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眾舌，政府鏡鑒。

這是一位領導人曾送給廣大電視人的箴言，理真而切，可在刑鳴看來，電視人其實是特別道貌岸然的一群人。

刑鳴看待這個圈子有些悲觀，但對自己的團隊卻充滿信心，當初為了走莊蕾的人，刑鳴挑細選了一套自己的班底，組里不人都是經他一手挖掘與提拔上來的，半年的不算長，但不得不說，刑鳴工作時雖嚴厲得近乎苛刻，平時倒一直還算是個不錯的領導。他不貪功績，不吝獎金，《明珠連線》幾次獲得表彰，刑鳴為名義上的主持人實際上的總制片人，一人得道必然捎帶犬，讓整個團隊都有名可圖，有利可沾。

最仗義的一次莫過于在馬尼拉采訪時遭遇當地暴民襲擊。其實那暴民手里的尖刀本不是沖他來的，刑鳴眼見跟隊來的導播毫無反應，急之下一把將他推開，自己卻挨了一刀。

當時刑鳴捂著涌如注的傷口，緒還算穩定，倒是那導播哭天搶地，恨不能當場以命相抵。

一起熬過夜，一起玩過命，好比一個茅坑里滾過，一個戰壕里蹲過，所謂革命誼，不過爾爾。

所以他才敢在虞仲夜跟前放話，說自己的班底自己來建。

但刑鳴也有一個病，他工作起來太自我，以至于常常記不住手下人的名字，只以他們各自的職務相稱，編輯就“編輯”，導播就“導播”，他自認為這樣務實又效率，實際上也是犯懶。

刑鳴一早就吩咐阮寧去張羅周末請客的事，他打算跟組員聯絡聯絡，順便提前籌備新的節目。

阮寧挨個問了，確認組里的人周六都有空，接著又去國貿定了餐廳。亞洲數一數二的高樓巨廈，八十八層的旋轉餐廳，好幾百一位的海鮮自助，餐廳里的服務生大多是外國人，講的還不是英語。

約的時間是十一點半，但刑鳴到得比較早。他一個人站在窗邊，眺遠方。從他所在的這個樓層出去，腳下這座城市忽然變得面目全非，它變得很窄，很仄，很小，車與人皆如螻蟻，貫穿整座城市的江水像一條灰不溜秋的緞帶。

十一點剛過，阮寧頭一個面。明珠臺里從來沒有隔夜的，臺長辦公室那幕早已傳得人盡皆知，所以這會兒阮寧有點怵見刑鳴，深怕一不留神就了領導的出氣筒。好在刑鳴下的傷口雖未痊愈，心開著倒還不錯，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聊了兩句，臉上也帶著笑。

等到十一點半，服務生送上了免費的芒果與開胃前菜，詢問刑鳴什麼時候人才到齊。等了半拉鐘頭了，刑鳴失了耐，吩咐阮寧打電話去催。

阮寧聽話地撥出一個號碼，接通以后沒聊幾句就掛了。他轉頭跟刑鳴說：“孫偉的兒突發腸胃炎，來不了了。”

刑鳴皺眉：“孫偉？孫偉是誰？”

阮寧知道刑鳴記不住人名，便想著法子跟他解釋：“就是咱們組的導播，那個長得壯的黑皮、四眼，上回跟你去馬尼拉采訪，你還替他擋了一刀……”

“哦，他呀。”一說是導播，刑鳴的眼前才浮現出一張象的臉孔，但他仍皺著眉頭，一臉疑地問，“他都有兒了？什麼時候結的婚？”

阮寧撓頭，傻笑：“奉子婚的呀，你連人家的婚假都沒批。”

十二點，服務生又來問了一遭，但組里還是沒來一個人。

眼見組員們久等不來，刑鳴讓阮寧再給別人打電話，但這回阮寧不肯了，他低著頭說別等了，我看那些人是不來了，能退就趕退了吧。支支吾吾的，也不說明白。

刑鳴搖頭，說，我等著。

“老大，真的不會來了，一個人都不會來了。”阮寧像個犯錯的學生似的，頭越埋越低，聲音也越來越輕，他說，“老陳也是今天請客，老陳說《如果人》正在搭建團隊，孫偉他們都是臺里的骨干，新節目非他們不可……”

刑鳴微了眉頭，打斷他：“人在哪里？”

“也……也在這里。”阮寧的聲音已經細不可聞了，“就在八十六層，粵之軒……”

刑鳴看了阮寧一眼，一把奪過他的手機，撥出剛才那個號碼。

“老大……”阮寧還要吱聲，卻看見刑鳴一下回頭，出一食指朝他點了點，警告他閉。

鈴音響了好幾聲，孫偉終于接起了電話。聽出是刑鳴的聲音以后忙不迭地道歉，他說，老大，你看這不湊巧的，今兒一大早我家囡囡突然開始吐、腹瀉，我這會兒還在醫院里陪著老婆。

“是嗎，嚴重嗎，要不要請兩天假。”刑鳴不聲，他已經來到了八十六層，用目示意阮寧帶路，跟著他走進粵之軒。

“估計就是腸胃炎，孩子太小，當媽的不注意，我再陪著看看——”話音戛然而止，孫偉驚恐地抬起臉，著正站在包間門口的男人。

刑鳴面無表，著孫偉，著所有人。

“你們……”后話卡了一分鐘，刑鳴原有一肚子的不痛快要宣泄，可最終只說了一句，“你們……很好。”

說話的人很平靜，可聽話的人卻都不自在起來。原來熱熱鬧鬧的酒桌一時噤若寒蟬，這些人都是組里的英，用刑鳴自己的話來說，他們都與自己有著過命的。

“喲，這不是小刑麼？”坐正中間的老陳瞧著一點不意外，笑瞇瞇地喊了刑鳴一聲。

導播、攝像、音樂編輯，每個人都知道了，包括整個新聞評論部最可有可無的實習助理阮寧，只有一個人被蒙在鼓里。老陳這人損就損在這里，故意選在同一個地方請客，卻又不讓刑鳴組里的人一點風聲。

阮寧生怕刑鳴又闖出什麼禍來，趕出手拉他，怯怯喊他：“老大。”

刑鳴一把將阮寧推開，走到圓桌前頭，取了只沒人用過的空杯，擰開一瓶五糧就替自己斟了滿滿一杯，足足三兩。

“第一杯是謝師酒。”刑鳴看了一眼孫偉，將酒杯端在手里，“想一年半前我轉行進明珠臺，初出茅廬，業不，還虧得大伙兒諸多照應。這一杯我先干為敬，你們隨意。”說完，他便仰頭一干而盡。

孫偉臉紅了，嚨里甕聲甕氣的，但礙著老陳在場，到底沒敢吱聲。

刑鳴又替自己斟了第二杯，端在手里，微笑道：“第二杯是謝罪酒。我這人子急，脾氣又爛，常為了節目跟大伙兒磕，所幸你們心寬量大，包容了我這麼些時間——這杯我還是干了，你們隨意。”說完仰頭又干一杯，翻手將杯口朝下，空了。

大伙兒跟看著鬼似的看著他。

“第三杯就是散伙酒。人往高走，正常。”第三杯酒倒完，一瓶一千毫升的五糧已差不多見了底，刑鳴抬起眼睛掃過眾人，“這一杯一起來，好聚好散，我祝大伙兒前程似錦。”

十來個人面面相覷，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

見大伙兒都僵著不，刑鳴臉冷下來：“我說了，一起來。”

一桌人被生生著喝下這一杯，老陳仍在一旁笑瞇瞇地看著。

刑鳴喝干了第三杯五糧，微微一勾角，以一種特平靜無波的眼神又掃了大伙兒最后一眼——這一眼格外漫長，孫偉愧得臉紅，阮寧張得冒汗，唯獨老陳手握勝券，氣定神閑。

最后，刑鳴還是轉走了。他大步向前，頭也不回，而過一只琺瑯加彩的落地大花瓶，一抬腳就把它踹倒在了地上。

花瓶“咣”地碎了，服務生聞聲而來，刑鳴一眼也不看，只以拇指一指后老陳那桌：“記在那桌的賬上。”

阮寧跟著刑鳴走出粵之軒，一直顛兒顛兒地追在后頭，喊他，老大。

刑鳴沒回頭，只給了一個字，滾。

“老大，”阮寧鍥而不舍地追著，喊著，“你也別怪孫偉他們，礙著老陳的威，誰也不敢不去。”

刑鳴轉過臉來，又冷又靜地著阮寧，問他：“你為什麼不去？”

阮寧笑得三分諂，七分，手去挽刑鳴的胳膊：“我生是老大的人，死是老大的鬼——”

刑鳴不客氣地將他一把搡開：“我要聽實話。”

阮寧撓了撓頭皮，直勾勾地盯著刑鳴的眼睛，半晌才吐實：“我倒是想去，可那邊缺啥都不缺助理。”

“嗯，這就對了。”刑鳴竟不生氣，看似還頗滿意地點了點頭，抬手招了招阮寧，“過來，咱們再去喝一杯。”

刑鳴拉著阮寧又在國茂底層的pub喝了幾杯，阮寧晚上本來約了朋友看電影，可電影都快開場了，他卻不了。刑鳴是他的頂頭上司，頂頭上司要喝酒，他既不敢攔，也攔不住，就這麼支吾著猶豫著，刑鳴已經喝干了整整一瓶。

“老大，不值當為那幫孫子們生悶氣，呸！一個個的重利不重義，區區一個老陳就把他們的魂兒都勾走了……”

酒還沒喝過癮，就有人過來套近乎，問說，是不是《明珠連線》的刑鳴？

刑鳴伏在吧臺上，把臉埋進肘彎里，佯作自己喝多了。

他酒量還湊合，幾杯黃湯撂不倒，但胃一直不行。這得賴他的飲食習慣，他是那種拼起命來就不吃飯的類型，經常三餐并一頓，隨意把自己填飽了事。這會兒白酒和洋酒在胃里一通攪和，整副都燒了起來。

刑鳴一直低埋著頭，在肘彎里藏著自己那張還算知名的臉。他知道自己這會兒瞧著多糟，丟不起這個人。

來人糾纏了一陣子，沒得到滿意答復，嘀嘀咕咕地走了。阮寧剛吁一口氣，又老遠地看見一個人——虞仲夜恰巧也在國貿談事，似乎也看見了他。

“虞叔！”見虞仲夜朝自己所在的方向走過來，阮寧立得筆直，畢恭畢敬。阮寧比刑鳴還小兩歲，平日里自然跟著臺里一些年輕人管虞仲夜“虞叔”，也基本從沒被搭理過，他料想虞仲夜不認得自己，趕自我介紹：“虞叔，我是新聞評論部的——”

“你是刑鳴的助理，阮寧。”虞仲夜說出阮寧的名字。

被臺長點出了名字簡直不亞于被皇帝臨幸，阮寧寵若驚，結結，指了指伏在桌上的刑鳴：“虞，虞叔……老，老大他喝多了，不醒……”

虞仲夜打斷阮寧：“這里沒你的事了。”

阮寧如釋負重地走了，還沒出pub的門就趕給友掛了電話，刑鳴依然半醉不醒地伏在吧臺上，以手捂著胃部，子蜷一團。他突然聞到一陣混合著煙草氣息的香水味，然后到一只手掌摁住了自己的頭頂。

那只手出奇的溫恤，停留片刻，那修長手指便進了他的頭發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