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前倒退一個月，若有人告訴沈獨，他會因來自背后的暗算而重傷垂死，他會置之一笑；往前倒退七天，若有人告訴沈獨，他會在天機禪院千佛殿被人打得毫無還手之力，他會深覺荒謬。

可如今，前者發生了，后者也跟上了。

六合神訣這等功法的霸道之，非修行之人不能了解。

即便是當年已有“第一仙”譽的顧昭與他戰，也無法在激戰之中，打他經脈勁力的運行，一一毫也不能！

穩如磐石，若清風吹拂之山崗，似明月曠照之大江！

可眼下，竟然在這神僧人一指之下崩潰！

就算他是方才心有旁騖，就算他眼下功力只有七，可要以這看似平平無奇的一指之力，擊破六合神訣本牢固堅穩的運行，需要施展之人擁有何等恐怖的修為？

吐的瞬間，沈獨已頭皮發麻！

而在這一片黑暗中，對方一擊得手之后，并沒有半點的詫異，甚至沒有半點的怔然，好像發生在眼前的不過是最尋常的一件事一般。

就連下一式攻擊都沒有任何停頓！

無相劫指點中之后，便略略回撤半分，變指為爪，就要在這極近的瞬間將沈獨擒拿！

換了是任何一個心志稍弱的人在此，被人破去了最本的功法，只怕早已是萬念俱灰，生不出任何的抵抗之心，就要束手就擒了。

可在這里的是沈獨。

在對方指爪襲來的瞬間，他不是沒想過就這樣一了百了，反正活著好像也沒什麼意思。可偏偏那一閃念之間，竟害怕死亡。

人活著固然無趣。

可死亡又是一種什麼樣的境界呢？

對于這人世間的一切，他已經無所敬畏，可對于未知依舊心存恐懼。一切一切的掙扎，也不過是為了活著而活著。

那麼這一刻，他依舊要強忍著萬般的痛苦，為自己博那一線的生機！

生死存亡關頭，反應的速度，超越了極限！

沈獨甚至能聽到自己強行低自己肩膀時，骨骼轉的聲音，竟是在這狹窄仄的戰斗之中，生生將自己與對方指爪的距離拉開了半寸！

半寸足矣！

“砰！”

寂如閃電，迅比驚雷！

只這半寸的空間，半寸的距離，已經足夠他將自己的右手抬起，五指穿破黑暗，也沾染了空氣里還浮著的花，握了拳頭，與僧人的手腕，撞在一起！

簡直不像是撞在了之軀上！

得令人發指！

若非傳耳中的依舊是令人心的之聲，他幾乎要以為自己的手是撞在了一塊堅的磐石上，有金鐵一般的質地。

疼！

過快的速度，帶來的是猛烈的撞擊。

沈獨險些覺得自己手指都要為這一撞所折斷，但很顯然，對面那神的僧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手腕本是人薄弱的關節，即便天機禪院注重外功修煉，也不能將手腕修煉得與拳頭一般。

所以此突如其來的一擊之后，僧人原本抓向沈獨肩膀的手掌，幾乎立刻為這一力量所迫，偏離了開去。

“噗！”

鋼一般堅的指爪，著沈獨的脖子，深深地陷了他背后書墻那厚實的木料之中，輕松干脆得像是進一塊豆腐！

沈獨毫不懷疑，這指爪若是落在自己肩膀上，只怕立時就要被卸去一條胳膊！

這藏在暗中的神僧人，出手竟然如此兇狠！

他不由為此倒吸了一口冷氣，心里覺得這與自己素日知的天機禪院僧人并不一樣，可行上卻是沒有浪費半點時間！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他這一撞阻攔，對方一擊已然落空。還不待對方收回自己的手掌，沈獨已毫不猶豫，一掌轟出！

可竟不是轟向對面的僧人，而是打向了自己頭頂！

六合神訣雖然在方才被擊潰，可其強大之便在于，僅僅過去了片刻，它已經在他自地流轉凝聚。

這一點力量，與僧人戰，或恐有些捉襟見肘。

可用來逃跑，絕對足夠！

“咔嚓！”

木材瓦片，應聲而裂！

澎湃的掌力，幾乎在擊出的瞬間，便在這千佛殿的殿頂轟出了一個直徑三尺余的大！

一時間木梁碎屑飛如雨，金瓦殘片拋似濺雪！

夜深了。

山間的月竟然出來了。

清冷的月自這破口灑下，一瞬間照在了沈獨那致但充滿戾氣的面容上，照亮了他那一雙幽暗的、藏著旋渦的深眸，也照見了那一角雪白的、不染半點塵埃的僧袖！

倉促間，沈獨什麼都沒有看清。

月照落的瞬間，他眼底只掠過了那一片白，接著便毫不猶豫，一跺腳之間，已從與那僧人的對峙之中出！

渾然一道颶風，直接自這破中騰而出！

這時候，哪里還顧得上什麼驚誰不驚誰？

生死關頭，他腦子里只有“逃命”二字！

打從一掌拍碎千佛殿殿頂的那一刻開始，沈獨就知道，今夜之事，勢必在天機禪院，乃至于整個武林，掀起軒然的波濤！

夜幕下的天機禪院，安靜得猶如世外桃源。

他方才破殿頂而出的那靜，是何等驚人？

幾乎就在他騰躍而出的同時，就有不功力深厚的和尚聽見了，立刻睜開了眼睛。更別說千佛殿附近恰好還有走的弟子，聞聲抬首，便大大吃了一驚！

月下，竟是一道深紫的魅影，從千佛殿的殿頂越出！

一孤絕戾氣，渾似妖魔！

只靜了那麼片刻，四下里便響起了此起彼伏的驚呼聲，不外乎“敵襲”“來人”“妖魔休走”之類的。

可不管他們的聲音有多洪亮，沈獨統統聽不見！

耳旁，只有那呼嘯肆的風聲！

強行運功逃命，他周經脈都出現了恐怖的滾燙燒灼之，可涌流著的鮮卻給他以冰冷的錯覺，刮面來的寒風吹得他四肢百骸都要凍僵！

天機禪院無數佛殿經塔，都從他腳下飛掠而過。

沈獨覺得就算是自己上一次躲避大半個江湖的追殺，都沒有這樣快過！

那禪院中響起的無數驚呼，無數怒喝，只三五個呼吸間，便被甩在了后！

眨眼，便越過禪院的范圍！

山林間還有未化的殘雪，他襟上還有這未干的漬，想也不想，便從這不空山的高一躍而下，順著那盤龍似的山脊，乘風下！

強勁的山嵐，一面墻似的倒過來。

沈獨頭一甜，腥氣已重新涌了上來，心肺間有如刀割一般疼痛，幾乎要在這瞬間沖垮他的理智。

意識模糊間，他只竭力地扭轉了，回首看去！

于是便看見了，那一道雪白的影——

夜墨藍，月金黃。

山巔的天機禪院，此時竟也有一磅礴壯闊的氣勢。千佛殿不遠便是一座高高的佛塔，先前與他手那僧人便凌立于佛塔之頂。

僧一襲，迎風吹卷，如玉皎白！

許是那墜落的雪沫太，許是他傷重已不自知，又許是相隔的距離實在太過遙遠，這一刻沈獨的視線竟是模糊的。

他看不清那僧人的面目。

就連那拔雪白的廓，都是約的。

長夜里，暗天下，白月里，飛雪中，只有這一道影，只有這一抹雪白，不似站在那佛塔的頂端，而似站在所見者心底不可及的幻夢中……

目清澈渺遠，橫越虛空。

沈獨約能覺得到，他看見了自己，也注視著自己，可這目中到底含著怎樣的深意，卻也仿佛一場幻夢般，在這無邊的夜與月里模糊。

煩惱忘了。

憂愁忘了。

生死的危機也忘了。

浮現在他腦海中的，竟然是昔日在竹舍中讀過的經文里的一句話，八個字……

銀碗盛雪，明月藏鷺。

說的，不就是這和尚嗎？

驚為天人呵。

于是，那麼一聲復雜的呢喃詠嘆，也忽隨著那一道幻夢似的雪白影，遠了，模糊在了風里。

“善哉……”

……

塔頂上，只余那僧人立著。

清雋的面容平靜如許，看不見半分怒意與惱意，脖頸間那一串掛珠已斷，左手卻依舊握著那持珠十八。

塔下有擔憂的聲音響起：“善哉師兄，你沒事吧？”

他不答。

仿佛本沒有聽到那聲音，只遠遠注視著山下那闖者方才消失的方向，了禪定一般，目深遠而幽寂。

清風振，慈悲不改。

山嵐卷起他袖，淺淡的白旃檀香息散冰冷的空氣，變得幽微而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