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尚走了。

應該是氣走的。

聽了他的話之后，那一張本來就因他冒犯的舉而沾染上幾分冰雪的臉，幾乎立時又添了幾分冷肅，變得不近人起來。

簡直就是翻了臉。

若一開始反應不過來，是因為猝不及防，事發突然，沒明白沈獨的意思；可等他問出這一句“男又如何”的時候，哪里還能不了然？

只是他到底是出家人。

雖不喜沈獨所為，卻又困于那一顆慈悲心腸，不能對他做什麼。由是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索將那佛經一卷，佛珠一斂，起來折轉便走。

一月白的僧袍，打沈獨側飄了過去。

那白旃檀香息撲面而來，眨眼又遠了，混冰冷的空氣中，漸漸凝一清冷的味道，縈繞在人心懷間。

沈獨有些怔忡。

這禿驢格雖很溫和，可看得出素日行事很有原則和底線。且真理起事來，并不優寡斷，反而很利落。

一如此刻。

轉走便是轉走，都不帶回頭看上一眼的。

更確切一點說，在這竹舍中住了十好幾天，幾乎和尚每次離開，他都在背后看著，可從沒見他回頭過哪怕一次。

“不就是親了一口嗎？搞得跟被我上了一樣……”

里不干不凈地嘀咕了一聲，沈獨一個人坐在原地，影將他的形勾勒在了地上。著前往那一片深沉的黑暗，他卻是慢慢地皺了眉頭，覺到了幾分棘手。

粥和藥都在案上放著。

早已經涼了。

他思考了半晌，終于還是暫時將所有的想法都了回去，起來走到桌案旁，先端了藥碗喝了藥，然后才端了粥碗喝粥。

喝過之后，他便躺回了床上。

那一幅春蘭圖干脆被他掛在了床頭，就這麼直直地盯著，仿佛要把那一只蝴蝶上盯出兩個來，過了好久才生出困意，慢慢地睡去。

接下來的幾天，他與那和尚，毫無疑問地回到了“冰點”。

而且比他碾死螞蟻的那次，更冷。

僧人依舊是中午和晚上來，依舊帶著粥，偶爾帶點藥，但再也沒有先前那種溫溫然的和悅了。

面雖平靜，可沈獨察覺得出來，里是冷的。

第一天，他湊上去與他解釋，說那天不過是個意外。

僧人沒搭理。

第二天，他抱怨那粥不好喝，咸菜不好吃，想要換點別的口味，來點饃饃都啊，頂。

僧人也沒搭理。

第三天，他心積慮地翻出了一句佛經，說自己看不懂，希僧人為自己指點迷津，解釋解釋。

僧人還是沒有搭理。

連著三日，一而再，再而三！

不管他說什麼話，用什麼理由，對方一概不理。

沈獨可不是什麼沒脾氣的主兒，這一來就真的被氣到了，火氣上來，也懶得哄他了。明知道這和尚搞不定，他干脆一門心思地走自己的“歪門邪道”。

別看面兒上科打諢，好像日跟和尚抬杠。

可暗地里，該做的事他一樣沒做。

和尚來了他就說話，和尚一走他立馬修煉。越是臨近反噬發作之期，修為恢復得也就越快，在第三天的時候就已經恢復到全盛時期的七。

可以說，這個時候，只要不遇到江湖上那幾位頂尖的強敵，他出去也能橫著走。

也是這一天上午，他趁著和尚不在，裁了一小頁宣紙下來，用蠅頭小楷寫一封信。隨后又將藏在上的幽識香取出，悄悄立到竹舍后面點燃。

燃的是白香。

下午的時候，便飛來了一只通雪白的幽識鳥，落在了屋后。

幽識鳥的型，比起尋常的鳥雀來說偏大，軀足有尺長，但羽的極其純粹鮮亮，頭上還有一片高出的翎羽，格外神氣。

其眼珠暗藍，猶如寶石。

飛行起來速度尤其快，最迅疾之時，簡直如同一道閃電。

沈獨盤坐在羅漢床上練功，幽識鳥落時，他便聽見了靜，于是睜開了眼睛，從床上起。

窗戶一推，他就瞧見那鳥兒了。

抬手向前一，他喚了一聲：“過來。”

幽識鳥也不怕人。

聽見聲音，轉了轉腦袋，便振翅飛了過來，落在窗沿上。

沈獨取出自己早已經準備好的信，封細小的竹筒中，然后將其綁在了幽識鳥的上，拍了拍它的腦袋：“去吧。幫我把這信，送給顧昭。”

也不知是聽懂沒聽懂，幽識鳥喳喳地了一聲，接著雙翅一展，便飛走了。

那雪白的影子，從竹林中掠向高遠空曠的天際，不一會兒就化作了一枚雪似的白點，漸漸看不到了。

雪白的幽識香，引來的是北邊的幽識鳥。

北邊的幽識鳥，會循著路飛去蓬山，飛去蓬山第一仙顧昭那里，將這一封信，傳到他的手里。

至于結果如何，就得看點運氣了。

在窗前凝了許久，沈獨始終覺得諷刺。

山窮水盡地步，他選擇信任的，竟不是任何一名妖魔道的屬下，就連裴無寂也不是，而是明面上與他斗得你死我活的正道宿敵。

不知，顧昭看到這封信，會作何想？

“倚天絕壁，直下江千尺。天際兩蛾凝黛，愁與恨，幾時極！暮風正急，酒闌聞塞笛。”

“試問謫仙何？”

“青山外，遠煙碧……”

手指在窗沿上輕輕地叩下，沈獨的聲音，含著一點低低的笑意，更有一種意味悠長的詠嘆，最終都慢慢沒這冬日冷寒的空氣中，漸至不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