鵝大雪席卷著風刮進聞府的高墻，積雪簌簌順著枝椏落泥土里。樹上的玉鈴隨風而，發出叮咚的響聲。

火爐竄起的火苗映紅了聞雪朝的側臉，他雖尚未好全，面倒是不如往日那麼蒼白了。

聞瀾不斷為火爐添著柴火，一主一仆在云容閣靜坐賞雪，不知不覺便了夜。

夜里氣溫驟降，聞瀾小心翼翼地走上前，為聞雪朝披上了披風，準備扶著爺回屋。聞雪朝剛被聞瀾攙扶著起，便聽到高墻上傳來一陣稀疏的響聲，像是有什麼東西踩上了墻頭的雪泥，打破了院中的寂靜。

聞雪朝在微弱的火中看到了一道高挑而修長的悉影。腦海中剛出現這人的影子，這人便來了。

聞瀾顯然也察覺到一些異樣，他警惕地看了看那在暗的影，神有些慌張：“爺，莫不是進賊了，我去喊護院。”

“這位是我的人，”聞雪朝角揚起一抹弧度，“瀾郎，你先回屋歇息吧，今晚不用侯著我。”

“可是爺……”聞瀾有些言又止，這位深夜來客份不明，若是單留下爺一人，會不會將爺置于危險之中？

聞雪朝接著又吩咐：“你去關了閣院的門，沒我的吩咐任何人都不許進來。”

聞瀾向來不是多管閑事的子，見爺看起來與這位來客有要事要談，便匆匆回屋為爺取了把青羅傘，悄無聲息地離開了。

云容閣只剩下聞雪朝和墻上的五皇子面面相覷。

聞雪朝裹披風走了風雪中。他不不慢地來到墻底下，手將青羅傘遞給了剛躍下墻頭的趙辭：“五殿下，打傘。”

趙辭似是來得匆忙，上只披了一件褐斗篷，一頭墨長發松散地披在肩后，渾上下都落滿了雪花。他接過聞雪朝遞來的傘，將傘撐在了聞雪朝的頭頂，：“別涼了，進去說話。”

這是兩人自秋獵遇襲后的首次面，秋去冬來，不知不覺間竟已過了白日。

趙辭收起青羅傘，正進屋，卻發現聞雪朝的步子還有些踉蹌。他上前一把扶住聞雪朝，皺眉道：“你子還沒好？”聞雪朝擺擺手：“我已快好全了，只是太醫說我子骨弱，還需服藥靜養一段時日。”

趙辭淡淡應了一聲，將聞雪朝扶到案幾前坐下，隨即轉坐到聞雪朝對面，開始沉默寡言了起來。

聞雪朝發覺五殿下好像總是與自己話不投機，每次只要兩人獨，便會頻頻陷相對無言中，好像兩人間確實沒什麼話可說。

他也并未催促趙辭開口，只是為他斟滿了一杯熱酒，看著他一飲而盡。

趙辭連飲了三杯，好似心中終于拿定了主意，緩緩開口道：“我要去東海了。”

聞雪朝以為自己聽錯了，接過趙辭遞來的杯盞，呆愣道：“啊？”

“陛下下旨，任我為延東君監軍，隨祝將軍南下東境抗擊海寇，奪回海上商道，將西南馬道同東境相連。”

趙辭初至時聞雪朝便覺得他與往日有些不同，此刻細細觀察才發現，原來五殿下穿在斗篷之下的并不是慣著的墨素袍，而是一襲凜凜玄甲。

屋的地龍將溫暖源源不斷地傳云容閣中，空中彌漫著熱氣。聞雪朝只覺得口干舌燥，他張了張，半晌說不出話來。

趙辭趁半夜溜出大營，繞過聞府的層層守衛，終于來到了聞雪朝的院外。他擔憂這是與聞雪朝所見的最后一面，遂一尋到機會便馬不停蹄地趕到了聞府。府前，趙辭獨自一人陷了遲疑中，他不知道自己見到聞雪朝后要說些什麼，亦不知聞雪朝會做何回應。聞雪朝兜兜轉轉依舊是太子的人，或許自己于聞雪朝而言，連尋常友人都不算。

若是聞雪朝已就寢，便不再擾醒他，溜走便是，也算了結自己在京中最后的念想。

但當趙辭躍上云容閣的墻頭，卻看到聞雪朝站在廊前，一雙幽亮的眸子定格在他的上。

好像他便是那個風雪里的歸人。

他冒冒失失地闖進了聞雪朝的院子，聞雪朝冒冒失失地闖進了他年熾熱的心。

過了許久，趙辭聽見聞雪朝問：“你何時就要走？”

“幾個時辰后便走。”

“別喝了，喝酒誤事。”聞雪朝將見底的杯盞從趙辭奪了回來，“你此番離京，要多久才能回來？”

“短則一年半載，長則……”趙辭頓了頓，“長則五年十年。”

聞雪朝笑道：“我看難。烏首海寇險狡詐，庫中銀兩富可敵國。東海的許多商賈私底下都與海寇有來有往，你們這一趟，是要搗了東境大族們的生路啊。”

“先帝曾三派大軍直東海，最終皆落了個鎩羽而歸的下場。”聞雪朝捧著腮子，輕聲道：“五殿下驍勇神武，有朝一日定能為大芙奪回故土。”

趙辭臉有些泛紅，他心中確有一番不可言道的丹心壯志，經聞雪朝這麼一說，那年意氣直沖腦門，讓他的心開始怦怦跳。

聞雪朝看著眼前人神從低落變為昂然，眼里浮上笑意。他著燭中披戎裝的五殿下，雖幾次張口，但最后什麼也沒說。

兩人對坐了一夜。聞雪朝同趙辭細細講了一遍自己從太傅聽來的海寇舊史。講那烏首海寇是如何斬殺了東海太守，占據東境眾島百余年。講南國的民風民俗，講延東軍的奇聞逸事，講江南的絕佳肴。他從未離開過廣，倒是將大芙各地的風俗聽了個遍。

“你到了杜陵，定要替我嘗一嘗那麒麟酒樓的招牌菜。”

“九曲城的海唱的曲有勾人心魄之效，你可別被迷了心神那海中冤魂。”

“往年京的云披匠人技藝一般，我聽聞東境有更好的。你若有空，便幫我尋尋好料。”

趙辭則同聞雪朝說起了自己曾經在鎮北府的日子。鎮北軍的飛鷹走馬，雁關外的大漠孤煙，長河落日。趙辭想起時的一件趣事，便也同聞雪朝說了。他還在年無知的時候，曾因貪玩溜出鎮北府，后來被一對睢來的商隊撿到，見趙辭伶俐乖巧，差點將他帶回去給家中小姐做養婿。涇將軍領著兵追了上百里，才把商隊截住。

聞雪朝笑到上氣不接下氣，一時間捂著咳個不停。趙辭忙停下了話頭，怕聞雪朝又咳出病來。

天邊氤氳散去，霞浮在萬家屋頂上，雪漸漸停了。趙辭放下了手中的茶盞，凝神看向聞雪朝：“我該走了。”

趙辭拾起斗篷披上肩，正起，卻聽見聞雪朝在背后說：“殿下且慢。”

他轉過，只見聞雪朝出手，將一枚冰涼的件放在了自己的手上。

聞雪朝遞給他的是一枚晶瑩剔的玉佩，玉上沒有復雜的紋路，只刻著一個筆法鋒利的“雪”字，下首掛著兩道墨綠的穗子。

“今日沒帶什麼致的玉，上只有這枚私佩。”聞雪朝說，“若殿下不嫌棄，雪朝便將此佩贈予殿下，充作餞別之禮。”

趙辭接過玉佩，并未將玉佩收起，而是直接系在了腰間。聞雪朝微沒料到五殿下會將自己的贈攜帶，微微有些怔住。

趙辭翻遍了全上下，并未發現任何配飾可回贈，一時陷了窘迫之中。聞雪朝見五殿下一籌莫展的樣子，忙開口說道：“雪朝不過只是一番心意罷了，殿下無需掛記。”

陣陣敲門聲從門前傳來，是聞瀾來給爺送早膳了。

趙辭看了眼房門，隨即拔出腰間佩劍，劍側略過發梢，割下了他的一縷長發。

“我無外，唯有此可留以為念。”趙辭避著聞雪朝的目，將頭發用細繩捆好，放在聞雪朝手上。

他此去一別，還不知再見到聞雪朝是何時。聞雪朝是太子一派的中流砥柱，而自己與太子往后定是不死不休，若真如疏月所言，待他從東境歸來，或許已搖一變了聞氏之敵。

爺懵懂的悸在風云變幻的金閨玉堂中，變得如此不堪一擊。他不甘心自己對聞雪朝這番赤子之心被現實擊得碎，他不會讓聞雪朝知道，自己割發相贈，是將這顆心都贈給了他。

若多年以后，往事種種煙消云散，他亦不會對聞家手。

聞瀾進門后并未看到昨夜那位不速之客，只見爺一人坐在案幾前出神，雙手合擱在膝上，手中好像捧著什麼東西。

“爺莫不是一夜沒睡……”聞瀾見爺還穿著昨晚的大髦，桌上的燒酒已經放涼了，有些著急地說道。他正上前伺候爺洗漱，聽見爺說：“瀾郎，給我取個香囊來。”

聞瀾有些不知所以，但仍聽從爺的吩咐，在玉盒里翻找了半晌，尋了個爺平日最喜的葫蘆樣式，將香囊遞給了爺。

聞雪朝接過香囊，將手中攥著的東西塞進了囊里，又用紅繩將囊口仔細系好，方才把小葫蘆掛在腰間。

“好看不？”聞雪朝問聞瀾。

聞瀾忙點頭：“好看好看，爺佩什麼都好看。”

聞雪朝眉間月牙一彎：“那便日日戴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