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鳴坐上了虞仲夜的黑奔馳，他有點吃驚，以虞仲夜的家與份來說，奔馳實在是太過低調的車，怎麼著也該是能在長安街逆行的紅旗L5，或者頂配加長版的勞斯萊斯幻影。

“去哪里，捎你一程。”虞仲夜說。

“老師，能不能去你那兒？”刑鳴從不否認自己是個機會主義者。所謂機會主義，就是能王不為寇，就是只瞻前不顧后，就是哪怕一線生機都得死死攥著，不撒手。

眼下老陳亮著殺咄咄相，虞臺長就是他唯一的生機。

虞仲夜短促地笑了一聲，跟司機老林說，開車。

車剛駛出一條街，刑鳴突然猛地拍打車門，對老林大喊：“停車！”

虞仲夜沒發聲，老林沒敢停，只是減了車速，結果刑鳴自己打開車門跳了下去。他被顛得想吐，但寧可跳車折了，也斷然不敢吐在虞仲夜的車上。

胃里翻江倒海，刑鳴剛把臉湊近街邊花壇，便兩一跪在地上，吐了，吐得滿胃膽的與苦。

口袋里的手機適時響起來，刑鳴掏出手機看了看上頭的號碼，繼父向勇。

遲疑了十幾秒，還是接聽起來。

向勇問：“我跟你媽守在電視機前等著看《明珠連線》，可今晚上怎麼沒有啊？”

刑鳴解釋：“年后節目調整，暫時停播兩期。”

“你媽去你們臺的網看了看，說是原來的主持人回來了？那《明珠連線》你還主不主持了？”

“在《明珠連線》干了快一年，新鮮勁過了，臺里給我了一檔新節目，我求之不得。”刑鳴繼續不輕不重地解釋，明珠臺的網已經出了公告，《明珠連線》的主持人又換了莊蕾。估著也是虞仲夜令臺里給刑鳴稍留幾分面，發言人只字不提群演風波，只對外宣稱莊蕾回歸是早在日程上的安排，而刑鳴正在籌備新的節目。

“上次你拿的兩瓶拉菲夠不夠？要是不夠，叔這里還有。”

“一瓶砸了，一瓶沒喝，有空的時候給你帶回來，這麼好的酒擱我那兒糟蹋了。”

“下周六就是你爸的生祭，你要不就那天回來一趟？”向勇這個后爹實在沒話說，這麼些年，刑宏的生祭死祭就沒忘記過，反而比刑鳴這個當兒子的還上心。

“最近應該回不了，新節目籌備的時間不多，我得爭分奪秒。”

“你媽這會兒就在我邊上，你想不想跟說兩句？”向勇問得忐忐忑忑。

“向叔，”刑鳴沉默了一會兒，然后說，“好。”

向勇是刑鳴的后爹，這個后爹不但娶了別人的老婆，還對別人的兒子視如己出，用時髦的話來說就是接盤俠，還是最大義凜然那一類。所以刑鳴對于自己的繼父一直很激，對于這場旁人看來是“鮮花配牛糞”的婚姻沒多大意見，一聲“向叔”也的真心實意。

向勇與唐婉既是街坊也是同學，初中之后倆人漸行漸遠，一個初中沒畢業，一個名校大學生。向勇天生貌丑，滿臉橫，高不足一米七，還微微駝著個背，而唐婉打小就是人胚子，都說人在骨不在皮，但像唐婉年輕時那樣骨皮相都無可挑剔的，放眼當今的娛樂圈都沒幾個。

這東西從來不講道理。唐婉之于向勇，就是那個“心坎上的姑娘”“同桌的你”，而向勇之于唐婉，不過是將將眼而已。但機會永遠傾向于有準備的人，向勇讀書不行，勝在頭腦靈活，初中畢業以后就下海經商，沒幾年就把家里的金杯換了寶馬，算是改革開放以后最先富起來的那撥人。當時刑宏的案子正鬧得滿城風雨，市檢察院以涉嫌賄罪與強罪對這位經濟日報記者提起公訴，中級人民法院最終以賄罪、強罪兩罪并，判刑宏執行有期徒刑10年。丈夫獄期間仍不斷要求上訪，唐婉天不應地不靈，只有向勇對母子二人雪中送炭，請律師、通關系，前前后后都是他掏錢打點。向勇結婚得早，妻子酈秀華濃眉大眼也算是個人，兒子向小波比刑鳴還大兩歲，他那麼掏心掏肺地幫助唐婉既沒起心，也沒圖回報，最后得以休妻再娶、抱而歸也純屬意外。

向勇對外宣稱，自己與酈秀華的婚姻關系早在唐婉出現之前就已破裂，兩人不止一次大打出手鬧進派出所，左右街坊皆可做證。但“小三的兒子”這頂罪惡的帽子，刑鳴仍被人扣了十年。

刑宏還在服刑，唐婉就單方面提出了離婚。從道義上來說，向勇是刑鳴一家的救命恩人，刑鳴沒反對母親以報恩，但他不原諒。

唐婉再婚后沒兩個月，刑宏就死在了監獄里。正在考場中的刑鳴被了出去，隨母親去認領父親尸，親眼所見曾經高大英俊的父親赤躺在停尸間里，瘦弱佝僂得像個母里的胎兒，他面頰浮腫，口鼻流，全上下多青紫傷痕。

警方給出的死因調查結果為心臟病發，猝死。

唐婉新婚燕爾，坦然揮別過往，不爭不鬧，認了。

說不原諒都是輕的，刑鳴年時確信自己是恨著這個人的，但恨這種太沉，太重，一直擱在心里，心里就總有一種“咚咚”錘擊似的聲音。響得嚇人。

唐婉自向勇手里接過電話，問了兩聲兒子的近況，關切之意很明顯，但刑鳴一律敷衍地回答，我沒事，我很好。

網上已經有些風言風語了，繼《緣來是你》之后刑鳴又火了一把。刑鳴這兩天都沒上網，不是慫，而是不看也知道先前的贊有多，而今的罵聲一定如數奉還。

但唐婉看了，網上那些罵聲讓心驚跳，還想再追問什麼，但支支吾吾了一會兒，終究是沒問出口。自己的兒子自己了解，單看而今刑鳴這副天理不容的拽樣，大多也能猜想到他年那會兒是個戾氣多麼重的人。他的戾氣一直被大大小小的各種榮譽遮掩得很好，但刑宏剛過世那會兒刑鳴常常一言不合就跟人拼命，上也常年帶傷，因為兩個高中生提了一句他爸的事，他就跟人干了一架，大被碎玻璃拉開一道十厘米長的口子，當時是六月份，刑鳴回家后對此只字不提，后來傷口被捂得化了膿，差點連命都丟了。

唐婉已經習慣了與兒子這樣不親不近、不冷不熱地相，也大約知道即使這樣，也是兒子竭盡所能地做到最好了。

這麼些年，也能聽見那種“咚咚”錘擊似的聲音。

唐婉最后說，不拼就不是刑宏的兒子，但如果在外頭拼得太累，太苦，那就回家。

掛了唐婉的電話，刑鳴抱著胃部，在一地嘔吐的穢旁又蹲了一會兒。眼眶莫名發燙，不得不說有一陣子沒喝這樣了，胃疼。

然后他抬起臉，看見虞仲夜的那輛奔馳仍然停在路邊，隔著黑車窗看不見里頭的人，但他猜想，虞仲夜可能正在看著自己。

刑鳴站起來，整了整西裝，然后朝那輛黑大奔走過去。

“好了？”虞仲夜問。

“好了。”刑鳴又坐上了虞仲夜的車，自己打開車窗，解釋說，“上酒味重，風。”

虞仲夜仰面闔上眼眸，刑鳴端端正正坐在他的邊，一直扭頭著車窗外。

城市燈火輝煌，世界天旋地轉。一路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