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八年初，馬老頭倒在了許菡殺死大黑狗的巷子里。

找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奄奄一息，四肢搐，翻著白眼，口吐白沫，鼻青臉腫地在巷子里躺了一個晚上。許菡拽住他的服，想要把他拉起來。可他太沉，本拉不。流著眼淚，聞到他那件軍大酸臭的味道，還有他瘦得只剩一把骨頭的里散發出來的，腥臭的氣味。

沒能把他拖出巷口。

兩個男人突然沖進巷子里，抓著的胳膊，捂住的，把麻布袋往腦袋上套。不要命地掙扎，對他們又抓又撓。掌掄上的臉，左耳一陣嗡鳴。

一個胖墩墩的小男孩跑到巷子口。看到老裁慌慌張張沖出來，抱走了他。

然后，的視野一黑。

麻布袋罩住了的腦袋。

許菡被裝在麻布袋里，扔到了邦邦的水泥地上。

有水潑下來，砸在邊。水花飛濺，濡了袋子。聽到有人咳嗽。起先是微弱的聲音，后來又發出一聲咔咔怪。知道那是馬老頭。在麻布袋里，一不。

過了一會兒，有人重重踢了一腳。隔著麻布袋，正好踢中的腦殼。視線一震，看到的所有東西都變了藍。那人扯開麻布袋，把拎出來。摔在藍的水泥地上，磕掉了一顆藍的牙齒，流出藍的。

馬老頭趴在旁，巍巍地爬起來，腦袋底下有灘藍的水。他也是藍的。

“這是你從謝老那兒買來的丫頭？”聽見一個陌生的聲音。一陣腳步聲走近，看到一雙藍的鞋子。一只手抓著的頭發，拿著一塊沾了汽油味兒的布，干凈了的臉。剛才的那個聲音又響起來，著東北口音，還吐了口濃痰：“還行。帶回去洗干凈檢查一下，沒病就送去洗腳店。要還是個雛，你欠我的錢就算免了。”

揪著許菡頭發的人便使了點勁，拽住的領往后拖。糲的地板磨著的胳膊，的。徒勞地扭一下胳膊，滿的腥氣。

“不行、不行……”看到馬老頭哆嗦地爬起來，一路爬到那個人的腳邊，抱住了他的腳，“這是我親孫兒啊……你放過、放過……求求你……”

“親孫兒？”那個聲音問他。

“放他娘的狗屁！”另一只腳把他踹開，沖他臉上啐了口唾沫，“都說是撿來的！老不死的這是看上那小娃了——”

馬老頭倒在他腳邊，發著抖的手慢慢出來，還去抓那人的。

星星點點的拳腳落在他上。他一手抱著腦袋，扭，掙扎。就像一條丑陋的蚯蚓。

許菡看到他眼角的。紅的。

他抓著那人的，疼得蜷了子，抖著，一直在說：“真是我親孫兒……真是、真是……”

許菡便呆呆地看著他，記起發現嬰那天，他掐斷了嬰的脖子。

爭不過他，許菡便發了瘋地對他又踢又打。

“不要打了！”他擰著的胳膊，堆滿了皺紋的臉被抓出一道道鮮紅的口子，“我們本救不了！死了我們還能多討點錢！”

卻只是打他，踢他。什麼也不聽。

“丫頭、丫頭！聽我說！”開瘦得一擰就斷的胳膊，馬老頭扯著脖子嘶吼起來，狠狠推了一把的肩膀，把推得跌到地上，蹭破了膝蓋。爬起來，忽然便坐在那兒不再彈，漆黑的眼睛著他懷里那吊著脖子的嬰，眼神空，表麻木，膝蓋冒著也不喊疼，丟了魂兒似的僵住了。

馬老頭跪下來，跪到前。

他說：“丫頭……我們已經沒有辦法了……曾景元那幫東北佬天天過來催債……我們再還不了錢就要被他們活活打死……”

“那是你活該！”原是一句話也不說的，卻突然尖起來，撲到他跟前，一個勁地打他，“本來都幫你戒了……是你活該！你活該！”喊啞了嗓子，眼淚淌出來，淌進的角，又和著，摔進那嬰兒的襁褓。

“你以為他們會放過你啊？！”他頂著一臉的花，推搡著的肩，唾沫星子飛上的臉頰，一張便是滿口的腥臭，“等你爺爺我死了，他們就把你逮進洗腳店給人打給人！你曉不曉得啊！？”

想，現在他真的要死了。

“不要打了……不要打了……”抓著自己被揪的頭發，疼得眼淚直淌。

頭頂傳來一個聲音：“曾，這娃會講話。”

埋下腦袋，流著淚，抖地喃喃自語，嗓音細弱蚊蠅：“求你保護我……”

“不是個啞啊。”被馬老頭抓住腳的人笑了笑，“過來。”

站在許菡后的男人便拎起的領，把扔到了他的腳邊。

撲在他腳尖前，歪著腦袋，看到馬老頭的臉。他一團，還睜得開的那只眼只張開一條，玉米粒似的牙齒被染了紅。被他撿到那天，可能也是這個樣子。像一條了水的魚。瀕死的魚。

“爬起來。”站在面前的人命令。

許菡撐著胳膊爬起來，抖了篩糠。

“自己說，你什麼名字？”

不說話。

那人挪一只腳，踩上撐在地板上的手，抬起腳跟，見起子，慢慢地碾：“說。”

“許菡……”啞著嗓子，“我許菡……”

“哦，不姓馬。”抬腳松開的手，那人又問，“聽別的乞丐說，你還會寫字。聰明，是吧？”

回手，低著頭，沒有吭聲。

然后聽他繼續說：“這樣，你想法子給我弄個比你小點兒的丫頭來。我送去給牙子賣了，就算你們還了錢。干不干？”

仰起臉，許菡看清了他的模樣。剃著頭，瞇著眼睛，有點歪。額頭上還有條猙獰的疤。

他看著，就像在看一條狗。

第二天，一個母親牽著自己五歲的兒，走到街口的菜市場買菜。

剛踩上臺階，兒就晃了晃母親的手，抬起小胳膊指向一旁：“媽媽，我要看姐姐折紙。”

母親順著小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是個小姑娘，看上去不過十歲，穿著干凈的棉和小襖子，坐在一個菜攤旁的臺階上，正低著頭折紙。腳邊已經放了幾只紙燈籠，還有小紙鶴。都是用紅彤彤的糖紙折的，模樣很是漂亮。

扭頭看了眼那個菜攤，母親見青菜新鮮，便松了兒的手，“行，那你就跟姐姐在這玩，不要跑遠啊。”

目送兒跑到小姑娘旁，才走上臺階來到菜攤前，拎了一把菜苔：“老板，今天菜苔怎麼賣？”

老板報了價錢，給稱好裝進袋子里。

又挑了幾顆小土豆：“再拿兩蔥給我吧。”說完就探過腦袋沖臺階那頭喊，“雯雯？要走啦，跟媽媽去買魚。”

沒有人答應。

猛地抬起頭來，母親扔下手里的土豆，跑到外頭的臺階邊。

兩個小姑娘的影早已不見。

“雯雯？！”頓時慌了神，左右張著，手足無措地大喊，“雯雯？！”

末了又沖回菜攤邊，瞪大眼睛問老板：“我家孩子呢？！”

“孩子不見了？”老板一臉茫然。

“不是跟你們家孩子在那里玩嗎？！”

“不是，你別急，什麼我們家孩子啊？我都還沒結婚呢哪來的孩子……”

人群聚集過來，母親意識到了什麼。

“剛才坐那里折紙的不是你們家孩子？”沒等老板回答，便抱住腦袋抓住了自己的頭發，神恍惚地念起來，“雯雯……雯雯……”

周圍嘈雜聲漸起，突然就丟下手里的包，發了瘋似地拔往外跑，邊跑邊哭喊：“雯雯——雯雯——”

街頭巷尾，只有歇斯底里的喊聲，無人應答。

遠的巷子里，許菡拉著孩兒的小手，一聲不吭地往前走。

另一只嘟嘟的手里還抓著給的紙鶴，孩兒磕磕絆絆地走著，忽然回頭了一下，又抬起腦袋去瞧：“姐姐，我好像聽到媽媽在我。”

許菡不做聲，從兜里掏出一只紙疊的小青蛙塞給。

孩兒笑起來，把小青蛙在手里，一邊低著小腦袋打量它，一邊問：“姐姐，我們要去哪里看漂亮的紙鶴啊？”等了一會兒沒等到回應，便抬起頭來，傻傻地張開了小，“姐姐你怎麼哭了……”

抬起胳膊掉眼淚，許菡埋下臉，停了停腳步，又接著朝前走。

兩年前，也是這麼牽著妹妹的手，躲進了狹小黑暗的柜子里。

車子開的時候，妹妹問：“姐姐，他們會不會發現我們？”

沒有吭聲。小姑娘便放開的手，在那小小的角落里，雙手合十，小聲地祈求：“求你保護我，如同保護眼中的蘋果。”

“是瞳人。”許菡說。

“哦。”咕噥了一聲，重新祈禱。

“求你保護我，如同保護眼中的瞳人……”

求你保護我。

握孩兒胖嘟嘟的手，在死胡同里剎住腳步，扯出兜中蘸了藥水的帕子。

拿帕子捂住孩兒的口鼻時，許菡閉上了眼。

如同保護眼中的蘋果。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