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僧》第4章 二十七日┃不瞞你說,我剛在壺里下了毒。

“……”

在一個出家人面前要吃。

僧人才將白粥朝他床邊端來,可在聽見這一句話的瞬間,整個人的作都隨之一頓。

他掀了眼簾來看他。

在旁人的臉上,他從未看見過這樣的眼神。

戲謔的,微微的惡意,像是在說什麼稀松平常的事,闡明自己的需要,但莫名又有一種調笑不正經的味道。

與他睡著的時候,判若兩人。

“怎麼,我說得不對嗎?”

雖然天機禪院鮮涉足江湖,可外面又不是沒有寺廟,沈獨對佛門的事興趣,但和尚們遵守清規戒律不食葷腥這一點,他不可能不知道。

他就是故意的。

眼見這和尚看自己,眼底似乎有點不認同的覺,他反而有些來勁兒,越發拿話招惹他。

“我上有傷,吃你這粥是不夠的。再說了,你出家我可不出家。那話怎麼說來著?幫人幫到底,送佛送到西。我雖不是什麼慈悲的神佛,但出家人慈悲為懷,你總不能看我傷勢老不好吧?”

事實上,已經有力氣說這麼多話,還能勉強擺出這一副瀟灑的姿態來,他的傷勢比起昨夜已經又好了不

喝白粥,固然難以忍

但若與吃比較,其實沒有太大的差別。

對沈獨而言,最棘手的還是六合神訣。

可這些話他是不會說的。

人無聊,總得給自己找點樂子。無疑,眼前這啞僧人,便是一個絕好的樂子。

也不只是因為他這一番話,還是這含著點無端端惡意的姿態,僧人微微地蹙了眉。

他的眉也是很好看的。

沒有沈獨那般鋒銳冰冷,只有一種菩薩低眉時的平和與憐憫,即便蹙眉也生不出半分戾氣。

沈獨難免有些著迷。

他有點想拿一管湖筆,將這兩道眉細細描摹在紙面上,好清清楚楚地看看,怎麼就能這麼好看?

可手指這麼一抬,又才發現,單獨畫下來,就沒了那味道。

就好像,這樣的兩道眉,只有在這僧人的面容上,只有與他這一雙眼一起,才會有這樣的好看。

只是僧人沒搭理他。

也沒搭理他的眼神。

他只是慢慢地松開了眉頭,依舊端著粥走了過來,將碗遞向了沈獨。

沈獨下意識就抬手接過了。

可在執了那木勺子在散發著熱氣的碗里攪時,他才忽地一挑眉,心底生出無限的微妙來。

“你知道我傷勢又好了不?”

昨夜他可還抬不起手臂來,所以連粥都是這和尚給喂的。但剛才他卻直接將粥碗遞給了自己。

是確定他能接?

還是……

“嘖,難道是生氣了,所以懶得喂我喝粥?”

遞過粥碗之后,那僧人本已經轉過了,聽見他這兩句,便回頭看了他一眼。

這一眼里,帶著點冰雪。

但轉瞬就不見了,沈獨險些覺得那是自己的錯覺,因為下一刻他就發現這一雙眼還是先前的那一雙眼,古井不波。

僧人本就是啞,即便是心里有些想法,只怕也不能說上什麼,更何況沈獨不覺得自己說的話有什麼大問題。

唯一有問題的,只是他不住的惡意。

有的人,天生就很壞。

比如他。

旁人的命都是草芥,只有自己的命金貴;坐在高位上久了,舊日的苦痛便被忘卻,且視他人的苦痛為樂趣。

江湖上總有人咒他,總有一日會死無全尸。

可沈獨從不在乎。

活著的時候開心就是了,死也不過痛苦一時,沒全尸又有什麼關系?

所以他邪氣,也恣睢。

對人的態度,一如對這和尚的態度。

越知道他是個啞,越知道對方慈悲為懷,他就越想跟他說話,越要找點事來欺負他。

眼見得和尚不搭理自己,沈獨笑了一聲,抬起胳膊,好整以暇的盛了兩口粥來喝,目卻沒收回。

還是看著那僧人。

“你是天機禪院管什麼丹房藥廬的嗎?我看你醫可以啊。你應該是在止戈碑那邊救我的吧?萬一我要是個大大惡的壞人,醒了就殺了你,你怎麼辦……”

這話說得很有心機。

好像他本來不是什麼大大惡之徒,只是為僧人的安危擔心,做這麼一個假設罷了。

但事實上,他本來就是江湖上大部分人想弄死的大魔頭。

若是知他本的顧昭在此,只怕已經冷笑了一聲,輕飄飄罵一聲“虛偽頂”。

可這禿驢不知道啊。

沈獨一面說著,一面瞇起了眼,有那麼兩分愜意。

他說的話,那僧人自然是都聽見了。

只是卻沒反應。

也不知是真生氣了,還是本不在乎沈獨說什麼,只是平靜地走了過去,在桌案前坐下來。

旁邊就立著簡單的書架,里面零散地擺著一些經卷。

僧人只在案上鋪了一層宣紙,又挽起了袖袍,倒水磨墨,竟是在案上攤開了一卷經文,提筆開始抄寫。

沈獨頓時就愣住了。

這竹舍之,除了那淺淺彌漫的白旃檀香息還有這一月白僧袍的僧人本,其實半點看不出有佛門、與天機禪院有什麼關系。

可在他坐下來抄寫經文的這一刻……

里的,一條一條的。

其實有些暗,但僧人正好就坐在窗前,那冬日里的隙,落在他的肩上,落在他的脖頸上,也落在他執著那一管羊毫小筆的手上。

竟有一種慵懶的禪意。

那樣專注的神態……

低眉斂目。

會讓心理暗如沈獨之流者,忍不住去嫉妒為他這般注視著的經卷與經文。

這一刻,沈獨無比清楚地知道,無論自己說什麼,這僧人都不會在抄完之前搭理自己了。

于是他也不白費力氣繼續說話了。

粥喝完,便隨手將空碗置在了床邊空出來的地方。

然后開始思考吃……

不,思考自己的傷勢。

六合神訣乃是一門非常霸道的功法。

即便沈獨痛恨它反噬發作時帶給他的難堪,可也不得不承認,它真的有讓他忍這一切的資格。

只是,如今他是一條經脈都不通。

但凡能重新打通一條經脈,便能打開一個缺口,憑借六合神訣的奇效,他便有辦法慢慢將其余的經脈一起打通。

如此,即便修為不能盡復,也差之不遠。

經脈,經脈……

真的是想起來就頭疼。

而且除此之外更讓他頭疼的事不是沒有:出了那麼大的事,現在妖魔道是什麼況?有多人作?又有多人等著殺他?

即便能修復一部分經脈,恢復一部分實力,從這消息閉塞的竹舍之中出去,可天機禪院外面,未必沒有人埋伏著。

畢竟,他逃開的路線太明確了。

求助妖魔道,重新與間天崖取得聯系,倒是個不錯的辦法。可……

今時不同往日。

沈獨到底還是記著那一把背后捅來的刀,還有刀上的赤紅云雷紋……

刀名“無傷”。

是他送給裴無寂的刀。

是裴無寂從不離的刀。

暗算他的到底是誰?

是裴無寂嗎?

如果不是裴無寂,那刀又怎麼會到別人的手里,裴無寂自己又怎麼樣了?

昔日呼風喚雨,一朝落難,才會發現這江湖雖大,可值得他信任的人幾乎沒有。

除了自己。

此刻他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自己,只有這讓天下人聞風喪膽、救過他無數次命、也帶給他十年屈辱的六合神訣了。

“二十七日……”

沈獨幽幽地念了一聲,只覺得心里備熬煎。

“咕嘟嘟……”

有一點細微的水聲傳來。

他轉頭去看,便見桌案旁那正在抄寫經卷的僧人,已經擱下了筆,卻將放在一旁的茶壺提了起來,向干凈的杯中倒水。

七分滿。

然后端了起來要喝。

沈獨一下喊了一聲:“別喝!”

“……”

僧人作一頓,似乎有些意外,抬眸看向他。

平和的,清潤的眼神。

連脖頸都像是玉雕的。

沈獨的目在他結上停留片刻,又不知怎麼移到了他上,想起這禿驢方才不搭理他要吃的要求,到底還是沒住心里那一點的不爽快。

于是原本要阻止的話,被吞回了肚子里。

他半真半假地笑著,只抬手一指桌案上那茶壺,涼涼道:“不瞞你說,我剛在這壺里下了毒。”

……下毒?

僧人垂眸,看了一眼杯中這雖然冷了,卻依舊清的水,并沒有什麼被下毒的跡象。

他只當這從止戈碑、菩提溪救回來的人,惡劣開玩笑,所以并未搭理。

杯盞湊到邊,便慢慢地將水給喝了。

沈獨看他的目頓時變得古怪了起來,到底沒忍住,窩在那一床暖和的棉被里,一下就笑出了聲來。

見過蠢的,沒見過這麼蠢的!

他不要喝了!

“哈哈哈,你、你們天機禪院的和尚,真的是都不知道人心險惡嗎?我告訴你有毒了,你這禿驢,竟然還敢喝!笑、笑死我了……”

“……”

僧人喝過了水,也沒覺出有什麼異常。

所以對沈獨這一番反應,他著實沒有明白其中的由,更不知道這到底有什麼好笑的。

想不明白,索也就不去想了。

他只放下了杯盞,仔細地、一不茍地收拾起桌案來,方才翻出來的經卷放回了書架,鋪開的抄好經文的宣紙,也都被收攏了起來。

似乎是要走。

沈獨還在笑。

甚至有一種莫名的難以控制。

直到那僧人抬步,從他床榻旁經過的時候,他才拽住了對方袖袍的袍角,因為笑得厲害,子依舊在抖,就連臉上那古怪的笑容都沒能收回去。

“喂。”

僧人不由停步,抱著抄好的經文,垂眸看他。

沈獨微仰著視線看他,眼底是一派的戲謔與戲弄,略略收斂了笑容,正道:“你知道你剛才喝了什麼嗎?”

“……”

僧人沉默片刻,微微搖了搖頭。

沈獨于是瞇了眼,一本正經地道了歉:“真的是很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你也要喝壺里的水,所以今早醒來喝水的時候——是直接對著壺喝的……”

話到最后一句的時候,他故意放慢了語速。

“直接對著壺喝”這七個字,在這種緩慢之中,就變得尤為清晰,讓人想忽略都不

徹的目,則毫不避諱地落在僧人上。

然后,便輕而易舉地注意到了——

在他話出口的這一瞬間,一直平和鎮定的僧人,那頎長的軀,竟出現了片刻的僵

沈獨頓快意,先前才憋回去的笑,立刻又出來了。

甚至比剛才更大聲。

若是往常,誰要用他用過的杯盞喝水,他都會覺得惡心。

所以每每六合神訣反噬發作的時候,裴無寂總想湊上來親近他,他都沒準。

可此刻,大約是因為這惡心轉嫁到了旁人的上,他竟不覺得有那麼惡心了。

反正喝了旁人口水的,又不是自己。

想笑。

特別想笑!

就是笑得上傷口都跟著疼了起來,他也沒能停下來,畢竟剛才這禿驢一瞬間的僵……

真實,太真實了。

“我這可是提醒過的啊……”

一面笑,他還一面為自己開,渾然沒有半點誠意。

僧人一地站在他床榻邊,先前那僵與尷尬,都在沈獨憋不住的笑聲里,慢慢地褪去。

一雙眼眸著他,卻是越來越深。

他終究還是沒能站上多久。

沈獨笑的時候已經放開了他的袖袍,于是他抱著經文提著食盒,便拉開門走了出去。

那腳步比起他來時的從容,似乎略快了幾分。

的笑聲還沒停。

在他即將從竹舍屋檐下離開的時候,里面還傳來了一道笑意殘存、聽不出是冷是熱、是玩笑還是威脅的聲音。

“和尚,我可不是什麼好人。勸你呀,二十七日治好我。不然,怕是要被我生吞活剝,啃得連骨頭渣子都不剩……”

“……”

僧人腳步又是一頓,也聽不懂沈獨這話到底什麼意思,卻偏覺得方才喝下去的水,都化作了火炭,在他嚨里、心肺中,灼燙地燒了起來。

一種極端異樣的覺。

……

和尚終于是走了。

沈獨臉上的笑意也漸漸地消減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卻是面無表的冰冷。

剛才那話,并不是玩笑。

他起了來,在和尚走后便仔仔細細想整個屋子翻找了一遍。

在角落的木柜里,他看見了自己染著污的袍,還有收在旁邊、猶自沾著點跡的垂虹劍。

手向那寬大的袖袍一,是一片略厚的、

于是知道那東西還在。

心定下來幾分,沈獨修長的手指從垂虹劍的劍鞘上慢慢拂過,一雙眼底,華明滅。

最終他還是沒袖,也沒這劍,又將柜門合上。

這個時候,還不適合輕舉妄

若貿然聯系外面人,天知道來的是救兵,還是殺手……

最好,還是要盡快知道外面是什麼況。

思量片刻后,沈獨重新看向了窗外,那一座高高的山巒,還有山巒上云遮霧繞的禪院。

天機禪院……

既在江湖上有這般超然的地位,總不可能什麼都不知道吧?

心底忽然就生出幾許異樣的念頭來。

沈獨想起了江湖上流傳的那些話,想起了天機禪院如云的高手,想起了那為闖者“驚為天人”的慧僧善哉,也想起了千佛殿那十六年未曾現世的三卷佛藏……

“若能一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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