴家從北蠻歸來,自然也知道‘天蛛’已經歸我所領,這隊人馬現在化古城中,那些江湖人士住的地方、吃的食無一不經他們的手筆,雖說為免打草驚蛇不敢下毒,但是投個藥引卻是輕而易舉的。現在萬事俱備,只欠厲郎起個東風了。”
厲鋒瞥了他一眼:“何謂‘東風’?”
“煩請厲郎拖延戰局,把這些人統統絆住,然后借‘百足’于我打點安排,務必把整片戰域掌握在我們手中,方能甕中捉鱉、速戰速……”
他最后一個“決”字卡在嚨里,厲鋒的手倏然卡住他脖頸,將步雪遙整個人提了起來,目森冷,直到他兩眼開始翻白,這才冷哼一聲,把人扔在地上。
“我不喜歡這樣的算計,看在宮主的面子上,這是最后一次讓你利用我,下一次,我就殺了你。”
步雪遙伏在地上咳嗽,厲鋒從他上了過去,只留下了一句話:“我會吩咐‘百足’暫時聽令于你,不過在我斗武的時候不準打擾,否則我就剁了你的。”
房門關上,步雪遙緩了一會兒,這才慢慢站了起來,搖搖頭,一臉哀怨:“真是不懂憐香惜玉的人啊。”
他走到桌前,看著上面的白紙黑字——謝無。
“你很期待吧,厲郎。”步雪遙勾起紅,目繾綣如閨閣里的懷春,“但愿這位謝莊主,不負你所。”
次日,整個古城都炸開了鍋。
葬魂宮修改了這一次的斗武規則,由原先的一戰定輸贏變了三局兩勝,其名曰是門下弟子仰慕斷水山莊盛名,想要多多見識幾番,還斷水山莊不吝賜教。
人們議論紛紛,義憤填膺者有之,隨聲附和者有之,幸災樂禍者更有之。
“葬魂宮還真是托大,他修改了規則,斷水山莊就一定要接嗎?”
“說什麼不吝賜教,終歸還是不能拒絕,這是把斷水山莊的面子踩在腳底下,把謝無當耍戲的猴子呢!”
“但我聽說斷水山莊還應下了,只是提出了一個要求,說擂臺要設在莊,你說他是怎麼想的?”
“說起來,斷水山莊這些年人才凋零,謝無究竟是不是個廢人還不好說,就算不是,還有誰能接下另外兩場?又或者,他謝無自視甚高,要一人打三場不?”
“嘖,胡猜什麼,等到三日后開戰不就知道了!”
“……”
外面高談闊論,山莊卻平靜得過頭了。
謝無承諾會在戰后將斷水刀送到蒼雪谷,楚惜微便干脆地帶著孫憫風一行人離開了斷水山莊。在這四日里,他有條不紊地安排著山莊事宜,遣散了大半傭人護院,偌大山莊越發冷清了。
薛蟬看在眼里,問過好幾次,卻都被輕描淡寫地打發回來,急得上都起了燎泡,謝離本也有心去問,卻怕被訓斥,只好做個乖巧的悶葫蘆,每日例行練武。
整個山莊沒剩下多人,葉浮生的飲食水平直線下降,此人毫無做客的自覺,一日三餐都駕輕就地去廚房自取,凈撿好拿,哪怕被薛姑娘揮著鞭子繞小院逃了兩圈,也毫不以為恥。
“這樹賴一張皮,人賴一張臉,所以臉皮一定得厚才能吃得開。”葉浮生笑瞇瞇地塞了謝離一口生姜片,哄道,“這兩天氣重,多吃生姜驅寒。”
“……”謝離無語凝噎,有生以來第一次產生吐人一臉的沖。
此時此刻,薛蟬提了食盒往謝重山住的小院走,里面的護院已經離開,只剩下個仆婦去了洗房,因此院子里靜悄悄的。
暮西垂,抬頭看了看天,被那橘的云霞迷了下眼睛,就在這剎那間,一道寒芒乍現,直恰好仰起的脖頸。
眉梢一,薛蟬后仰下腰,左順勢上踢,足尖抵住一把利刃,還沒來得及看清,左腳踝被人一把攥住,只聽“咔嚓”一聲,擰了臼。
“誰?”臉上痛一閃,薛蟬軀翻轉如飛花,手中食盒不偏不倚撞上再度襲來的利刃,就這片刻空檔,出腰間長鞭,鞭子如蛟龍抖擻而去,纏住那只持刃的手,來不及看,腰肢發力將此人往后一甩。
不料那人借了長鞭的力道,從半空折返而回,手中利刃一轉隔斷鞭子,空出的一手便提掌向天靈蓋擊下!
不到方寸距離,薛蟬卻不慌不忙,的頭倏然一偏,整個人在間不容發之際躲開,腳下步伐輕巧,眨眼間到了那人后,袖中一把短刀就要出手。
就在此時,襲擊的人回過頭來。
“蟬,三年不見,你的武功大有進步了。”
悉的面容,悉的聲音,悉的……神態。
面前的人一素錦袍,長發松松垮垮地束在腦后,一言一笑間溫潤如玉,眼睛里仿佛暈開一筆水墨。
看得神一恍,腦子還沒想清楚,就本能地喊道:“師父……呃!”
那人將笑容一收,變了冷如冰的漠然。
薛蟬渾一,頓時清醒了,翕,說不出話來。
謝無冷冷道:“三年前我忙于養傷和收攏山莊勢力對付謝重山,很多事都無暇顧及,事后才發現莊主玉佩不見了,尋了三年都沒有蹤跡,原來……是你干的啊。”
“我……”
謝無袖中出兩個錦囊,一個上面是繡得十分拙劣的青竹,另一個則是做給謝離的平安包,繡著巧的梅花。
雖然優劣分明,卻可以一眼看出針法別無二致,分明是出自一個人的手。
見到這個錦囊,先是臉慘白,然后猛地抬起頭,不可置信地問:“你怎麼會……我師父在哪兒?”
“你終于承認了,從三年前你就知道我不是他,卻還是裝得若無其事,了我三年‘師父’。”謝無嘲諷地勾,把錦囊扔給了。
薛蟬攥著錦囊,面無。
十三年前,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又是個娃,眼見世道不好,爹娘就把給賣了。那時候才三歲,什麼都記不清,只記得買的是個脾氣不好的人,每天都著,還輒打罵,沒多久又要轉手去賣給別人,卻沒想到被一個人救下。
那個人就是的師父,斷水山莊的莊主謝無,人稱“天下第一刀”。
謝無給起名字,給吃飽穿暖,還教詩書武藝,讓個本該被世道磋磨死的孩安然長大,薛蟬不止一次對天發誓,這輩子一定要還恩,哪怕碎骨也不怕。
知道自己天資不好,于是比常人更努力百倍,從十一歲起就離開師父獨闖江湖,過很多苦,吃過很多虧,也逐漸長自己希的樣子。
然而三年前,聽說有西域刀客在凌云峰挑戰師父,最終師父傷重而歸,于是快馬加鞭地趕了回來,隔著門守了三天三夜,可始終看不到師父。
大夫來來往往,看得心里越來越怕,直到鬼醫也來了,一邊求神拜佛一邊忐忑地等,終于等到那扇門重新打開。
明明是同樣的臉、同樣的聲音,可就是轉頭看的那一眼,就讓原本的歡欣雀躍瞬間冷凝。
那不是的師父,因為知道自己的師父不會有這樣冰冷無的眼神。
可是連老莊主在的所有人,都說那是謝無。
不敢提出異議,不敢哭鬧,只能和眾人一起笑。
等到那個取代師父的謝無在收拾莊的異己,連容夫人和老莊主都不能抗衡,越來越怕,就借故離開山莊,然后又悄悄回來盜走莊主玉佩,漫無目的地去找師父。
天下之大,要去找一個人談何容易?
最終想起了師父的名字,想起了那首《秦風?無》。
別無他法之下,薛蟬去了邊塞,用為數不多的盤纏,混在難民里進了邊城,悄悄打聽駐軍,終于在屯所看到了士卒打扮的師父。
他們都灰頭土臉狼狽不堪,但都在第一眼認出了彼此。
那一刻喜極而泣,抱著師父嚎啕大哭,就像迷途的雛鳥終于歸巢。
可是師父卻讓回去,說,從此之后,他就是謝無,你要聽他的話。
一念生即一念死,大喜大悲,莫過于此。
“他拗不過我,把真相告知,又把上的銀錢都給了我,趕我回來,我無法可想,又氣不過,就把玉佩留給他,說一定會等他回斷水山莊,然后就回來了。”薛蟬扯了扯角,“師父不在,我就要替他看好斷水山莊,看好阿離。”
“你倒是個好徒弟,會裝、會忍,還不變心。”謝無負手而立,“此番我讓你去蒼雪谷找鬼醫,你應該是知道了‘易筋換’之法能讓我痊愈,也知道若用這個辦法,除非要謝離去死,所以你才會在這個時候冒險讓一個不知底細的人進山莊。”
這三年來謝無深居簡出,但是薛蟬很清楚他依然對斷水山莊有著絕對的掌控力,一聲令下莫不敢從,就算是也不能在他真要害謝離的前提下護住那個孩子。
信不過這個居心叵測的謝無,也信不過勢單力薄的自己,因此在意外發現葉浮生武功高強之后,把這個人引山莊,不是真為了讓他保護謝離,而是要他吸引謝無的注意,從而給自己留下轉圜余地。
謝無道:“聰明之舉,也是冒險之舉。”
薛蟬額頭上冷汗淋漓,下意識地握袖中匕首。
“你敢再一下,我就讓你條胳膊。”謝無嗤笑,“我要是真想開罪,你以為自己現在還能站著說話嗎?”
“……蟬謝過莊主。”
“年紀不大,心眼兒不小,但我見識過的人可比你遇到的都多。自從玉佩失竊,我就開始懷疑你,三年來不你,不過是因為你對我構不威脅,而謝離邊也只有你一個真心人,雖說蠢了點,倒還沒有愚不可及。”謝無抬手拋給一個紙團,“今日說開,此事便作罷,接下來你照著上面的去做。”
薛蟬展開紙條一看,軀一震,手都開始發抖。
“你……”
“怎麼?”
話到邊又生生咽下,轉而說道:“既然來了,不去見見老莊主嗎?”
“不過是相看兩厭,有什麼可見的?”謝無了一眼閉的門扉,搖搖頭,轉離開。
在他即將出大門的時候,薛蟬問道:“我師父……還好嗎?”
謝無的鞋底在門檻上卡了卡,片刻后回道:“他死了,不是我殺的,信不信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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