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幺》第16章 一二三條

陳許澤在周窈的眼里, 看見過人生。

三次, 他只見掉過三次淚。水珠像兩顆輕盈的、潤的球, 而無聲地砸出了他對這些年,最沉重的記憶深坑。

——

周窈的腳,在九歲之前是健全無礙的。生下的早幾年, 周家夫婦對很是疼, 一度對死去兒子的轉移到了上。

但隨著時間變遷, 兒和男孩始終不同。有的時候, 巷子里小孩打架,周窈手背上被抓出痕跡, 周媽媽和對方家長理論,吵起來, 吵到各家各戶圍觀勸架。

男孩的母親一句呸:“了不起什麼哦, 不過是個孩, 有什麼好得意的!有本事再得個兒子噻!絕戶門!”

話過頭, 但在有些老一輩心里卻是“事實”。沒有男孩撐起的門庭,將來都是要失落的。在這件事上, 周媽媽不僅得不到婆婆的支持,反而時常被婆婆嫌棄。嫌丟人:“我好端端的孫子喲,連個孩子都看不住,那馬路那麼寬,也能給撞車, 搶救還搶救不過來……”

一邊說一邊和對門的老太太抹淚哭泣:“我造孽呀造孽, 給兒子娶這樣的老婆。我的大孫子哦, 想死你了……”

周媽媽對周窈的疼,或許就是在這樣的日漸磋磨之下消失的。很早那幾年,“不過是個兒有什麼了不起的”——這句話,在孩子打鬧惹事之后,聽過無數次。

也有過還的時候:“你養個男孩子了不起!”

“是哦,就是了不起!我老鄧家能傳宗接代有后,你們周麻死了都沒人端骨灰!”

那幾年鄰里關系不怎麼樣,后來搬走幾家婆娘最潑辣兇狠的,之后鄰里才漸漸親近起來。沒有人再說周窈“哦喲可惜了,是個孩子”,但最開始,會抱著邊搖邊晃說著“媽媽的幺幺哎”,這樣親近的周媽媽,也早就被婆婆和一干長舌父磋磨至消失無蹤。

當初周窈還會跟人打架,小時候活潑好,越來越早以后,變得沉默,直至而今。不過那時,陳許澤最看不過一幫傻小男孩欺負孩子,人家一幫人,他們就倆,對著丟石子,能把對面丟到哭著跑回家。

邊跑還摔個屁墩,惹來一陣哈哈大笑。

周窈很跟在陳許澤后。年眼里,他明明和自己年長,卻比自己高出那麼多,他的母親也不會因為他挨婆婆的罵。巷子里的人都知道的,陳家和他們稍有不同,陳家老夫妻養出的是個有學問的兒子,學名就,每每穿著得著裝走過巷子,各個都他問好。

陳許澤的母親亦是如此,優雅得,完全不似這市井中人。

他們夫妻倆是“高知識分子”,工作單位好,陳家生活比別家本不是一個等級。后來這倆人開始做生意,沒有吃虧摔跤,反倒節節高升,陳家的條件越來越好。甚至在市區中心買了房子,還有車,且不止一樣兩樣。

陳許澤帶著周窈一塊玩的那些時候,是周窈記憶力最輕松的時候,沒有人敢欺負,他們總是兩個人蹲在草叢,找蛐蛐兒,都天牛,下田去挖鴨子吃的田螺,還上巷子背后的小山坡,躲著大人爬樹登高遠

如果沒有那一天。

陳許澤把巷子里所有小男孩揍得服服帖帖以后,了孩子王。他們玩捉迷藏,其他人在巷子里竄,周窈和陳許澤左右繞圈,最后決定從后門躲上他家。

三樓一般是沒有人的,除非陳許澤的父母回來,這個時間點他們還未到,于是他們倆著急忙慌,連鞋子也不,直接鉆進了客廳電視機下的柜子里。

就在那一天。陳許澤和周窈親眼目睹,他的父母是如何下班歸來的。因為答應和老人家吃飯,他們特地從市區趕來,還帶了一對夫妻朋友。

就在陳家三樓幾乎空出來無人住的客廳里,陳家夫妻,分別和那對夫妻,從閑聊到纏抱,最后各自調,分別進了一間屋。

他父親和一個人在左邊的房間,他母親和那個男人在右邊的房間。客廳窗外枝丫輕晃,影斑駁搖曳,一塊一塊落在地磚上。

在呼吸可聞的柜子里,門開了一小條,盡管如此,周窈還是聽到了陳許澤像是要沖破腔的心跳聲。

他的臉白得嚇人,仿佛隨時要變碎落的紙片,被風吹走。周窈也很怕,他們不是很懂,但都知道,這不是他們認知中的那個世界,他們也不應該看見這些。

呼吸都是抖的,可是盡管怕得要落淚,巍巍出手,想要給怔愣失去神智的陳許澤一個擁抱。

手還沒到他,他突然推開門沖去去,周窈隨后跟上。屋里的兩份熱切,沒有察覺到屋外的驚心魄。

陳許澤一路往小山坡上跑,一路跑,臉越來越白。他沒有落淚,只是呼吸哧哧響起,和風聲一起刮過耳邊。

“陳許澤——”

“許澤——”

“十三哥——”

周窈在后面地追,好不容易他停下,氣靠近,想他的手臂,“陳許澤,你……”

他猛地轉,一把將推遠。

沒誰想到,周窈會就此滾下山坡,從那一天起,生理病加上心理影,再也不能好好地跑跑跳跳,有事走路,腳掌會忽然像中間斷裂開來一樣,一下一下剜著疼。有時前腳掌又或者后腳掌無法著力。

那天在病房外,陳許澤的臉從未有過那般衰敗。他微垂著頭不言不語,眼里紅紅,等著到自己認錯訓,承認錯誤。

他聽大人們在談,周窈的腳后癥很嚴重。

如果認錯罰有用,他什麼都愿意。

然后他被進來病房,說是周窈找他。的腳被固定住,除此之外,其他地方似乎沒有異樣。大人們和醫生在一旁商量,愁眉皺。

沒有人過來訓斥他,他站在床尾,床上靠坐的周窈已經因為初始的痛哭過一遍,此時鎮定如常,朝他招了招手。

陳許澤想,如果想打他掌,多下他都愿意承

他垂下眼睛站到床邊的時候,坐著的周窈很艱難地微微朝他靠近,哭過的聲音還有許沙啞,兩只手搭在他肩上,因為姿勢只能是半個擁抱。

到他耳邊說:“十三哥,今天的事,我們都會保的。”

沒有我們,只有和他。

后來陳許澤才知道,說的“今天的事”,不僅僅是指他那對高知識父母雙雙尋求刺激違背人倫,同樣,說的也是被他推下山坡一事。

他的小周窈,從這一年開始,變了“跛子”。在學會大多數時候和正常人一樣走路之前,經過巷子,所有小孩都會指指點點。笑著唱譏諷的謠:“小跛子,摔跤,

摔跤摔跤起不來,

面前有個金銅錢,

撿不到,哭花臉,

跛子跛子真可笑!”

陳許澤知道躲在房間里練習走路要多痛,有多難,最開始甚至不肯讓他看,因為姿勢別扭,特別丑。

所以,那一年陳許澤打過所有唱謠的小孩,缺了牙,腫了眼,或者被打到出鼻。哪怕是被父母,被爺爺,摁著頭要他道歉,他也沒有為這個低過一次頭。

后來爺爺去世之后,又或者有時難,痛苦,覺得迷茫的時候,陳許澤總會想起那個病房里的擁抱。

帶著橙子香味的擁抱,從此,縈繞了他整個記憶。

用亮晶晶的眼睛看著他,他“十三哥”的時候,他好像看到了眼睛里的眼淚。

卻也不知是不是錯覺。

陳許澤至今也分不清,那是周窈第一次哭,又或者是他自己,第一次無聲落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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