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轉生

傾斜過百年神殿卡爾納克，芒散落下來，巨大的石柱在地面上投出錯的黑影。

文書抱著西岸死亡之家送來的文書，恭敬地跪在一邊，小心翼翼地朗讀著。黑髮的大祭司坐在廳中寬大的座椅之上，靠落在椅背，雙手輕輕地搭在椅側，黑曜石般的雙眼裡如常般帶著似有若無的微微笑意。

從古實把艾薇公主送回來已經有一月的景，「部」已經完了的淨化，「培爾-那非爾」大約還有三日即可完香料的填充，之後就會送到最後死亡之家進行最終木乃伊的製作。為了艾薇公主生命的回，神殿的祭祀從未停止，其規模和頻次均已遠遠超過了「王家的兒」（RoyalDaughters）——小公主的葬禮。

不應該這樣的，在他們君臣相的十年間，他從未見過他做如此的事。禮塔赫輕輕呼了口氣，文書的聲音一抖。年輕的祭司又帶上了微笑的面，緩緩道，「和你沒有關係。彙報得很好，下去吧。」

文書收起莎草紙檔，拜禮，面對著禮塔赫倒著退了出去。

禮塔赫著他離去的方向，視線凝滯著，仿佛想著什麼事，而突然急促的腳步打斷了他的沉思。他剛抬起頭來，年邁的大祭司已經完了拜禮、問安、開口一系列作，直奔主題：「大人，寶之鑰果然已經被調換了。」

禮塔赫猛地抬眼，依然溫和的表裡已經蘊含了幾分銳利，「差了幾枚？」

「本來……」大祭司猶豫了一下，「本來我們以為已經湊齊了四枚，結果現在確認風之鑰和地之鑰早已經是假貨。古實王子拉瑪弓上的水之鑰已經按照陛下的意思保管起來了，哈特謝普蘇特祭廟的火之鑰還不知道。等陛下回來後，我們就立刻開始鑒定。」

禮塔赫了自己的額側，「什麼時候調換的？有沒有線索？」

「……對不起，應該是有段時間了。陛下登基前……或者更久。」

禮塔赫驟然抬起自己的左手，修長的手臂似乎要狠狠地拍落在自己的椅側，但是他卻沒有，只是在空中頓了一下，然後又慢慢地收回去。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陛下說無論如何要得到這四枚寶之鑰。」

大祭司噤若寒蟬，不敢回應。

他又是歎氣，「算了，你準備好鑒定火之鑰的相關事宜。讓可米托爾早點回到底比斯。對掌管寶之鑰的各位的置，要等法老回來之後定論。」

大祭司踉踉蹌蹌地退下了。禮塔赫拿起莎草紙，在桌前落定。

世人只知道陛下視艾薇公主陵墓的修建為頭等大事，然而他卻知道，拉西斯對寶之鑰的重視程度，遠遠超出一切。他囑咐過，一定要拿到荷魯斯之眼，無論付出何種代價。

禮塔赫了自己的太。如果寶之鑰已經被調換，恐怕，荷魯斯之眼早已落了它人的手裡。神廟心守護了上百年的寶之鑰莫名丟失，從未現的真正的荷魯斯之眼，究竟會落誰的手中。這個傳說已經多年無人問津，而如今卻被各國廣為重視。水之鑰出現在古實使得事變得更為複雜，流傳多年的古老寓言在即將破碎的壁畫上逐漸變得鮮活。禮塔赫的心底泛起一陣又一陣的不安，他又展開了自己從古老神廟牆壁上抄寫下來的寓言——

神的夢境扭曲時間。

荷魯斯之眼的封印被拆解，時空的車滾滾向前。

命運將埃及推到懸崖之畔，抉擇，奠基未來。

艾薇跟在拉西斯後。

他的馬在隊伍的前方，的馬就在他後斜側的位置，甚至在他親衛隊的前面。年輕的法老只要一回頭，就可以看到，與談。

從位於西岸的代爾麥地那回到底比斯王宮只需大約半日的景，但是這半日的路程，卻是艾薇最難熬的半日。經歷了上午的那一場，心裡是極度的張，雖然拉西斯只是拉著讓跟在後，卻始終不敢鬆氣，不知道他的打算是什麼。

如常熾烈，周圍禿禿的連個樹影都沒有。這幫在沙漠地帶生活習慣了的人們似乎沒有覺。早前有衛兵上來報信，第一句寒暄的話竟然是今天是個舒爽的好天氣，適宜出行。

但是已經被曬得有點恍惚了。

偏偏在咬著牙保持清醒的時候，拉西斯開始問話了。他讓衛兵放慢腳步，拉開與他們二人的距離，但是他卻並不回頭看，只是有一句沒一句地問著無關要的事。

比如，他會問的家在哪裡。

只好著頭皮說出生在埃及，之前一直住在西奈半島的小漁村。

他似笑非笑地追問道，「哪個村，我對那一帶還悉的。」

這幾年天天跟敘利亞在那裡較勁，他確實很悉。但是艾薇其實並不悉，有些後悔，於是又說，「只是小時候住在哪裡。後來因為家裡人都死了，就和哥哥來了底比斯謀生。」

他這次半天沒有說話。

想了想，又補充了幾句，「之後就一直呆在底比斯。後來哥哥不知去了哪裡，實在活不下去了才來的代爾麥地那。」

他頓了頓，然後慢慢地吐出兩個音節，「說謊」。

他的語氣平淡，但那兩個字卻響若雷鳴。艾薇不由下意識地到力，雙手也就更用力地握住了眼前的韁繩。口發悶，眼前驟然泛起陣陣黑，從四面八方包圍住的視線。而他卻回過頭來，琥珀的眼睛裡波瀾不興，似乎失去了與兜圈子的興趣。

「再給你一次機會，說實話。你到底什麼名字。」

不知為何，在他問這個問題的時候，艾薇只覺得眼前的他似乎特別的專注，甚至有幾分張。然而卻已經無力思考，僵直，連額頭都漸漸滲出冷汗。的眼前已經全部黑了，只有意識還在勉強地運作，用盡最後的力氣說道，「陛下，請饒恕我。我確實做奈菲爾塔利。」

這句話出口的時候，突然，似乎覺得他的呼吸停止了那麼一秒。而他再次開口的時候，向來從容不迫的聲音裡已經帶了幾分不易察覺的急切。

「你認得我。」

肯定的語氣裡卻似乎有幾分不確定，而詞句間已經有了些許不容置疑的迫。自回到這個時空，他一直是那樣地高高在上，淡漠地、冷靜地，將週的一切置於一盤被他牢牢控的棋局中。從未聽過他這樣失控的聲音，他略帶焦急的斷言，使得幾乎想起了另一個時空裡，那樣在乎自己的年青君主。

他彷彿期待著，作為奈菲爾塔利的個存在於他的生命裡。

真的嗎？

艾薇咬咬牙，睜著眼睛胡說道，「我從未見過陛下。」

他愣了一下，隨即淡淡地「哼」了一聲，「你第一眼就認出我了，甚至連一不確信都沒有。我要聽實話。」

呼吸已經有些急促，的神經達到了最高的張程度，隨著他回過頭來又一次的質疑，徹底崩壞，「我眼前什麼都看不到了。」

「什麼？」

悉的聲音凝近而遙遠，艾薇終於無法繼續堅持，黑暗包圍了的視線，也包圍了的意識。手腳一片冰涼，失去了平衡，斜著子沿著馬匹的側面翻落下去。

黑暗裡，卻能到溫暖。

如果睜開眼，如果看著他，他就是一個毫不認識自己的陌生人。

而只有在虛幻與現實的界，醒來與睡去的邊緣。耳邊聽到他的聲音，就仍然可以相信，他就是的人，從未離開過、向承諾永遠的的人。

每次睡去，都是這樣想的。若能夢到他，寧願永不醒來。而從未有一次，想這次這樣令到真實。耳邊似乎聽到比非圖的聲音、禮塔赫的聲音、孟圖斯的聲音。他們這樣近，就好像是鮮活明朗的昨天。因此，更捨不得醒來，若閉著眼，就會一直呆在如此鍾的昨天。

但是誰卻毫不憐惜地搖著的肩膀，命令一般地要睜開眼睛。抱著，如同錮一樣地扣住的肩膀。輕微的，的聲音，堅定的、強的命令。淡淡地飄進空氣中，重重地劃在心裡。

「……奈菲爾塔利，醒過來。」

……奈菲爾塔利……

是在嗎。

「醒過來了，殿下醒過來了！」

「太好了，快去告訴陛下！」

眼睛還未睜開，就聽到耳邊喜悅而嘈雜的人群聲。腳步聲四下散開，睜開眼，自己穿著潔白的長，前放著金的聖甲蟲，雙手合十，躺在石製的臺子上，週堆滿了祭祀的神。眼前是高高站立的阿蒙拉神像，四周圍滿了著正式的祭司。

祭臺上似乎捆綁著祭祀用的生，禮塔赫手持祭祀的利刃，緩緩地回過頭來。黑曜石的眼睛裡映出艾薇虛弱的影，他的笑容依舊猶如流水。

若這是個夢，這將是過去數百個日夜間最真實的夢。

「艾薇公主，歡迎您的歸來。」

他這樣說著。艾薇卻懵了。手去拉自己的頭髮，依然是短短的，只是蓋過了自己的臉頰。然而拾起額前的一綹，卻驚訝的發現自己染後的已被洗去，出了的金。

禮塔赫微笑著，將手中的祭刀放下，走到的邊，禮貌地向鞠躬。

「歡迎您從歐西裡斯神的住所歸來。您的轉生是神的恩賜，尼羅河的祈盼，法老的榮耀。陛下一直期著您的歸來。他之前一直守在您的邊，現在很快就會從底比斯王宮趕回來見您。」

艾薇想要直起，但是卻虛弱地沒有力氣。禮塔赫連忙繼續說道，「您嶄新的失去意識已經有三天的時間，必然比較脆弱。請您暫時留在這裡，我們還需要完祭祀的最後一個部分。」

三天時間……中暑之後竟然昏迷了足足三天。看來真是累壞了，大概一直在睡吧。

了眼睛，然後又突然想起什麼的一般問道，「你我什麼？」

禮塔赫微笑著回答道，「艾薇公主，怎麼了嗎？」

艾薇一愣，皺著眉想否認。禮塔赫卻彷彿攔住的話一般，繼續說了下去，「您剛從歐西裡斯神的庇護下歸來，一定有很多事都記不得了。但是有陛下與諸神的祝福，您一定會很快就恢復原先的記憶。」

歐西裡斯神的庇佑……

艾薇抬起頭，看向自己週。巨大的阿蒙拉神像冰冷地注視著遠方，數百名祭司手持青蔥的植向進行誠摯的祝福。初升的太將驕傲的線橫掃進空闊的神殿，空氣中漂浮著金的塵屑，遠隨風飄來沉沉的低樂，大祭司雄渾的聲音迴盪在卡爾納克上空，重複不止的繁冗禱詞，祈求著艾薇公主的靈魂，回到的。

他們崇敬死亡。他們認為人的死亡，只是短暫的分別。死者可能通過試煉，從另一個世界回到生者的邊。他們認為，是艾薇公主靈魂的歸來。

禮塔赫收起了溫和的微笑，他拿起利刃雙手合十，口中詠唱著祭司的咒文，刀鋒向臺子上迅速地落下去。那一刻，艾薇看到了一抹悉的眼神，踉蹌地衝下自己躺著的地方，不顧自己虛弱的、他人的阻攔，撲倒在禮塔赫上，將年輕的祭司連拉帶拽地扯到一旁。

祭刀掉在一邊，落在地面上，發出刺耳的響聲。周圍的祭司都驚呆了，他們保持著原有的姿勢看著他們，遠的禮樂聲沒有停止，廳卻是一片靜寂。艾薇顧不得確認禮塔赫的況，就匆忙地趕向祭臺。年輕的被捆綁著，被堵住，雙眼驚恐地看著艾薇，止不住地流著眼淚。

「阿納緋……」艾薇慌忙用手去解上的繩子。

禮塔赫在後站了起來，他兩邊還是年的年輕祭司小心地扶著他。他皺皺眉，溫和地說，「艾薇公主，必須向阿蒙拉神獻上我們的尊敬。這個奴是純潔的，請您讓開，祭典很快就可以結束。」

「你說什麼啊！」艾薇轉過頭來，護在阿納緋前面，「我不會讓你們殺死。」

禮塔赫扶住自己的額頭，微笑間似乎閃過「真是麻煩了」這樣的神。他側過頭去，與旁邊的人小聲的囑咐了幾句。年輕的小祭司匆匆地轉跑了出去，禮塔赫又轉過來對艾薇慢慢地說，「殿下，您在古實一定經歷了很多事。請允許我們帶您回到後面休息，祭祀的事，您不用費心了……」

艾薇聞言，反而更加大力地用護住被堵住的阿納緋，大聲地說道，「你們只是以為我是艾薇公主的替代品！你們看清楚，我不是他的妹妹！」的聲音變得那樣冰冷，就好像極地的雪水一樣，激烈地流著、衝撞在尖銳的巖石上，激起了劇烈的水花，「看著我的樣子！」

揚著頭，神殿裡湛藍的眼睛散發出一妖冶的芒。直視著眼前全埃及上下最權重的第一先知，緻的眉頭鋒利地踅起，「我的頭髮是金的，我的眼睛是藍的。我從來就不是他的妹妹！」

整個大廳裡祭司們驟然變得沉默，禮塔赫依然帶著微笑，笑容卻有些僵，「殿下，您一定是太累了，不然不會說出這樣的話。陛下很擔心您的。」

有意也好，無意也罷，看來禮塔赫要將的份做戲到底。艾薇出手，指向後的阿納緋，「我不管你們想要怎樣，阿納緋不能殺。」

「殿下……」

「一個奴而已，給。」

淡漠的聲音在偌大祭祀廳間緩緩地迴盪，年輕的君主佇立在大廳的口，金的從他的背後照過來，他如沐神。周圍的祭司紛紛彎下腰去，拜倒在地上。禮塔赫退開幾步，恭敬地向他拜禮。艾薇揚起頭來，水藍的眼睛裡映出法老的影。

黃金的尤阿拉斯在他額頂閃耀著，他邁著步子，來到大廳的中央，孤獨而頎長的影子落在青花石的地面上。

「你回來了。」

他的聲音裡帶著疲倦，波瀾不驚的語調下似乎藏著洶湧波濤。而他的面孔如常平靜，琥珀的眼睛掃過艾薇，又落到他旁的禮塔赫上。

他並未期待艾薇的回答，只是繼續吩咐著，「你們下去吧，改用母羊繼續祭祀。從今天開始，這個奴是艾薇公主的財產。」

祭司們恭敬地應承著。禮塔赫一揮手，他們從祭臺上將阿納緋放了下來，隨即架著，有秩序地向殿外退去。

「阿納緋——」艾薇有些擔心地著的名字，想要跟上去，但是卻被拉西斯手攔住。

「是你的了，不會有人。」他似乎安一般地說著。

祭司們一個個地都離開了，就連禮塔赫也悄然退去。廳裡只剩他們兩個人。他依然手攔著，或許，更似是攬著，將留在自己邊。

廳那麼大，他們卻離得那麼近。

「你回來了。」

他又重複了一遍。垂下頭，他看向。

張大眼睛，看著他眼中的自己。明明是金的短髮，碧藍的雙眼。雖然知道說出真實的況或許會使自己陷尷尬的危險，但是始終不願意再扮演那名銀髮的。艾薇公主是緹茜的兒。並不是艾薇公主。

終於輕地說，「我……不是你想的艾薇公主。」

空氣中一片凝滯的沉默。他的眼神將置於深邃的海底，四周似乎變得冷去了，只剩下還在機械地著，「雖然我經歷了原本屬於的一些事，但是我並不是……你若一心想找，你便找錯人了。」

他似乎聽到了，又似乎沒在聽的話。依舊拉了，低沉的聲音裡帶著幾分難以察覺的愉悅，「奈菲爾塔利，你很快便知埃及是一個很好的地方。」

愣愣地看著他，他便鬆開了攬住腰的手，代之拉住的手，地扣住的手掌，拉著來到了卡爾納克神殿的口。數百隻公羊石塑連接著前往王宮的道路，夕漸漸由金轉橙，不遠尼羅河水起落的聲音宛若大地的呼吸。他帶著得意的笑容，輕輕地垂首，看著茫然的臉頰，逕自地說著，「埃及是屬於太的國度。這裡有饒的土地，不息的尼羅河和忠誠的子民。」

他繼續拉著，走出神殿，沿著公羊連接的祭祀道，向底比斯王宮走去。夕即將落尼羅河，蔚藍的河水上映起一片赤橙，對面的西岸彷彿遙不可及。祭司們依然留在神殿，法老的衛兵不敢踏祭祀道，只敢在外面遠遠地跟著。頎長的道路上只有他們兩個人。他繼續說著，「我是埃及的法老，我擁有埃及。」他隨即看向，琥珀的眼睛裡抑著久未見過的熱，彷彿他等了好久，終於來到他的邊。他的話裡依然帶著王者的武斷，但卻始終帶著某一份淺淺的不安，他的手抓得很，到生疼。

他繼續說著，「你留在埃及，留在哈比神的邊，壯的尼羅河畔，我的手側。」他頓了頓，「總有一天，你會同我再一次一併走過這條道路，接子民的祝福——」

「但是……」他的話說得如此誠摯，艾薇卻覺得格外置事外。他並不知自己是誰。這些話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對誰而說，要的不是這樣一段沒有沒腦的話而已。然而問題沒有問出口，他卻又一次將打斷，一雙眼睛仔細地看著，言語裡已經帶有了幾分決然，「奈菲爾塔利，我不想聽到你的回復。我並未打算徵求你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