鎮上燈火皆寂，街頭的腳步聲能一直傳到街尾。他們把車停在鎮口，踏著干凈的石板路走回旅館。越過電線桿頭頂是明凈的夜，月亮像個黃澄澄的荷包蛋。

這晚宋菀睡得并不平靜，從凌晨開始肚子便一直鬧騰，往廁所跑了幾趟，上吐下瀉。不得已給葉嘉樹撥了一個電話，讓他幫忙問問前臺有沒有藥。

沒一會兒，聽見敲門聲，宋菀強撐前去把門打開。

葉嘉樹將醫藥箱拿出來擱在屋里茶幾上，拿上熱水壺轉去接水燒上。

醫藥箱里消炎的鎮痛的，什麼類型都有。宋菀估自己是吃壞肚子了，掰了幾片治腸胃炎的服下，在葉嘉樹的勸服之下又喝了半杯熱水，再爬上床。

“你先睡一會兒，要是藥沒用我送你去醫院。”

被子拉高蓋住了腦袋，傳來含糊的一聲“嗯”。

怕宋菀再出什麼事，葉嘉樹沒回自己房間，坐在宋菀床對面的沙發上打起了盹。

約莫過了半小時，他聽見窸窸窣窣的聲響，驀地睜眼，瞧見宋菀正從床上爬起來。

“怎麼了？”

宋菀低頭找鞋，靸上以后飛快往廁所沖去。

葉嘉樹急忙跟上去，卻被猛然合上的門一擋，里面傳來嘔吐聲，宋菀氣若游：“你別進來！”

沒多會兒，響起嘩嘩的水聲，葉嘉樹試著將門推開，宋菀一手撐在洗手臺上，一手接涼水漱口。

葉嘉樹將一旁刷牙的杯子接滿水遞過去，“我送你去醫院。”

“大晚上的鎮上哪還有醫院開著。”

葉嘉樹沒說話，頓了頓轉出去了。

宋菀渾癱無力，將馬桶蓋放下就勢一坐，抬手扯了兩張紙巾，了臉。

沒一會兒，葉嘉樹推門進來，手將兩條胳膊抬起來擱在自己肩上，手臂箍住腋下將人扶起。

“能站穩嗎？”

宋菀點頭。

葉嘉樹背過去，“去診所——我背你下去。”

旅館老板熱心，說鎮上有家診所是他朋友開的，還特意打了電話過去打招呼。

等到了樓下，老板已經將車開了過來。老板幫著葉嘉樹將宋菀扶進車后座，囑咐他們有需要幫忙的盡管招呼。

診所里亮著燈，門也開著。葉嘉樹將人攙進診所治療室的床上坐下，俯把腳上拖鞋取下擱在一旁，“你先躺會兒，醫生馬上過來。”

他把布簾掀起來，走了出去。

宋菀躺下，一陣天旋地轉，聲音線都隔了層，模模糊糊的。

沒過多久，聽見喁喁的說話聲，有人在推手臂。睜開眼，對上葉嘉樹的視線。眼皮被掰開，一束進來，醫生讓張說“啊”，說“啊”，什麼冰涼的金屬探進來，著的舌頭。

醫生遞給葉嘉樹一支溫度計，“給測一測溫。就是吃壞肚子了，問題不大，掛點水睡一覺就能好。你看著，我去配藥。”

葉嘉樹說聲“謝謝。”

溫度計在手里，葉嘉樹有點兒不知所措——畢竟這東西是要擱腋下的。躊躇一霎，還是手推一推宋菀的肩膀。宋菀嗯了一聲，別過臉來，從他手里接過溫度計。

沒發燒，溫是正常的。配了兩瓶鹽水，很快掛上。宋菀原本還有一點拉肚子的沖，漸漸腹中那陣絞痛緩緩消失。人像是落水中，緩慢下沉。

在意識徹底消失之前，模糊覺到有人把在外面的胳膊塞進了被子里。

喃喃地喚了一聲。

整間診所闃靜無聲，等宋菀睡著，葉嘉樹從口袋里出煙和打火機，走去洗手間。他把煙點燃，吸了一口，抬頭去看，才發現自己滿臉的汗。他把煙擱在洗手臺的角上，擰開水龍頭洗了把臉。

臉上的水沒，他仰起頭，把額前頭發往后一捋，再拿起煙，靠著洗手臺，緩緩地。

他想著方才轉離開，宋菀那一句雖然模糊，意義卻清楚無誤的稱呼。

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夢，喊的是一句“爸爸”。

·

輸過鹽水的宋菀，一覺睡到天亮，醒來渾輕松。

葉嘉樹不在跟前，手機也沒帶來。穿上拖鞋正準備出去找人，葉嘉樹掀開布簾，提著早餐進來了。

粥和饅頭，熱騰騰冒著白氣。葉嘉樹揭了蓋子將湯匙遞到手中，“早知道你腸胃這麼脆弱，就不帶你吃了。”

“給你添麻煩了。”

葉嘉樹笑了聲，悶頭咬了口饅頭，“……也不這一次。”

吃過早餐，兩人回旅館換洗漱，葉嘉樹說要帶去一個地方看看。

太剛升起來，綴在遠樹梢上，林間有鳥啁啾，薄霧還沒散盡，吹進車窗的風里有的水汽。

宋菀點了一支煙，手肘撐在車窗上，看著樹梢上掠過幾只翠羽的鳥。

車開得很慢，繞著石子的山路一圈又一圈，頭頂天越發亮，是在上山。

近一小時后，葉嘉樹把車停在路邊，喊宋菀下車。

林間路上一層落葉，踩上去咔吱咔吱地響，帶草腥味的清新空氣撲鼻而來，葉間似乎下過雨，或是蒸騰作用，葉上還掛著水珠。

葉嘉樹走得很慢，宋菀跟在他后，不問去哪兒。

步行十來分鐘，樹漸稀，離山頂越來越近。

“到了。”葉嘉樹撥開樹枝。

一巨石的臺子，突兀生出，立于崖邊。葉嘉樹一步跳上去，轉過來牽宋菀，“站穩了，有點。”

山谷對面是層層林海，風生而濤起，風滅而濤落，接近于黑的綠意一重一重襲來，直至將視野填得滿滿當當。

葉嘉樹在石頭上坐下，一屈膝，點了支煙，又抬手將煙盒遞給宋菀。

宋菀沒接，但也坐了下來。

“這是個好地方。”

葉嘉樹看一眼。

“你想過死嗎？”宋菀著一層滾過一層的林海，“……我覺得這里是個好地方。”

“你要是從這里跳下去，我就說不清楚了。”

宋菀笑了，“我沒那個膽子。聽說摔死的人，七竅流腦漿迸裂，這麼丑的死法，我可接不了。”

葉嘉樹微瞇著眼，視線越過濃重的綠意再往后看，那被薄霧籠罩的盡頭約出城鎮的廓。又那麼一個瞬間，他確實想過，如若兩人死在這兒，就沒人能找得到他們了。

“葉嘉樹。”

“嗯。”年輕男人轉過頭來，眼底也似染上了濃重的墨綠。

宋菀臉上沒有毫的表，“好好活著吧，你也是，我也是。”風在耳畔回響，說出口的聲音被卷進風里，一霎變得遙遠，“既然逃避不了，那就好好活著吧。”

“好。”

“……還有，回南城以后，我們不要再聯系了。”

沒人作聲。

“你答應我。”

山風浩，似從崖下的山谷里生出，發出悶重的呼嘯。

“好，我答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