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貧僧》第24章 小自在天┃我要走了,你愿不愿同我一道?
顧昭是什麼人?
天下俠士心中的風流人, 江湖上九的蠢貨覺得他是真正悲天憫人的“仙人”, 可在沈獨眼底, 罵這孫子一句“道貌岸然王八蛋”,那都是抬舉了!
沒有最賤,只有更賤!
在認識顧昭以后的這些年里, 他已經深刻認識到了這一句話,對于這麼一個人來說,是有多適用。
一如此刻, 在看到這十個字的時間, 他已經在心里幫著顧昭把他祖宗十八代上上下下問候了個三百遍,勉強盡了盡孝道。
就差詛咒他他日千人萬人騎了!
著這一頁傳書, 沈獨手指骨節都泛了白,像是生生要將這一頁紙給碎一般, 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強行下了那一破口大罵的沖, 深吸了一口氣。
呼,吸。
接著才認認真真,重新將這十個字掃看了一遍。
最終, 目停在開頭那四個字上, 便慢慢定住不了。
心里罵歸心里罵。
顧昭這人的確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假,但關鍵時刻卻絕不是什麼吊兒郎當靠不住的人,所以在將注意力從“憾哪”兩個字上剝離之后,他輕而易舉就注意到了對方留下的信息。
“不空山北……”
現在正邪兩道都派了不人在不空山附近徘徊,可說是“十面埋伏”, 就怕錯失了殺死他這個大魔頭的機會。
蓬山,或者說顧昭,當然也在。
他這四個字,看似平平無奇,但基本是等于告訴沈獨:不空山北,你出來,我接應。
只是……
是否能相信他呢?
天機禪院在江湖中的地位一向超然,或者說這麼個宗門,于世人而也言,簡直算得上是無甚了解的“方外之地”。
在武圣婁東出事之前,許多人連不空山都不知道。
出了事之后,才漸漸有不空山及其周邊的地圖出現。
沈獨看過這圖,而且這些天還四下里走看過,當然知道方向,也很清楚“不空山北”是什麼樣的況。
那里高山環抱,峻嶺逶迤。
地勢險峻也就罷了,要的是還荒無人煙。
想也知道,對于一個負重傷且孤立無援的人來說,這一條逃出的道路,實在是一點也不輕松,且一旦出了點什麼意外,只怕本找不到人來接應。
但顧昭就給了這條路。
這就很有意思了。
沈獨盯著這四個字,琢磨了好半天,才慢慢地笑了起來,可非但沒有半點和的覺,反而越顯凌厲。
他與顧昭的關系……
單單從這四個字里,便可窺見一斑了。
似乎仇敵,似乎摯。
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韙饒過對方或者救對方一命,也可以在這種生死一線的關鍵時刻,既展“善意”,又藏“惡意”。
當初那場鴻門宴,顧昭是真想他死的。
沈獨知道。
所以現在細細一思索這四個字,他便覺到了這里面藏著的試探——
在寫給顧昭的信里,他并未言明自己傷勢復原的況。
顧昭的回信里,卻直接說自己在不空山北。
若要從這個方向逃跑,雖然的確不容易被人發現,可難度也是最高。一個重傷的人是無法做到的,除非他功力已經恢復了七以上。
也就是說,單單憑這四個字,顧昭便可以從他的反應和回信中,得知他此刻傷和恢復的況……
“老謀深算,心機歹毒!”
簡單地一想,沈獨便覺出了其中的兇險,眉梢微微一挑,只將這紙頁慢慢地折了細細的一條,纏繞在自己指間。
“只可惜,這一趟落難運氣太好,怕是不能讓你如愿了……”
用腳趾頭想都知道,顧昭若得知他傷勢還重,能不落井下石?可一旦他功力恢復,他就得掂量掂量這麼做的代價和后果。
走的明明是一步,可事實上已經往后算了三步。
這就是顧昭。
沈獨實在是太了解他了,這時思索完,便待要寫一封信,言明自己打算,包括從不空山離開的時機,再讓幽識鳥送回去。
可臨到提筆時,卻不知為什麼停下了。
那一瞬間,他腦海中忽然閃過的,竟然是自己重傷倒在“止戈碑”旁時,聞見的淺淡旃檀香息,模糊視野里閃過的那一片僧袖。
還有這些日來的種種細節。
那啞僧人昨日悲憫的眼,燈火下翻經書的手指……
沈獨眼簾輕輕地了。
他就在書案前站了許久,目又落在書案旁那一封卷起來的畫軸上,接著竟緩緩將筆擱了下來,又放回了筆山上。
這是十年以來,第一次。
第一次因為一個人……
猶豫不決。
這封信,沈獨最終還是沒寫。
他放下了紙筆,也放走了幽識鳥,只重新將垂虹劍提起,掩上窗,返走出了門去,向著竹海的另一頭走去。
這一次,沒有用輕功法,所以留下了一串淺淺的腳印。
竹海很深。
但在其更深,卻有一片平湖。
前幾天到走的時候,沈獨就已經注意到了,但那時看的時候是黃昏,線有些暗淡,所以未覺稀奇;今日徒步攜劍,青天白日里看,竟是心緒為之一平。
十里竹海,一碧綿延。
到得此,卻像是于碧玉中挖出了一塊,嵌上一塊羊脂白玉似的湖泊。不很寬廣,也不很浩渺,可天從這一塊橢圓的空隙里,照落在湖面上時,卻像在發。
微風吹皺湖面,幾片竹葉漾宛如小船。
一座怪石嶙峋的山峰,便佇立在湖的對岸。
地勢便從此拔高了去。
靜下心來,沈獨甚至能聽到對面山石間那約的飛瀑沖刷之聲,便猜那湖對岸該別有幾分奇妙天。
只是他沒去。
手中劍起,便已拔劍而出,雪白的垂虹劍對著天,反出幾分粼粼的冷,帶起一點漫不經心的劍氣。
心之所至,劍之所往。
僧人返回,又順著他足跡尋到此時,便看到他在舞劍。
人不在湖畔,卻在湖中。
“錚——”
劍起時,波濤輕,濺起水花如瀑,雪白的劍在明亮的日下,被他握于掌中,猶如舞的銀龍!
信手拈來,劍如玉,人如虹!
三尺鋒陡然峭拔而起,一時間,竟是劍隨人走,自湖面向天穹刺去!
勢極凌厲!
隔得太遠,僧人實在無法看清此刻舞劍之人到底是怎樣的神態。然而從這凌厲的、恣意的的劍勢中,卻也可窺知一二了。
劍,乃百兵之君。
他那一暗紫的長袍,也凝聚著一散不去的厚重與威勢,是邪魔,又不像邪魔。
邪魔外道不該有這般好看的長相。
有這般好看長相的不該是什麼邪魔外道。
可沈獨,偏偏是。
是這天底下人殺之也無法后快的大魔頭,也有著足以令世人為之驚嘆的樣貌。
僧人拎著食盒,食盒里盛著粥菜。
眼前是這人劍起湖上的狂恣,耳旁是風劍嘯的豪壯,可心里卻是大雄寶殿達院的幾位師門長輩,對所有僧人說出的那番話。
古井無波的眸底,第一次添了幾分惘然。
佛珠垂掛在他掌中。
沉沉地。
僧人的心里也沉沉地,他看沈獨舞了許久的劍,也沒有出聲,只是順著湖畔,慢慢朝著湖對岸走去。
早在他來的時候,沈獨便看見了他了。
只是他不出聲打擾,他便也暫時沒停下。
直到將六合劍法門的三式施展完畢,徹底了解清楚了自己的實力之后,他才將那劍尖向湖面一點。
“嘩!”
水花濺起,細碎極了。
天上照落的日,頓時被其散了七,有片刻的璀璨。
沈獨自己,竟是借著這一點點微不足道的力,如一片鴻羽被風吹起一般,飄飄然,翩翩然,落到了僧人的面前。
“看來你還不笨嘛,知道順著腳印來找我。帶了吃的?”
食盒都提著,他問的這是廢話。
可僧人也沒出什麼不耐煩的神,只看了一眼被他收鞘中的垂虹劍,而后轉眸,竟朝著山石的背后看去。
“看什麼?”
舞劍一,活了一下筋骨,這時候的沈獨只覺得渾暢快,連著說話的聲音都輕快了不。
那看著僧人的目,更是友善至極。
僧人回首看他一眼,卻是沒答,只向他微微地一笑,便徑自拎著那食盒,向著自己方才所的方向抬步走去。
水聲很大。
先前沈獨也好奇過這背后有什麼,可方才在湖上練劍,無暇去看,且出于小心謹慎,也不會去看。
但看這和尚的意思,像是來過?
他持著劍,跟在了僧人的后,這時候才發現這禿驢竟比自己還要高一些。
從正面看的時候還不覺得,一旦走在了他背后,抬頭就能看見對方后腦勺,他才一下覺出在僧人有著寬闊的后背,結實的肩膀。
一如昨日他把人之后,所見的那壯的膛。
“咳咳咳……”
沒知覺一下就想歪了,沈獨把自己給嗆住了,眼神頓時變得有些閃爍,臉上也莫名地有些燒起來。
還好僧人沒回頭。
于是為了掩蓋自己那一瞬間的心虛,他順了順氣之后,便連忙開口問:“之前你走得那麼急,是山門中出了什麼大事嗎?”
山石無數。
大多都很巨大,也不知什麼緣故,全都堆在一起,雜無章。
可僧人腳下卻跟認得路一樣,有條不紊地從一條條岔路中走過,漸漸便能聽到那水聲又變大變響了幾分。
聽見沈獨這話時,他腳步頓了一下,卻慢慢搖了搖頭。
沈獨見了,有些不信。
除了晨鐘暮鼓時敲鐘,其他時候敲鐘,那應該都是出了死了人或者要死人的大事。
先前他明明聽見,也看見這和尚變了臉,現在他竟然說沒事?
“嘖,你都被我睡過了,就算是我的人了。空戒破,不壞毀,你說你,還這麼一心為著天機禪院干什麼?”
心里面不知為什麼不舒服,說話便也帶刺兒。
“和尚啊,你這是胳膊肘朝外拐,我可是要吃醋的。”
大約是這“吃醋”二字來得太離奇、太麻,僧人腳步竟停了下來,回沉默地看了他一眼。
那眼神……
深邃極了。猶如夜中的大海,可又仿佛蘊蓄著無盡的驚濤與駭浪。
“開玩笑嘛!”
沈獨一下莫名覺得脖子后面發冷,暗想自己這一句是不是調戲過頭了,于是連忙將肩膀一聳,雙手一攤,一副“我就說著玩玩的”的樣子。
“你不是要帶我去什麼地方嗎?趕走,趕走。”
“……”
僧人終是無話,仍舊在前引路。
只這幾句話的功夫間,兩人已經穿過了一大片混的山石,朝地上一,便能看見山石的隙間淌著清澈的水,向那湖泊的方向流去。
竟是暗河。
原本尚還有些模糊約的水聲,到了此刻便清晰地有如雷鳴。
沈獨抬頭一看,便看見了一塊比先前所見的都要大的山石。
隨著僧人向那山石后面一繞,經過一段開鑿在山石中的幽暗甬道,眼前終于豁然開朗,還不待他在這忽然明亮的天里看清楚什麼,那巨大的水聲,已經沖擊而來。
震耳激!
竟然是一道雪似的瀑布!
從另一頭低矮的斷崖上沖刷而下,年深日久,便在這崖下形了一座石潭。其水流又通過底下的暗河,注不遠的湖泊。
周圍巨大的山石,常年被水流侵蝕,都了水中一座座的“孤島”,奇形怪狀。
有的如同一朵蓮花,也有的像是竹筍,蘑菇,甚至是一片樹葉,還有一些竟有佛形。或坐,或臥,在清淺的流水中,巋然不……
沈獨好不容易才從那驟然明亮的芒里緩過勁兒來,驟然見得此般景,一時竟忘了說話。
再向四周一看,已不由生出萬般的驚嘆。
此地勢偏高,竟像是在山腹之中,真真一天。地面上,水潭中,山石嶙峋,四面竟也為山壁合攏環抱。
簡直像是一圓形的地陷!
山壁上也有流水侵蝕的痕跡,形了許多大大小小的孔。
這倒也不稀奇,沈獨也不是沒見過。
可當他仔細向這四壁之時,看見的卻不僅僅是這些形狀不一的孔,而是孔中雕刻著的無數佛像!
“這是什麼地方……”
他的聲音里,已然帶上了幾分連自己都沒察覺到的驚嘆與驚艷,只在問出這話的同時,向自己邊的僧人看去。
僧人似乎已早料到了他這般的反應,倒沒什麼驚訝。
大約是這地方他很喜歡,所以面上那因先前寶殿上諸事而約藏在眼底的凝重,也散去了幾分。
取而代之的,是淺淡的笑意。
他微微側轉了,只引著沈獨向他們側那一塊距離他們最近的山石上看去。
三尺來高的石頭,爬上了一些青苔。
沈獨順著僧人目之所向看過去,便瞧見了這山石,也看見了那被青苔蓋住,卻還留出幾分凹痕的字跡。
小自在天。
“小自在天?”
他走上前去,將那苔蘚的痕跡略略去,才發現這四個字石極深,即便是天下最深、最利的刻刀只怕也無法達到這種程度。
也不知,是那一位絕世高手所留。
觀其形態,竟是一派鋒銳至極的鐵畫銀鉤,雖不說有萬般的殺伐之氣,可這字中的凌厲與傲狂,卻幾乎撲面而來!
這般的字跡,用來寫七殺碑文是無比合適。
可用來寫這四個字……
沈獨只覺得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是與看見殺人如麻的大魔頭抄寫佛經且把“阿彌陀佛”掛在最邊上時一般無二的錯位。
“這是你們天機禪院的前輩留的字?”
他看了半天,干脆就在刻著字的山石旁邊坐了下來,抬起頭詢問帶自己來的僧人。
僧人搖頭。
看沈獨這架勢,他便知道對方應該是想直接在此用飯,所以便蹲將食盒放下,拿開了盒蓋,將其中的菜品一一取出。
竟然有一葷一素。
荷包豆腐。
茶葉熏。
米飯一碗。
竹筷一雙。
沈獨看得怔住。
他當然不會忘記,自上一次碾死那螞蟻之后,和尚已經許久不給吃了,怎麼現在又給了?
困中,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卻是挑笑了一聲:“忽然之間對我這麼好,不僅有了菜,還有葷有素。且又特意帶我來這樣一個好地方,和尚啊,你還敢說自己不喜歡我?”
僧人當然不會搭理他。
從他里出來的渾話,在經過他耳旁時,似乎都變了一陣毫無存在的風,沒留下半點痕跡。
沈獨又覺得不舒服。
他本已經拿了筷子起來,可禿驢這種八風不、仿佛什麼話都麼聽到的模樣,著實讓他恨得牙,有種拿筷子死他的沖。
“出了這天機禪院,你?活不過三個時辰!”
這嘀咕,算得上是毒辣了。
可僧人聽了,在注視了他片刻之后,非但沒惱,似乎還琢磨了一下他話里的意思,然后微微搖頭,笑了一笑。
像是不認同他這話。
“難不你以為自己能安然無恙?”
沈獨見了,簡直不敢相信這和尚哪里來的那麼大的底氣,竟不認同他說的這話,一筷子夾了個上來,又給放了回去。
“早就跟你說了,你脾不好,我弄死只螞蟻你都要甩臉子,外面還有殺人的呢,你不得瘋?再說了,哼,就你這三腳貓功夫,旁人一只手指都能碾死你了。唉,無知,無知啊!”
脾不好。
三腳貓功夫。
無知。
僧人聽了,面上笑意未減,只依舊面朝那湖泊盤坐,左手拇指扣舒在前,右手則掐著佛珠,一粒一粒地轉著。
整個地界上,本因那瀑布,喧囂得很。
可沈獨的心里卻一下清凈起來。
他就這麼看著僧人默默打坐誦經的模樣,慢慢吃了有半盤菜,可越吃,竟越覺得如嚼蠟一般無甚滋味,甚至舌頭底下還漸漸有一說不出的酸苦味蔓延而出。
終于是吃不下去了。
沈獨靜默了許久,才輕輕放下了竹筷,一雙幽深晦暗的眼里,凌厲與戾氣之下藏了一點幾不可見的希冀。
角彎起,見地和,笑容卻不那麼自然。
他覺得自己的嚨也有些干,可話出口時,卻流暢得仿佛已經在心里說過了千百遍——
“和尚,我要走了。你愿不愿,同我一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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