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臺風眼》第23章
路過剛剛那間會議室,門大敞著,有幾個人已經先走了,周茹跟攝影師站在走廊上煙,見他獨自走過來,看向他笑著問:“爺呢?領過來聊聊啊。”
“沒攔住,皮得很,”鄭寅停下腳步,“怎麼樣,見到真人還滿意嗎?”
“曹導和黎悠老師的獨苗,條件還這麼出挑,這都不滿意,那我也太難伺候了。”周茹細長的手指著煙,搖頭笑道。
“那就好,”鄭寅也笑,“不枉你冒著被罵的風險跟我泄劇本。”
“其實跟他站一塊那男孩我也喜歡的,”周茹的子一向直來直去,這時開玩笑道,“早知道曹導能找來跟爺這麼搭調的男孩,我當時就寫雙男主了,可惜了,二選一真是殘忍。”
“所有新人都是這麼挑選出來的嘛。”
“說得是啊……”周茹聳了下肩。
“你們聊吧,”鄭寅笑了笑,朝前一指,“我去方便一下。”
周茹做了個“請便”的姿勢,然后繼續著煙跟攝像師聊天。
這座攝影棚建起來的時間不長,今年年初才開始正式啟用,衛生間還算干凈整潔。
梁思喆站在隔間里,對著灰白的隔板發了半天的愣。左手的拇指無意識地用力掰著中指的關節。
原本他以為那道跟小提琴有關的疤已經長好了,畢竟那晚曹修遠問他還能不能拉小提琴時,明明他心已經無波無瀾了。可是剛剛在門口聽到的那幾句話讓他忽然意識到,那不是疤,疤是傷口愈合的標志,是重新長好的一塊皮,他的那塊痂,是覆在傷口上面,乍一看很厚,難以穿,無堅不摧,可是只要找準角度,用手指輕輕一揭,就會發現它其實輕易就能夠被撕裂,傷口汩汩的鮮涌出來,鉆心的疼痛隨之傳到的每一神經末梢……還真是,疼的。
人生十七年,打記事起就被母親抱到講授的小提琴課上,坐在一群哥哥姐姐的中間,爬著去那四奇妙的琴弦,所有好的不好的記憶全都跟小提琴有關,五歲練夏夜,七歲練梁祝,十三歲練赫無伴奏,十五歲練帕格尼尼……
“練不好這首歌今天不許吃飯。”
“你爸今天專門回來看你比賽。”
“剛剛那阿姨說你很有靈氣的,可是國際上有名的小提琴家。”
“我兒子也太厲害了,老爸沒白疼你,說吧,這次想要什麼獎勵?”
“這次比賽爸爸媽媽一起送你……什麼不用?這麼重要的比賽我們是一定要去看的啊!還是你只想讓媽媽陪你?皺什麼眉……那是想讓爸爸陪你?……好好好我不說這個了……”
然而這一切伴隨著尖利的剎車聲和驚恐的尖聲,以及剎那間靠過來的重量和溫,戛然而止。
曾經占據了自己生命大半的,承載著一切意義的小提琴就這樣被生生地跟自己撕裂了。
是啊,是廢了啊……大腦深傳來一道聲音,那人說得也沒錯啊,對吧?
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隨即鄭寅了他的名字:“思喆,你在嗎?”
梁思喆沒應聲。
“你不想出來也可以,那我就在外面說了。”頓了頓,鄭寅又說。
算了,不會更糟了。梁思喆想,既然無法回避那就索去直面吧。
“我在。”他的嗓子啞得厲害,推門走出來,看向鄭寅,語氣平靜而冷漠,“您說。”
他站到鄭寅面前,量筆直,比鄭寅稍稍高幾厘米,臉上的緒此刻也收了多半,站在的窗前,清瘦的像一把閃著鋒利刀的薄刃。
過剛易折啊……鄭寅看著眼前這個單薄而鋒利的年,腦中出現這幾個字。
“思喆,”鄭寅斟酌了一下措辭,謹慎地說道,“你學校的老師和我說了你的況……”
話剛說一句,梁思喆就開口打斷了他:“過去的事您就不用提了,我不需要憐憫。”
鄭寅愣了一下,回過神來點頭道:“好,那我們就只說今天的事,剛剛那些話……你聽到了對吧?”
梁思喆“嗯”一聲。
“有些過分,我知道,我替那幾個老師跟你說聲對不起……”
“這個也不用說了,”梁思喆幾近冷淡地說,“我不需要,也不接。”
“好,那這個也不說了,”鄭寅話不多說,點頭道,“那就說一下關于這次選角的事吧。”
沒想到梁思喆并不打算配合,抬頭看著他:“我問,您答,可以麼?”
這孩子的個還真是符合他的形象的,鄭寅心道,一個新人,好歹跟前輩服個啊,哪有一上來就想掌握談話主權的……但他沒說什麼,溫和地笑了笑:“好,你想問什麼?”
梁思喆直切重點,一點也沒打算繞彎:“這角你們一開始就打算定曹燁是嗎?”
鄭寅想了想道:“一開始的確是有定曹燁的想法……”
他語速慢,半句話剛說完,梁思喆又問了下個問題:“既然這樣為什麼當時要找到我,把我帶到這里?”
話說到這份上,鄭寅也不打算飾太平了,搖了搖頭,直說道:“思喆,你不了解啟用一個新人有多冒險,這關系到幾百萬,甚至是上億的投資,數百個工作人員的心,我們必須要對角負責。”
說到這他頓了頓,抬眼觀察梁思喆的神,梁思喆微皺著眉,眉眼間淡漠而冷峻,并沒有要打斷他的意思,他便接著說下去:“每一部電影,我們在定下一個新人之前,都會進行很多篩選。你看到今天那幾個和你們一起試鏡的男孩了吧?他們已經過了好幾工作人員的篩選才能站到曹導的面前……你呢,很幸運,被曹導一眼挑中,可是你要知道,曹導當時跟你說的是,如果你想試試,就跟著我們來北京,但在角確定之前,誰也不能保證你一定會被選中,包括曹燁也是這樣,否則今天我本沒必要把他接來試鏡。”
他說了很長一段話,出乎意料的是梁思喆一直沒開口打斷自己,只是在聽完之后平靜地點頭道:“我知道了。”
鄭寅在心里無聲嘆了口氣,看著他:“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試鏡結果已經確定了是不是?”
“你剛剛在門外也聽到了,我不瞞你,現在大家的確比較傾向于定下曹燁。”
“我知道了,”梁思喆垂下眼神,“那我隨時可以離開是不是?”
“這個……”鄭寅頓了頓,“我想你離開前最好還是跟曹導說一聲,不過思喆,北京大的,機會也很多,如果你想待在這里,藍宴的那間屋子你可以繼續住著……”
聽到這,梁思喆抬起頭,直截了當地問:“幫您繼續看著曹燁?”
鄭寅苦笑道:“如果你非要這麼說的話那我也不反駁……還有我上次說欠你一個人,如果你真的對演戲興趣的話,我可以幫你介紹別的劇組試試看。”
梁思喆搖了搖頭道:“您欠我的人,只要如實回答我最后一個問題就好了。”
“你說。”
“定下曹燁,是因為他的確比其他人更適合,還是因為他是曹導的兒子?”
鄭寅沒想到他會問這麼直白,愣了愣,然后思忖著回答:“怎麼說呢……這劇本的編劇是看到曹燁的一張照片才有了想法,所以,如果沒有曹燁的話,這個劇本、這部電影,可能本就不會存在。還有曹導去你們音樂附中,你跟曹燁被送到藍宴,以及今天的試鏡,也本就不會發生,你懂我說的意思吧?”
梁思喆垂下眼睛道:“嗯,懂了。”
這男孩上是有一傲氣在的,鄭寅看著他,腦中出現這種念頭。 終究不落忍,末了,他抬手拍了拍梁思喆的上臂:“好好考慮一下自己未來的打算吧,如果需要我幫忙的話,可以給我打電話,你有我的號碼。”
“嗯,謝謝您。”梁思喆說。
鄭寅走后,梁思喆趴在洗手臺前用涼水洗了一把臉。
冰涼的水潑到臉上,讓他覺得清醒了一些。他抬頭看了看鏡子里的自己,面前這個臉上毫無的人看上去脆弱而消沉,讓他覺得有些陌生。
鄭寅剛剛說的那段話點醒了他——這里是北京,不是巖城,更不是音樂附中。他跟曹燁也不是什麼競爭關系,起跑線都差了不知幾千里,何來競爭之談?
那個小提琴拉得很好的,在音樂附中可以做當之無愧的首席,以至于其他任何人都只能做陪襯的梁思喆,在偌大的皇城下,什麼也不是——更何況他現在已經拉不了小提琴了。
說不失落是假的,說沒抱過希也是假的。
在曹修遠親自上門找到他的那一天,他在黑夜里睜著眼睛干熬了一晚上,一秒鐘也沒睡著。
曹修遠那句“對于一個演員來說,會不會拉小提琴一點都不重要”就好像在他面前陡然間開辟出了一條路一樣,讓他在走投無路的絕境上忽然有了方向,就在那一晚,他覺得是時候結束這種渾渾噩噩的日子了,人總不能一直停滯不前,總要往前走下去的啊……
只是如今剛在這條路上走了一小段,忽然發現這其實是死路一條,再繼續走下去,怕是要一腳踏空了。
也許這是命運跟自己開的一場善意的玩笑吧,梁思喆嘆了口氣想,賞他一場大夢,讓他知道自己到此為止還沒完全廢掉,還有勇氣開始一段新的路。
不過,此路不通,再換一條吧……是時候該醒過來了。
——
著大振的手機讓梁思喆從自己的思緒中離出來,他抬手抹了把臉上的水,然后低頭從兜里出手機。
電話是曹燁打來的。
按下接通鍵的同時梁思喆清了下嗓子,但聲音還是有些啞:“喂?”
“他們還在麼?”曹燁在電話里問。
“在吧。”梁思喆知道他問的是會議室里的那些人,他背過倚著洗手臺接電話。
“怎麼還沒走啊……那你出來吧,猜我去做什麼了?”曹燁賣著關子問。
“猜不出來。”梁思喆說,他現在也沒心猜。
“我就知道你猜不出來,趕出來就知道了,我在8號攝影棚里面,你快點過來吧。”曹燁催道。
“哦,好。”梁思喆應著。隔著手機,都能想象出曹燁說話時上的那鮮活勁兒,襯得自己死氣沉沉。如果說曹燁是向而生的向日葵,那自己大概就像是背的墻角一株行將枯萎的植吧……腦中出現出現這種想法,梁思喆角微扯,很輕地笑了一下。
對面掛斷了電話,梁思喆把手機慢吞吞地塞回兜里,從洗手臺起,走出了衛生間。
路過那間會議室的時候,門還是合上的,里面的人聲傳出來,梁思喆這次沒再停下腳步,快步走了過去。
走出攝影棚,他的腳步又慢了下來。其實他現在還真不想看見曹燁的,準確地說,他不想看見任何一個人,尤其是曹燁。
在此之前他從沒覺得自己跟曹燁有什麼不同。他打小被捧著長大,在音樂附中更是其他人眼中的天之驕子,就算來北京參加比賽的那幾次,在各地的參賽選手中也是最出類拔萃的那撥人。
但經歷了今天這一出后,他忽然明白了鄭寅為什麼從一開始就拜托他幫忙看著曹燁——那本就不是拜托,而是想當然的命令,藏在其后的潛臺詞是:這次選角你是沒什麼機會了,但如果你能幫我照顧好我家爺,回頭我可能會賞你個別的機會。
什麼人、幫忙、委托……不過是偽善的托辭罷了。
現在想想真是諷刺的,梁思喆自嘲地笑了笑,自己還是太年輕,太沒見過世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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