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雙雙的劍仍提在手中。

孩兒盯著高臺, 一語不發。厚厚面紗遮蓋了半張臉，那雙唯獨顯在外的眼睛，是意料之中的凜冽。

泠瑯知道它的意味, 從前每次凌雙雙要而上之前, 便是這種眼神。能忍到現在, 已經十分難能可貴。

而黃公子瑟瑟發抖地躲在椅上，鵪鶉似的垂頭不語, 似乎怕得不行。

泠瑯無暇理會他，起走到凌雙雙邊，輕拍著對方的肩耳語：“忍住。”

凌雙雙沒有說話。

泠瑯卻略微停頓, 因為到孩兒似乎在發抖，那單薄瘦削的肩, 正以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著。

像在極力抑著什麼。

凌雙雙攥住劍柄，眼睛死盯臺上正對峙著的雙方, 泠瑯可以猜想面紗遮蔽下的雙一定已咬出。

索張開雙臂，把對方僵的攬自己懷中——

在一片嘈雜鬧嚷中，聽見孩兒重忍的呼吸，它遲緩厚重，在耳邊清晰可聞。

與此同時, 高臺上又忽地躍上一人。

來者一白，手持拂塵, 端的是道骨仙風，正是如今昆侖劍派宗主妙玄真人。

昆侖宗傳世已有幾百年，道劍皆是上乘，宗主妙玄真人此前邀來明凈峰觀看比劍大會, 此前也是在眾人面前了相的。

他甫一出現, 就如一定海神針, 場面霎時安靜不止半點。

“諸位——”妙玄真人朗聲道，“稍安勿躁。”

等到場面徹底靜下，他才捻著白須，緩聲開口：“茲事大，本該由顧掌門親自定奪，然抱恙，無法現把持局面。貧道斗膽來替各位問上幾句話。”

“寂玄大師，你說你師兄是未明凈峰之人所殺，可有證據？”

“阿彌陀佛，”寂玄和尚斂眉垂目道，“師兄尸正是在北山林被發現，據貧僧所知，那里只有宗弟子才能得以出。”

“哦？”妙玄真人從容問道，“既然只有宗弟子才能出，為何他會現于此？”

寂玄和尚一頓，隨即嘆道：“師兄他正是奉了師命上山，調查當年霜風劍柳長空死亡之真相，并且拆穿明凈峰戲弄眾人之把戲。他是為了事水落石出，才深涉險境，至于喪命。”

妙玄真人問道：“霜風劍之事暫且不論，你是如何判定明凈峰手中已無劍譜的？”

寂玄和尚默了片刻，才回答。

“恩師乃霜風劍當年至……霜風劍曾經親口向他，那本明澈劍法，被分上下兩部分，分別傳授給兩位弟子。”

竟有此事！

這可是從未聽聞過的絕頂辛，不僅臺下人神各異，連泠瑯也驚訝地了過去。只見寂玄和尚神平靜，而陳長老臉已經黑如鍋底。

“霜風劍學一部分，而顧長綺學得另一部分。二人各自憑借半本劍譜修習，從而打敗對方，奪得掌門之位。”

“明澈劍法玄妙無窮，威力無盡，即使只有半本，仍能人功力大漲，若能修習全本，便更是無法預料了。那一天，霜風劍同恩師見面，說出了心中擔憂，他覺得顧長綺恐怕會沖著另外半本劍譜手。”

“于是他做了一件事——”

全場寂靜，只有淺淡日灑落，所有人都在屏氣凝神等待接下來的話。

寂玄和尚平靜道：“他燒了那本劍譜，當著恩師的面。”

“只有被毀掉的劍譜，才不會落他人手中。里招式已經被全數習得，若要傳授繼承，再默一遍便可。”

泠瑯睜大了眼，竟然有這樣的淵源？

若所言為真，難怪他們敢堂而皇之地說出這些，原來是篤定如今宗劍譜只有半本，并不完全。

就連妙玄真人也帶上訝：“竟然如此？”

陳長老怒目圓睜，顯然氣極：“一派胡言！若我宗沒有劍譜，怎會昭告天下舉辦論劍大會？”

寂玄和尚施了一禮，眼中無悲無喜：“那請問長老——劍譜在何？”

“自然是在……”陳長老咬牙，“在被掌門保管著！等前三甲定出那一日，自會取來相贈。”

“可據我所知，貴宗掌門已經昏睡不醒多日，屆時真的能平安醒轉，告知劍譜在何麼？”

陳長老面幾經變幻：“你竟窺探掌門居室……”

他已經被氣得說不出話，反復平定后，才對一旁的妙玄真人行了一禮。

“如真人所見，這群人包藏禍心，一開始便是不懷好意上山打探，”他誠懇道，“掌門雖有恙，但并非病重，從前這般也不出十日便能醒轉，絕不會耽擱比劍事宜。”

寂玄和尚也道：“出家人不打枉語……貧僧今日所說句句屬實，絕非妄議。”

妙玄真人眉頭鎖，似是陷思考。在這當下，臺下議論又起，陷另一嗡聲中。

“難怪如此！因著只有半本劍譜，顧掌門已經多年未出世，連門下弟子也收之甚，原來早已經是勉力支撐——”

“這種話不足為信，若真的拿不出劍譜，明凈峰何苦召開比劍大會？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你此前沒聽那和尚說的？所有參賽者都被嚴加看管著，若要暗中行事定三甲，實在是簡單不過。”

“比劍大會是假，穩定人心才是真。畢竟此前江湖上已經多有流言，說明凈峰江河日下，再無人才。他借著所謂比劍，只是想展示實力，破除謠言……未曾想撞上了個曉得真相的……”

泠瑯聽著論聲，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事的發展走向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

轉過頭，觀察近在咫尺的凌雙雙的表，孩兒正垂眼注視地面，似乎不像之前那麼激了。

而江琮仍坐于原，手中著瓷杯不住把玩，不知在思量什麼。

終于，臺上的玄妙真人說話了。

“在座各位都是為了明澈劍法而來——”他拂塵一甩，轉過面對臺下眾人，沉聲道，“無論如何，顧掌門定下的規矩是‘前三甲’有獲得劍譜的機會。”

“事已至此，再多紛爭也無意義，掌門未醒，任何說法都是一面之詞，當下最重要的，是將比劍大會進行下去。”

“陳長老——你此前說顧掌門定會及時出面，給出劍譜，這話可能保證？”

陳長老肅容道：“鄙人以命作保！”

妙玄真人頷首，轉而看向寂玄和尚：“你此前所言，也是確保句句皆真？”

“阿彌陀佛，”寂玄和尚斂目道，“貧僧亦愿以命擔保。”

“好！既然如此，眼下只需將比劍大會照常進行，相信明凈峰定會給諸位一個滿意的待，”妙玄真人道，“若真有差錯，到時候再商討不遲。”

陳長老沉痛道：“待掌門醒轉，定會好好理此事，是我疏忽大意，才讓這群賊人趁機上山作，妖言眾，擾了各位清凈。”

他朝眾人鞠了一躬，說：“今日是第三比劍，還有三，便能定出勝負，諸位稍安勿躁，三日以后一切都會見分曉。”

寂玄和尚也道：“三日以后——希貴宗所表現不會讓恩師失。”

扔下這句所有人面大變的話，僧人足下一點，掠而去，幾個縱躍，便消失在茫茫山林中。

其余僧人也隨之離去，沒忘記帶走地上尸。轉眼間，臺上便只剩明凈峰眾弟子和捻須不語的妙玄真人。

以及驚怒加，幾乎要厥過去的陳長老。

他始終恪守著掌門“萬事禮待為要，切莫沖行事”的告誡，見對方是層云寺僧人，更是客氣到了窩囊的地步，未曾想——

還是將那個邪僧招了來！

那句話同威脅無異，幾乎是在下戰書，難道掌門一醒，就要面對如此局面嗎？

他終究還是將事辦砸了，早知道，在那幾個和尚出來的時候，就該弟子押下去再說，不，一開始就不該輕易讓他們得以參加大會……

任憑如何懊悔，比賽仍要主持下去。

如此糟糟一通大戲過后，沒比完的又開始上臺舞刀弄槍，然而誰都看得出，不管是參賽者還是觀眾，現在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誰見過這種局面？一方是聲名鵲起無人敢惹的邪僧，一方是傳世已久已有頹態的劍宗。其間矛盾，也是被江湖人士翻來覆去討論個沒完的經典傳說。

已經被淘汰的人想留又不敢留，功進下一的想比又不敢比。他們腦筋便曉得，三甲選出之時，定有一場雨腥風。

熱鬧雖好看，小命更重要。不人已經打起退堂鼓，只想連夜下山。

泠瑯默默觀察著眾人態，只覺得怪異非常——

明凈峰，怎得一點兒氣都沒有？人都欺負到頭上了，還是這般講理，甚至可以用唯唯諾諾來形容。

或許是多年避世，更未辦過這種盛會；或許的確人才凋零，不敢拭層云寺眾僧鋒芒。

或許確有其事，被拆穿得猝不及防，一時間難以應對？

千頭萬緒，已經一團麻。能解開疑所有人信服的，唯顧長綺一人而已。

而如今在何？

泠瑯不知道。

凌雙雙沉默了許多，一不地站著，劍早已收好，只低頭不語。

好歹不再是隨時沖上去拼命的樣子，泠瑯稍稍放下心來，轉而看向一邊正溜走的黃公子。

聲問詢：“黃公子這是要回去？”

黃公子哆哆嗦嗦：“正，正是。”

泠瑯繼續聲：“回哪兒？住還是杭州城？”

黃公子抖如篩糠：“先回住，再回杭州城。”

泠瑯唔了一聲：“這是怕了？”

黃公子下意識就要梗著脖子反駁，但馬上又了回去，瑟瑟道：“怕了，鄙人武功平平，再待下去恐怕會被殃及……”

泠瑯卻輕笑：“武功平平？你是鄧如鐵的弟子，不應該啊？”

黃公子一愣：“您認識家師？”

泠瑯頷首：“不僅認識，還相當絡——既然公子要回去，不若幫我一個忙。”

緩緩走近他，在對方愈來愈恐慌的眼神中，傾附耳，悄聲說了些什麼。

片刻后，直起，笑得溫和極了：“這點小忙，難不倒公子罷？”

黃公子點頭如搗蒜：“不難！不難，我家本就……”

泠瑯微笑：“那我真是找對人了，公子路上小心。”

黃公子迫不及待地走了。

泠瑯回頭，見蘇沉鶴若有所思的眼神，他頓了頓，并未詢問方才之事，只是說——

“我同層云寺的僧人打過道，”他低聲道，“他們不知修煉了什麼邪功，能里在短時間暴漲，十分棘手。”

泠瑯回應：“我曉得他們的厲害，所以……你還要留在這里嗎？”

沉鶴一怔，隨即瞇著眼，輕松地笑起來。

“這是什麼話？”他笑著反問，“你們一看就是要手的模樣，我怎會不奉陪到底？”

泠瑯也笑了，搖頭低嘆：“沉鶴……”

蘇沉鶴抬手打斷了的話，年懶聲道：“更何況我是沖著劍譜來，不親眼看著真相大白，怎能安心？”

三言兩語，便將事落定，并肩作戰多年的誼在，很多東西不言自明，多說反而矯。

泠瑯笑嘆：“你我之間無需多話，便這樣罷。”

如此又說了幾句，臺上適時傳來鳴鑼之聲，第三比試終于結束。

看著人頭攢的看席，泠瑯心中想，明日再來時恐怕只剩一半了。

凌雙雙一直沉默到最后，直至分開時才低聲道：“阿瑯，今夜亥時，你來尋我。”

泠瑯深深凝視眼前的孩，孩卻只看著路面，并未抬頭。

輕拍了對方肩膀：“好。”

回到住，天已經了黑。

泠瑯關上房門后的第一件事就是詢問江琮：“我的刀在哪？”

江琮說：“在柜子里。”

“你的劍呢？”

“也在那里。”

泠瑯喃喃：“我想，它們很快要派上用場。”

江琮頷首：“看來是的。”

泠瑯忽然抬頭盯他：“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必須如實回答。”

江琮十分坦然：“夫人請問。”

“九夏有沒有去觀察顧掌門？”

“有。”

“昏睡不醒，確有其事？”

“是。”

“真的是普通的勞累所致？這般古怪，沒有別的原因？”

“這就不知道了，九夏也只是個盯梢的，沒有看診的本事。”

泠瑯忽然心有所：“誰負責看守掌門？”

江琮微笑：“夫人冰雪聰明，不妨猜一猜？”

泠瑯立即說：“杜凌絕。”

江琮贊嘆：“正是。”

泠瑯輕嘆：“以他的本事，僅護一人倒是能做到的。”

二人便又沉默，只聽著夜中逐漸清晰的蟲鳴，陷各自思緒中。

良久，江琮輕聲問：“凌俠同夫人約了時間？”

泠瑯并不意外他知道，當時凌雙雙并未回避，痛快承認：“是啊，想知道會說什麼？”

江琮靜靜注視。

泠瑯翹起角：“放心，我懶得玩蓋彌彰的無聊把戲——比如放出手下探聽真相，卻不主告知伙伴。”

”悠然道：“若是同大計相關，我定不會像你這般藏著掖著，總是這樣，你累不累？”

江琮沒有說話。

泠瑯了窗外月一眼，自顧自道：“時候差不多了，我走了。”

起，腳步輕巧，直接從窗戶翻了出去，沒留下一聲響。

江琮凝著黑的窗欞。

他在反復回想兩句話，皆出于剛剛那個之口。

隨意自在地：“你我之間無需多話。”

散漫戲謔地：“我定不會像你這般……總是這樣，你累不累？”

他就這樣坐了很久，直至燈燭燃盡，黑暗如夜將他形包裹，也沒有再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