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利益》9

李東方相信賀家國的人品,更相信賀家國的能力。如果不相信賀家國的人品和能力,也就不會費這麼大勁把賀家國弄來做市長助理了。就像賀家國瞭解他一樣,他也非常瞭解賀家國。當年賀家國在市委研究室做研究員時,他就經常帶他下去跑,要不是小夥子跟著趙慧珠出國留學,他就把他調來做自己的書了。

現在,賀家國終於到位了。這對李東方來說,是這陣子到的諸多煩惱事中唯一一件值得欣的事。這位三十六歲年輕洋博士上冇有毫的氣和暮氣,或許可以在這霾重重的日子裡給他帶來一縷。那麼,就讓這年輕人帶著這銳氣上陣吧,快刀斬麻,先狠砍他一氣,且看各路諸侯和上上下下作何反應!

賀家國說得不錯,峽江這盤棋確實是要走死了,確實是積重難返,可造這種局麵的本原因,賀家國也許並不知道。這絕不像賀家國指責的,隻是某些曆史決策的錯誤,隻是某些庸吏的無能,而是有著更深刻的更尖銳的原因。作為從沙洋農村一步一個臺階走到峽江市委書記崗位上的李東方,他太清楚這其中無可言告的悲哀了。

是機出問題了,出大問題了。

火炭踩到腳下,他才知道痛了,這是一種徹心骨的痛,折磨靈魂的痛。這痛讓你想大哭大,可你既不能哭,也不能。你的腳板被火炭烤著,皮發出了焦糊味,大汗淋漓,心在栗,你還得笑。什麼火炭?哪有什麼火炭?我們腳下的道路鋪滿了四月的鮮花!焦糊味?哪來的焦糊味?那分明是鮮花的芳香。你靠堅強的神經遮掩過去了,再點幾堆新的火炭,帶著一雙燒得慘不忍睹的腳升上去了,下一位接著來吧,反正鐵打的營盤流水的。這怎麼得了,燒傷的僅僅是一把手們的腳板和良心嗎?更是中國**人的執政基啊!

最初意識到這個問題,是在半年前,也就是李東方了峽江市一把手之後。

在此之前,不論是做分管副市長,還是做市長,李東方都從冇懷疑過自己置的這部權力機,甚至可以說是三十年如一日,兢兢業業地做著這部機的齒和螺釘。從在峽江近郊的沙洋縣太平公社黨,出任太平公社團委書記算起,整整三十年了,他嚴格以**人的標準要求自己,遵守黨的組織原則,和***下的各級權力機同步運行,不知不覺中,被這部機塑造著,也在某種程度上參與塑造了這部機。不錯,他是個老好人,從二十八歲在沙洋縣當副縣長時,老好人的名聲就被上上下下出來了。二十八歲,一個多麼令人自豪的年齡!應該是風風火火乾點事,也該闖點禍的年齡,他卻穩穩噹噹,冇闖什麼禍,以年老贏得了領導的賞識和下屬的尊重。不論誰做一把手,不論是在哪個縣級班子裡,還是後來在市委班子裡,李東方總能擺正自己的位置,不該表的態不表,從冇和哪個一把手鬨過彆扭。就算對一把手的決策不讚同,也不爭,最多在會下提點看法,一把手聽不聽就是一把手的事了。民主集中,集中的權力是人家一把手的。所以,鐘明仁在峽江當市委書記,批評某些領導同誌時,就公開說過:“我希大家都學學李東方同誌,把自己的位置擺擺正,彆以為離了你地球就要停止轉了,冇這回事!”

鐘明仁是峽江曆史上最有威的市委書記,也是最有改革神和開拓神的市委書記,幾乎可以說是一言九鼎。他定下的事,不容任何人反對。一九八四年上峽江外環路時,條件相當困難,六個億的預算,能搞到手的資金滿打滿算不到兩個億。大老闆想了幾天,桌子一拍,“上他娘,當不乾事,回家抱孩子!基礎設施,功在千秋,錢不夠,大家湊,各縣鄉各部門各企業,都來給我做一回貢獻!”下麵有些乾部不買賬,抗,拒絕貢獻,有些乾部還到省裡反映。鐘明仁火了,帶著市委組織部長,拎著組織部的公章,一個單位一個單位跑,當場下文,一個星期免了四個級乾部,三個鄉黨委書記,還向全市黨政乾部做了況通報。這一來,思想不通的也通了,外環路讓鐘明仁熱火朝天乾了,峽江的通狀況發生了改變。做了貢獻的那些單位也冇吃什麼虧,外環路兩旁群起的大廈既創造了峽江市改革開放的嶄新曆史形象,也給這些單位帶來了可觀的經濟效益。

現在看來,這路真讓鐘明仁上對了,如果拖到今天上馬,拆遷一項估計就得增加五六個億的資金,整條外環路冇有十五到二十個億本拿不下來。

鐘明仁乾事業的魄力,給李東方留下了相當深刻的印象。當時,李東方不但冇懷疑鐘明仁這氣魄可能帶來的深遠而持久的副作用,還真誠地認為,一把手就要這樣當。等到鐘明仁提出上國際工業園時,反對意見幾乎聽不到了,加上那時大家對環保意識也普遍較差,國際工業園便順利上馬了,用鐘明仁的話說,是三年邁了兩大步。這後一步邁得可真不高明,在國外無的一些汙染企業,像臺灣的電鍍公司,像產生苯汙染的國際賽艇製造公司,全過來了。事搞到這一步也還不可怕,完全可以逐漸改正,一年關他幾家造汙企業,結構上做些調整,把一些高新科技企業漸漸吸引過來。然而,可怕的是,就因為是鐘明仁抓的政績工程,就因為鐘明仁後來又做了省委書記,嗣後十五年,竟然冇人敢正麵提出這個汙染的話題。下麵的乾部到底怕什麼?不就是怕鐘明仁的氣魄嗎?!這氣魄說到底還是人治,人治在某種特殊條件下可以造福人民,像上外環路;可人治也會造災造禍,像國際工業園。

趙啟功的風格和鐘明仁又不同了,滿麵笑容,很斯文的樣子,跟鐘明仁當副手時,位置擺得也很正,隻要是鐘明仁拍板決定的事,落實起來從不過夜。當上市委書記後,雖然還是滿麵笑容,雖然還是那麼斯文,骨子裡卻一點不比鐘明仁弱。趙啟功開口閉口就是民主集中製,可真正的民主哪裡有啊!上新區,說上就上,大筆一揮,沙洋縣三十平方公裡範圍就變新區了。李東方當時想在外環線上搞點標誌工程,也把時代大道提上議事日程。趙啟功不予考慮,半真不假地說,東方同誌啊,過去你的位置一直襬得很正嘛,以後還是要擺正位置呀,雖然做了市長,你還是市委副書記嘛,有民主也要有集中嘛!李東方馬上明白了,不管他怎麼想,還是得按趙啟功的意思來,除非他不想乾這個市長,不願和趙啟功共事。後來才知道,趙啟功不願在外環路上繼續做文章,是有私心的,是想甩開鐘明仁,創造自己嶄新的政績。趙啟功一集中,新區的地皮就大炒起來,全國三百億資金蜂擁而至,有一陣子地價炒得比北京王府井和上海南京路還高。趙啟功自認為是功的,曾經十分得意,還寫了一組歌頌新區的舊詩詞登在省作家協會的《新詩詞》上。等到房地產泡沫消失,趙啟功仍不改口,堅持認為這是一項符合人民利益的赫然政績。

雖說是甩開了鐘明仁標新立異,而且最終造了被局麵,趙啟功卻逢會必談大老闆,口口聲聲地說,大老闆給峽江留下了開創的大好基礎,也給廣大峽江乾部群眾留下了寶貴的神財富,我們今天的一切就,都是在大老闆留下的大好基礎上取得的。對國際工業園,趙啟功從來不提,就像冇汙染這回事似的,讓李東方心裡一直很彆扭。今天和趙啟功心一談才知道,趙啟功也不是冇良心,而是和他一樣,被這部權力機束縛住了。

當然,這權力的機束縛了人,也造就了人。

正因為有了這種束縛,李東方纔在趙啟功手下繼續擺正了位置,纔有了和趙啟功和睦融洽的工作關係,也纔有可能在今天走上峽江市委書記的領導崗位。李東方知道,是趙啟功向省委全常委談了三個小時,才促使大老闆鐘明仁和**西川省委做了這個決定他政治命運的重大任免。在此之前,大老闆鐘明仁對他獨當一麵的氣魄和能力是有懷疑的。

必須承認,當鐘明仁和趙啟功等省委領導集和他談話時,當他第一次以峽江市委書記的份主持全市黨政乾部大會時,他的確是有一種熬出了頭的覺,滿腦袋都是從頭收拾舊河山的宏偉藍圖。加上新來的市長錢凡興熱很高,他還有什麼可說的?當然要義不容辭地走上曆史舞臺演一出世紀的壯劇了!趁著中央開發西部的大好時機,把時代大道氣氣派派搞起來,讓大老闆鐘明仁看看,他李東方是不是隻能當副手?給了他一把手的位置,他比誰差了?!他起碼不會弄個國際工業園,也不會弄個新區扔在那裡!他的政績將紮紮實實,經得起曆史的考驗!

權力的機和曆史慣,差一點便把李東方塑造了又一個鐘明仁和趙啟功。地位變了,心態總是不知不覺跟著變:當副手時總想一把手能多一點民主,一點集中;如願以償當了一把手,就覺得手底下的民主太多了,無論如何得多一點集中。但凡聽到不同意見心裡就反,就拿自己當年“擺正位置”的媳婦經曆來說事,這不是一種典型的婆婆心態麼?這種心態驅使下的一把手能實施真正的黨民主嗎?能形領導的局麵嗎?能不重蹈人治的覆轍嗎?時代大道真這麼不顧一切地上馬了,誰也攔不了,可誰又敢保證它不是又一個爛攤子?這半年來,大家對時代大道的議論太多了!更嚴重的是,本冇有上馬的客觀條件,峽江財政幾乎破產,國民經濟一直在低穀徘徊,這麼多企業發不上工資,近二十萬人下崗,你還能黑著心上你的政績工程嗎?趙啟功今天說得就更不像話了:什麼“唱著《國際歌》,槍殺‘**’”,什麼“多抓**分子並不是你我的政績啊,也不符合我們的政治利益”。講政績講到了這種地步,簡直是不顧後果了!這哪還是講政績?這是對人民,對曆史的不負責任!田壯達一案的涉案**分子們聽到一個省委領導這樣講話,隻怕在夢中也要笑醒了。還有所謂的政治利益,也是很不像話的。你那份政治利益和國家利益、人民利益怎麼比?總不能以犧牲國家和人民的利益為代價獲得你的政治利益吧!

然而,阻止這一曆史慣,改變這部權力機的運作常規卻又不是件輕而易舉的事,儘管他現在是一把手,儘管他今天是那麼想改變這一切。可有些同誌本不想改變,比如市長錢凡興。錢凡興是從部委局辦這種“條條”裡提上來的乾部,從冇在地市縣這種“塊塊”上任過實職,自然一番政績,想以大乾快上的實際行向省委證明他自己。半個月前就有風聲傳來了,說是省委擔心他的魄力和能力,纔派了個有魄力的市長來和他搭班子。

權力的磁場就這麼形了,所有鐵屑都在向磁極運,你怎麼辦?冇有什麼好辦法。隻能在順應過程中慢慢改變它,在一定的時候設法掉轉它的磁極。這工作艱鉅複雜,是要付出代價的,要靠高明的領導藝,靠政治智慧,靠堅韌不拔的毅力和鬥誌,甚至要靠某些一線同誌的犧牲來完。今天,他已經和賀家國談到了這個問題。這不僅僅是慨,已經是一種迫在眉睫的使命了。

不到最後時刻,他決不輕言出擊,到了最後時刻,他一定會摟槍開火。

這支槍也許就是賀家國,這個年輕人極骨,無論是對鐘明仁,還是對趙啟功。他相信,隻要他真正代表黨和人民的利益摳扳機時,賀家國的槍膛一定會出一連串良知和正義的子彈。

由賀家國,又想到了一件件的難題:他這樣乾了,錢凡興將作何反應?會不會指責他耍政治手腕?鐘明仁和趙啟功又會怎麼想?真正實行黨民主,結局又將如何?這番黨民主是支援他實事求是的選擇,還是支援錢凡興大乾快上的政績綱領?如果事與願違,未來的市委常委會上出現公開的對峙,他要不要行使一把手“集中”的權力?另外,逐步調整、整頓,為鐘明仁、趙啟功留下的兩大“政績”好屁,這兩位大人能否理解?還有秀山移民、田壯達的案子、紅峰商場的司、二十萬人下崗……越想事越多。

這時,已經是夜裡兩點多了,李東方吃了兩次安眠藥還是冇法睡。

李東方索不睡了,悄悄從床上爬起來,黑走到臺上菸。菸時,心裡突然跳出一個嚇人的念頭:趙啟功今天怎麼會說出“唱著《國際歌》,槍殺‘**’”這種出格話?僅僅因為田壯達這個案子會影響他過去的政績嗎?這裡麵會不會有更深的玄機?他和田壯達到底是什麼關係?他當初提名田壯達出任市投資公司董事長兼總經理,難道冇有個人目的嗎?

真不敢想下去了!如果趙啟功陷進去了,政法委書記兼公安局長陳仲隻怕也不會清白,陳仲也是趙啟功一手提拔起來的,直到現在仍然隻認趙啟功,什麼事都先向趙啟功彙報。

心裡不由一驚,菸頭燒了手都不知道。

夫人艾紅豔來到了臺上,默默地把一件外披到李東方上。

李東方吹著被菸頭燒痛了的手,對艾紅豔說:“彆管我,你回去睡吧!”

艾紅豔不走,偎依著李東方問:“東方,這半夜三更的,又瞎想什麼呀?”

李東方勉強笑了笑:“冇想什麼,就是睡不著,靜靜心。”

艾紅豔疼惜地說:“你這心能靜下來麼?峽江現在這種樣子!”

李東方攬住艾紅豔:“是啊,是啊,讓人煩心的事真不啊,當了一把手,火炭踩到我腳下,我總算知道疼嘍!”仰著子夜的星空,不住一聲浩然長歎,“唉,大夢誰先覺?平生我自知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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