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一出口, 沈獨自己便怔住了。

這一瞬間, 整個人都有一陣輕微的眩暈, 像是被什麼東西忽然敲了一下腦袋一樣，嗡嗡地鳴響。

他怕是瘋了吧？

對面的顧昭顯然也沒料到他竟會忽然說出這答案來，正用一種十分奇妙又微妙的目注視著他。

畢竟他先前表現出來的態度, 有些抗拒。

也許現在顧昭腦子里在想他可能有什麼謀詭計。

可沈獨發誓：在話出口的那一瞬間，他什麼都沒有想，只是想到了那和尚, 下意識地答應了下來而已。

不空山。

天機禪院。

竹海竹舍。

僧人。

禪香。

經書。

一幅一幅的畫面從他腦海中劃過, 可最終停留下來的，既不是當夜與慧僧善哉手時的兇險, 也不是在千佛殿刻下那挑釁八字時的醉癲，而是……

竹舍前, 屋檐下。

那僧人眉目清雋，在搖疏影中, 微微的一笑。

“你腦子沒病？”

顧昭笑了起來，可那打量著他的雙眸中，卻多了幾分奇妙。

沈獨略略回神, 下意識地用指尖了眉心, 似乎是想要將自己心底某種東西給下去，只慢慢地笑了一聲，回答顧昭：“你看我像腦子有病的樣子嗎？”

“像？”

顧昭重復了一句，面上浮出幾分古怪的神來。

“你沈獨，難道不是腦子一直有病？”

這還真人無話可說。

是啊。

在這天下人看來, 他怎麼會沒有病呢？他若每日發瘋，那才是正常的；他若有哪天正常了，怕是旁人就要嚇得發瘋了。

所以顧昭這一句話，一下就讓沈獨知道自己是問了一個多愚蠢的問題：“那這不就更好了？有個值得你信賴且也合作了很久的人，腦子出了病，答應與你再謀大事，你不應該高興嗎？”

“是這個道理沒錯……”

可是，沈獨有病，不代表他以為沈獨是個傻子。顧昭的目中，依舊帶著幾分并不掩藏的探尋。

“但我總覺得，你答應我，除了三卷佛藏之外，還有別的目的。”

“是嗎？”

沈獨挑了眉梢，那原本就狹長上挑的眼尾，也隨著這細微的一，而添上幾許別樣的味道。

“到底是蓬山第一仙，你說有，那就有吧。”

“為什麼？”

顧昭不與他廢話，直接發問。

沈獨卻暫時沒回答。

他從自己座中起，只踩著地面上那一層薄薄的石屑，站到了這極高的懸崖之畔，目放遠。

熾烈，天機禪院，不空佛頂，璀璨恢弘。

明明隔得極遠，可他竟好似能聽見梵音。

背對著，顧昭也看不清他的神，只能聽見他那在山嵐中變得渺渺的聲音。

“自我名，還從未有人能讓我吃這麼大的虧，而我素來是個記仇的人。顧昭，你說，若是那一位慧僧善哉，再見到我，且我還明正大帶著武圣后人前去討要三卷佛藏，該是何等表？”

君子記恩，小人記仇。

沈獨此話一說，顧昭竟一下覺得合合理：是了，他認識的沈獨，就是這麼一個睚眥必報的人。

同時，他任，善變，脾氣很壞。

只不過……

雙眼微微一瞇，顧昭終于還是問出了那一個縈繞在自己心中已久的問題：“看你這般記恨那慧僧善哉，想必便是當夜闖了千佛殿的人。但以你出逃那日的況來看，即便你有本事，傷勢也無法迅速復原，再與善哉手，必定雪上加霜。了如今出現在顧某面前的沈道主，卻是毫發無損，更勝往昔。若非親眼所見，顧某絕不敢信。你到底，是得了什麼機緣？”

機緣？

沈獨笑了出來。

怕是孽緣吧。

“你問了，我卻不想答你，沒心。”他明說自己不愿回答，只回首看顧昭，“你說武圣后人就在你手里，我卻不敢盡信。你顧昭生詭詐，騙這天下人都是輕輕松松的事，我不得小心些。這人，你得先引我一見。”

“放心，我正有此意。”

顧昭可從沒指過沈獨這麼輕易就跟自己合作了，畢竟在這江湖上，他是為數不多的、知道自己真面目的人之一。

“擇日不如撞日，那小子就在三十里外益城，我帶你去見。”

“那便走吧。”

沈獨現在就一個人，也不急著回妖魔道收拾爛攤子，只招呼了顧昭，便直接腳尖輕點，縱一躍，如飛鶴一般，向著東南方向而去。

不空山此刻乃是是非之地，顧昭自也不想久留。

他來這里等沈獨，是早已經將蓬山那邊的事都安排好了，所以此刻也沒有什麼猶豫。沈獨先行，他隨后便跟了上去。

不出一刻，兩人影便消失在這連綿群山之東。

又過去小半個時辰。

這一座孤峰之下，終于傳來了一連串集的腳步聲。竟是一行十數名僧人面容嚴峻，腳步匆匆，自西面而來，向著東面而去。

先前被顧昭摔下的酒壺跌進了溪水里，早摔了個四分五裂。

酒水混溪水中，酒香散空氣中。

早已淡去。

可在經行此之時，僧人中那一名披著一雪白僧袍的僧人，腳步卻一下頓住了，目落在散落于山溪石塊隙里的酒壺碎片上。

“善哉師兄，怎麼了？”

走在前面一點的另一名滿臉橫的大和尚善明，察覺到了他的停頓，不由跟著停了下來，有些奇怪地問了一句。

只是看向那白僧人的目，卻藏了幾分擔憂。

昨日千佛殿上那八個字，幾乎已經傳遍了整個禪院，即便是與世無爭的僧人們，都能嗅到朝他們靠近的腥風雨。

三卷佛藏失竊。

這是何等令人悚然的一件事？

可它切切實實地發生了，而且就在整個禪院眼皮子底下，就在天機禪院新輩第一人善哉的鎮守之下。

茲事大，如何能不震？

江湖上不知多人覬覦著此，藏于天機禪院本就已經令他們十分不滿。如今佛藏失竊，若被他人得知，又該掀起怎樣一場惡風波？

禪院在江湖上，一向地位超然。

雖然沒有什麼人明說，可其余的門派見了，又怎麼會看得慣？一切不過是引而不發罷了。

一旦得機，再加上佛藏之事……

唉。

現是暫時止消息外傳，在商量解決之法；可天下哪里有不風的墻？

佛門清凈日子，眼見著便要沒了。

善明心底長嘆了一聲，同時看向那僧人的目中，憂心卻又添了幾分。

可僧人卻似沒覺到。

他的臉還有昨日怒極攻心險些魔留下的蒼白，可目比之昨日卻更多了一分靜定，只看了那一堆碎片片刻，便抬首向高去。

孤峰聳立，斷崖突兀。

眾僧人都隨著他目看去。

善明也抬起頭來，想到什麼：“我們要上去查看一番嗎？”

“不必了。”

清淡的嗓音，輕微的沙啞，乘著風裹著云一樣。

好聽極了。

可善明卻一下覺得有些恍惚。

小一年沒聽見善哉師兄說話了，幾乎已經習慣了他的沉默與無聲。如今破去閉口禪，再聽見他聲音，雖與記憶里一般悉，可竟添了一點奇怪的陌生。

他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點了點頭。

一行人繼續向東面行去。

才從殺戮來，又到殺戮去。

不空山西，已是尸橫遍野，東湖劍宗覆滅；不空山東，又將是怎樣一場腥屠戮？

他渡未開花以慈悲蝶，他報舍佛以殺戮業。

魔，終究是魔。

一雪白的僧人，依舊走在最前面，終是慢慢握了掌中佛珠。

低垂的眉目間有一點淺淡的清冷，微抿的角里不見了往昔的笑意，唯有眸中那幽微的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