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仲林放下手里淘了一半的米，轉看著俞遙，說：“是真的，我很高興。”

俞遙：“那為什麼我看不出來？”

江仲林明白的意思，有些無奈的回答：“可能是因為我已經是個老頭子了，老人家，看的事多了，就比年輕人沉穩。”

俞遙是鐵了心要把面前這老頭在想什麼搞個清楚，站在門口和他對峙一般，有些咄咄人的問：“那你還喜歡我嗎？”

江仲林是個很斂的人，也許來自于他的家庭教育和環境，他從小就于將喜歡或者之類的字眼說出口。

俞遙還記得當年結婚之前，他們出去約會，開玩笑的問他喜不喜歡，江仲林吭哧半天都沒開口，哪怕他的眼神和作都時時刻刻追著，里面的喜歡藏都藏不住，他還是回答不出一句喜歡。這個問題是早上問的，結果江仲林一直沒回答，一整天猶猶豫豫坐立不安，到了晚上兩人分別，江仲林最后突然說了句喜歡，讓莫名其妙的沒能反應過來，等到回家了一想，才發現他在回答幾個小時之前那個問題，簡直含蓄的像……像一株含草。

他年輕時候是個那麼斂的男人，老了之后，是個更加斂穩重的老人家。面對俞遙的問，江老師真是無法招架，站在水池前好久都沒能吭聲。

俞遙走向他，“不是等了我這麼久嗎，我真回來了，你就沒有什麼想跟我說的？”

其實沒有刻意等待，只是忘不了你，等到回過神，發現竟已經過了這麼多年。

江仲林低頭看到自己的手，那雙皮松弛的手，將這句話放回了心里。

俞遙看他老不說話，心頭火起，上前一步一把拉住江仲林的手。江老師嚇了一跳，下意識回了手。俞遙吼他：“干什麼！我自己老公還不能了？！”

江老師有那麼一瞬間想，要是他再年輕十歲，俞遙現在肯定不會好好跟他說，直接上腳踹了。這麼一想，他不知道為什麼就笑了出來。

“可以。”他把手大方的遞了回去，神平靜的說：“沒有年輕時候好看了，皮都皺了。”

俞遙一把握住他的手，又用另一只手去他的臉。江仲林不太習慣這種接，下意識又把頭往后偏了偏。

俞遙好不容易消下去的火又蹭的冒了出來，繼續吼：“你躲什麼！”

江老師又默默把頭偏回來。他垂眼看著四十年容未改的妻子，覺到臉上微涼的，有一瞬間恍惚。

他想起了一個片段，他們結婚后，做飯都是兩人替來的，一般誰有時間誰做飯，兩人的廚藝都差不多過得去。而兩個人都有空的時候，大多是他在做飯，因為這個時候俞遙會待在客廳玩游戲。他不吃洋蔥，俞遙卻吃，他第一次買洋蔥回來，切的時候不知道洋蔥的巨大威力，熏得眼淚都掉出來了，戴著眼鏡被熏得看不清，不能用手，只好抬起手臂勉強拭，眼鏡都差點被掉了下去。

新婚夫妻，他并不好意思喊外面客廳的俞遙來幫忙，可這個時候，本該在客廳玩游戲的俞遙卻出現在廚房門口，看了一眼他這個狼狽的樣子，說：“聞到洋蔥味就知道你肯定沒注意，書呆子就是書呆子，這點生活經驗都沒有。”

說著，湊過來給他掉臉上的眼淚，的手指到臉上的覺，就是這樣。

仿佛時回溯，仿佛舊景重現，他還是那個想用廚藝討好妻子的頭小青年，被一個洋蔥鬧得境尷尬，可他微微垂頭任由妻子的手指臉頰的時候，心里怦然心。

俞遙的手指到江仲林鬢邊染上了白的頭發。他好像比其他人的頭發白得早，楊筠家的老頭子許先，比他還大上幾歲，卻沒有他這麼多的白發。

俞遙心里微微酸痛，放下手，另一只手還握著江仲林的手沒放。

忽然認真看著江仲林的眼睛，問他：“當初我決定要嫁給你的時候，楊筠不太看好，因為你比我小三歲，我爸也不答應，可我還是嫁給你了，你知道為什麼嗎？”

歷經了風風雨雨的江老師被年輕的妻子拉了好一會兒手，已經很快適應，能之泰然了，他委婉的回答說：“我以為，是因為岳父不同意，你才……”

俞遙被他堵了一把，有點噎住。跟爸相糟糕，確實以反對他為樂，可這個問題，江仲林這麼說，就不高興了。所以非常不尊老的了一把江老師的手。

雖然也有這個原因，但——“主要不是這個原因。”俞遙扯了扯角，把話題拉回來。

江老師心里嘆氣，很包容年輕人的火氣，“那是我當年想錯了。”

俞遙說：“是因為你喜歡我，我才會嫁給你。”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喜歡過很多東西，卻從來沒有喜歡過自己，常覺得自己這個人渾上下的病，沒什麼好喜歡的，所以遇到江仲林，發現他對自己的，驚訝又好奇，好奇他能喜歡多久，就答應了嫁給他。

“你知道我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嗎？”

“……”

“我的意思是，如果你現在不喜歡我了，那我會盡快搬出去，省的你面對我不自在。”他要是現在不留，真的馬上就走。

江仲林被俞遙握著的手指了，良久后，他說：“留下吧。”

“可以。”俞遙笑了，“早說不就是了，三子打不出個屁。”

說完了叉著手往外走，走到廚房門口，又扭過頭說：“我現在覺得老頭也可的，起來覺也沒有很怪。”

等走了，江老師轉繼續淘米，淘了兩下，他忽然反應過來，剛才他是被俞遙口頭調戲了？

唉，年輕人啊。江老師這輩子教了那麼多的學生，什麼難搞的年輕人都遇到過，可招架不住的就只有這麼一個。他一把年紀被年輕人給兇了，卻忍不住笑起來。

俞遙是個很溫的人，的溫和他不同，藏在隨的舉止之下。剛才說的做的，只是在表達一個意思而已——“把我留在你邊。”

不是所有人都能毫無芥的接一個驟然老去的人，剛才明白的告訴他，接了。

簡單到有點沖了。可年輕人就是這樣的，心里有的時候，什麼都能為此去做。

兩天前，他接到了那個電話，那個年輕的工作人員告訴他，找到了他的妻子。有那麼一刻，江仲林覺得自己是聽錯了，他聽不懂電話那邊的人在說什麼，手里端著的茶杯摔在地上，水濺了鞋子。他忍不住追問：“你剛才是說……？”

電話那頭的工作人員重復了一遍，他聽到‘你的妻子俞遙回來’這幾個字時，后面的話就再沒聽清楚，不得不再問了一次。他從沒有覺得一句話那麼難以理解，每個字都聽得懂，可就是不明白意思。

曾經想過千百次，始終沒有真，當他放棄了，卻驟然降臨。他穿著的拖鞋，緩緩坐下，聽著電話那邊的聲音。

“……好的，那麼您盡快來接俞士回去吧，的手續我們這邊先給您發一份電子信息……”

他放下電話后，呆坐了一會兒才覺到腳上冰涼的，起去換了服，路過鏡子前面，他忍不住停下腳步端詳自己，看著鏡子里面那個老頭，江仲林心里想，怎麼可能接這種頭發都白了的老頭子。

他會到了近鄉怯這個詞中的心酸，可還是很快的趕去接人了。

推開服務中心大門之前他還在想，要是俞遙不能接怎麼辦？然后又想，不能接他也沒辦法，他已經老了，還能怎麼辦呢。就在那個瞬間，他已經做好了所有的準備，接俞遙所有選擇和反應的準備。

結果推開門，看到坐在那的俞遙，他就忘記了這些，把帶回家，看躺在家里的沙發上，他從接到電話后就開始無序的心平靜下來。

不管怎麼說，俞遙好好活著，沒有遭任何他曾想象過的苦難，這很好。

他放下了一個四十年的沉重心事。

他的‘沉重心事’這會兒在外面玩起了游戲，唰唰的音效傳進廚房，很有節奏，也很熱鬧。

沉重心事四個字，沒了沉重，就剩下心事，仍然牽絆在心頭，不讓他放下。

江仲林洗了洗手，拿出洋蔥切。

俞遙在客廳敏銳的聞到了洋蔥味，跳起來，輕手輕腳的走到廚房門口往看，picipici了兩聲，看到江老頭循聲轉頭，出戴著的護目鏡。

厲害了，切洋蔥會戴護目鏡了。俞遙把紙巾悄悄在手里一團，若無其事的回到客廳，一個投球，把那團小紙巾扔進了垃圾桶，正中。

“我還睡樓上？”吃飯的時候俞遙問。

“是啊。”江老師說，仿佛沒聽懂話里的意思。

“……是不是人老了就會變頑固老頭？”俞遙在桌子底下把拖鞋甩到了江仲林那邊。

江老師看了眼摔在自己腳邊的拖鞋，新買的絨草綠拖鞋翻了個邊，他咽下里的飯，好脾氣的回答：“是啊。”

俞遙給對面的油鹽不進的老頭舀了一大勺的洋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