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小桃

沈清軒坐在床邊，低頭靜靜看著床上人，人只出一張蠟黃的臉，上慘白，厚重的棉被在上的模樣，彷彿被中只是一張薄紙，平整的，看不出人形。

沈清軒知道原本不是這樣的，人骨架纖細，抱在懷裡雖是小小的子，卻是有的，的，有著胭脂香氣，曾經有過一個他的孩子。

現在，孩子沒了。人雖還未嚥氣，卻也不知還能撐到什麼時候。

沈家上下，都覺得撐不過今晚了。只是年輕，子骨一直又健壯，所以才熬到現在。

也快油盡燈枯了。

沈清軒看了一會，出袖中握的手，掌心一塊被磕碎的烏黑墨錠，黑中帶紫，珍貴無比。沈清軒想也不想，將那塊收藏多年的墨錠扔進了正瘋狂燃燒著的炭火盆中，辟啪一聲，頃刻燃紅，也不覺心疼。

百年歷史的墨錠，是前朝制墨大家所做，其材質選用極為苛刻挑剔，涵世間各種珍奇藥材，珍珠、丹桂、人參、茯苓、靈芝……等等等等，所制之墨，書寫百年而不褪分毫，因取材珍貴，是以指甲大小的一塊，也值千金。這樣的墨，可用於書寫，也可用來留命。

沈清軒取了火鉗，將燒的墨塊夾起來，放進小碗，又取了熱酒，傾倒上去，用銀羹化湯，人扶起小桃，自己手將那墨酒給灌了進去。

一炷香的時間，小桃原先冷汗遍佈的冰涼的子，就有了起，炭火盆的溫度終於對有了影響，小桃上暖了起來，呼吸也均勻了些，不再虛弱無力。

沈清軒著人好生看護，又停留了片刻，才離開小桃屋中，回了自己楠木小樓。

沈家人都知道，沈清軒手中有兩塊墨錠，其中一塊藥墨珍貴無比，兩手指細，上雕行書配以墨竹，極是難得的一份完整墨錠。現在的市面上，再也找不出一塊這樣的墨來。卻他因為一個妾而磕碎了，化了湯，喂給小桃。那是十多年前，沈老爺不知用多雪花銀外加地契換來，是專備著，給弱多病的沈爺以防萬一用的。

上回沈爺病重，還有上上回蛇毒腑，都沒捨得用上。憑什麼，現在給一個妾用？

各種議論如這冬天灑落的雪花，紛紛揚揚的飄散開來。

「小桃不得寵？——誰信？！」「妾？怕是連正妻都沒有這樣厚吧？」「也是。到底小桃跟在爺後服侍這麼多年，將來王家小姐嫁進來也比不過吧。」「沒錯，一舉得男，雖然沒了。將來指不定還會兒群。」……

沈清軒並不在意他人議論，沈家主母卻不能不在意。沈母專找沈清軒一回，雖未說的直，話裡意思沈清軒卻聽的明白：不過是個妾，且是個丫鬟。你待太貴重，命賤的人不起。

沈清軒不置可否，頷首聽從。

所以小桃醒來，能吃得下湯水，下地走了。沈清軒也再未去看過一回。

伊墨那日來了，將他抱在懷裡，療了傷，又走了。

沈清軒知道伊墨有事，也不留他，畢竟伊墨上所散發出來的刺鼻腥味過於濃重，就是傻子也能看出來，伊墨是戰至半途而。妖的事，魔的事，沈清軒明白自己不過是個小小凡人，不懂，也管不了。只要伊墨不曾傷，那不是他的，沈清軒就不將這一切放在心上。

伊墨說，事辦完自會回來找他。

沈清軒應了。

轉眼又是半個月，今年瑞雪，園子裡被清積雪的出道路上，沈清軒坐著車由小廝推著，前往小桃的院子裡，路途中觀看道路兩邊的角落裡，那些心未泯的丫鬟們堆砌出來的小雪人，一個一個圓滾滾的，碳木做的眼，蘿蔔做的鼻，腦袋上著樹枝，排排蹲坐在院牆下，生稚氣。

小桃房裡架了三四個炭盆，炭火熊熊的燃著，屋溫暖如春。

小桃小產，不得下地，偎在枕上將息。屋子裡炭火的味道和中藥的味道攪合在一起，倒有幾分寧靜溫暖。

沈清軒揮退了丫鬟，們去院中玩雪，丫鬟們高興的很，一路小跑著出了房門。沈清軒這才靠近床邊，揭開帳，喊了聲小桃。

小桃似睡非睡，正打著盹，起初沒聽清，後來聽清了有男人喊，心裡一咯登，心想哪裡來的孟浪小廝這麼不懂規矩，竟敢闖的閨房，傳出去，還怎麼活？！猛一睜開眼，卻是沈清軒，當下就愣怔了，不敢置信的喚道：「爺？」

沈清軒微笑了下，「嗯」了一聲，著那雙震驚無比瞪得渾圓的眼，問：「如何了？」

小桃仍是愣愣的，看著那張臉下意識的答：「好多了，」突地回過神來，「爺你能說話了？！」

沈清軒手掩住的，「噓」一聲。

小桃傻傻的看著他，好一會才醒悟過來，連忙點頭。

「我恢復聲音有幾個月了。」沈清軒說，抬眼依舊溫煦，只是話中有話的道：「還不是告訴你們的時候。明白嗎？」

小桃一想這幾個月家中也無人知曉，這兩天也沒聽丫鬟們談論這事，頓時明白沈清軒的意思，他只告訴，不曾告訴別人，那自然也不能走風聲。連忙點頭。

沈清軒有些意外的聰慧。心裡頓時更生惋惜，觀了好一會，才嘆了一聲：「我當初或許不該娶你。」

小桃臉上一白，「爺？」

沈清軒搖了搖頭，低聲道：「當年你舅舅將賣你到我家，前兩年得了癆病，已經死了，你舅母又是個悍婦，日子過得拮據，容不得多你一張。我原本想，你無父無母，無人可依。就是放你出門，日子也未必過的就比現在好，我雖不能給你一個好名分，卻也能讓你錦玉食，不用再做奴婢，再差也比流落在外風餐宿強……所以，這才答應娘親，將你納進房裡。將來你膝下有子，在府中也有所倚仗，一生不會苦——也算這麼多年，你沒白伺候我。」

小桃兩眼一紅，想到傷心事，說不出話來，只垂首低聲喚：「爺。」

「我知你聰慧，自從做了母親，行事更是謹慎小心，絕不會毫無端由的在雪中摔了一跤。」沈清軒著，看了一番後移開視線，又道：「想來這府中也不會有什麼人害你，大約是以前一起做丫鬟的伴兒來找你玩，見你不知比尊貴了多，心裡起了不平，推搡一下，卻沒想到害你這麼重。」

小桃心中藏事居然就這麼被他輕描淡寫的一口說中，當下心頭一跳，唬的不知該說什麼才好。以前也是丫頭，丫頭們在一起，往日嬉笑玩鬧也沒什麼顧忌，現在做了姨娘，孤獨許多。難得有伴來找，自然應承著一起頑，加上又下了大雪，堆雪人時瘋了些，同伴不知輕重推了一把，實在是無心，卻因雪地太，讓重重摔倒。

小桃知道自己作為姨娘還和丫鬟們玩到一，失了統，本來就心虛，加上又失了孩子，險些要了命，只恨不得這事再也不提才好。

卻讓往日裡不吭不響的沈清軒，一語中的。

小桃也分不清，那推的丫頭，是有心，還是無意了。

沈清軒仍是看著，那眼神雖無責怪之意，小桃卻汗流浹背。

「小桃。」沈清軒終於開口，小桃豎起耳朵聽著，卻聽他道：「孩子這事，我知道錯不在你，卻還是難過的很。」

小桃嚅囁著：「爺……」

「算了，就當沒發生過吧。」沈清軒沉默了片刻，道：「我看你現在也痛苦的很，不如我送你出門散散心如何？」

小桃一呆，頓時想到他居然不要自己，張著口卻發不出聲，空空流下兩行淚。

「我在城外置辦了一田產，已經空置了兩年，你搬過去吧，雖然比不上沈家園子富麗堂皇，卻也丫頭僕人無一不全。」沈清軒卻彷彿什麼都不曾看到般淡淡道：「你若答應，我就將地契給你，也算給你個安立命的地方，吃穿不愁。」

又看著小桃神，沈清軒繼續道：「將來若是有了心上人，那房契也算是你的嫁妝。」

「爺？」小桃一時不能領會他的意思，淚眼婆娑的著他。

「我雖納你進房，卻也實在不曾喜歡過你。你也知道。」沈清軒終於將話說開，「經了這麼一場事，我也想，自以為是為你好，實則是害了你。到底你伺候了我這麼多年，我也不想虧待你，那田園風景好得很，附近農家也民風淳樸，我先送你去散散心。若一年後你還想回來拘束，你就回來，依然是我妾室。若不想回來，就留在那，那房契地契都給你，來日有了喜歡的人，又待你好，你就嫁給他，生兒育，也比跟著我這樣一個薄的廢人要好。」

見小桃不答，沈清軒道：「你好好想想。」

小桃猶自發怔，從未想過峰迴路轉，會有這樣一番事發生。呆呆坐在床頭，連沈清軒走了都不知道。

伊墨再次回來的時候，沈清軒正著額角，將那紙上枯荷團，拋擲到一邊。

連續兩日作畫，畫出來的都不盡如人意，沈清軒惱了，將鎮紙恨恨的重放下去，沉沉的一聲悶響。

伊墨道：「這麼不歡迎我？」

沈清軒抬起頭，「你回來了？」臉上儘是歡喜。

歡喜的沒有一作偽，也無掩藏，彷彿之前的惱怒煩躁，等待的焦灼和不安，從來不存在過。

放下手中墨筆，沈清軒瞭他上黑袍，而後點頭，「這一次打理過了才來麼？」

「嗯。」伊墨走過去撿起地上一團的紙頁鋪開，一邊看著一邊應：「上回你皺著眉頭，嫌我上污臭麼？」

「哪裡敢嫌你？」沈清軒笑，「就覺得你這人，乾乾淨淨的最適合你。沾了點，倒不像個妖了。」

伊墨斜他一眼，取了案上筆墨，在池塘枯荷添了兩筆，問：「不像妖，像什麼？」

「殺人不眨眼的魔頭。」沈清軒說，湊在他手旁看他修改那張畫，多了兩點漣漪，多了遠遠的一座雲山霧罩的山峰，說不出的清雅高遠，忍不住道：「嘖。」

「……」伊墨轉過臉來，眉尖微蹙：「『嘖』是什麼意思？」

「無話可說的意思。」沈清軒笑著拉著他的袖子，奪了筆放到一邊，道：「到底是活了幾千年的老妖蛇，這墨寶流傳出去，也不知要引出什麼風流談逸來，一畫千金也不為過。」

伊墨嘲諷的在他額上彈了一下，「你不知金銀如糞土？」

沈清軒一把攥住額上的手，在臉上，張咬了一口，又了，「金銀也好糞土也罷，哪裡抵得過人？」

伊墨看他半晌，而後搖頭：「你這樣子，倒真有幾分死纏爛打了。」

沈清軒笑了一聲，「你也可以……打蛇隨上。」攥著那冰涼大手，沈清軒滿懷意味的笑著，揭開襟，將它在自己上，又問：「你這蛇，要不要隨上呢？」最後一句，說的又綿又，煽異常。

伊墨也不遲疑，將人打橫抱起，走向床榻。

沈清軒仍是笑著的，笑的無比開懷。

彷彿無論自己是否陷險境、無論這世間對他有多不公、無論前途叵測與否，只要看見他，只要聽見他，就能笑出聲來。

彷彿從心底生出的金花朵，世界再黑暗，也有一永遠明亮的溫暖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