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藍的天空下, 微微起伏的山坡上矗立不欄桿，將人參種植園規劃得整整齊齊。翠綠的人參苗并不高, 有大片的鋸齒狀葉子，矮矮地在泥土上鋪開一層綠毯。

人參種植園和加工廠相距不遠，彭老板開車經過大門，跟門口的人揮手打招呼，便門路地開進去。

車上的人和妖都下來，他們吸新鮮空氣，終于在遠郊到暢快。

彭老板趁著天氣不錯，帶著楚稚水和辛云茂往田里走, 借著人參來打開話題。任何人想聊事總要有由頭和切點，風雅的人聊詩詞歌賦, 有錢的人聊豪車游艇, 聊著聊著遞進，這才會聊到真正的事。

彭老板聊起人參，說得真頭頭是道：“人參這個東西被做百草之王, 外面的人總覺得人參很貴, 但其實據種植方式不同, 各種人參的價格也有高有低。”

“小楚, 你們種人參也該知道, 這東西等級就看種植方式，有野山參、林下參、移山參、園參，咱們現在看到這片都是園參。”彭老板站在路邊, 帶著他們要下地，“園參都是人工搞參池或參棚種的, 價格自然也賣不了很高，但可以燉湯或者做原材料。”

“原來如此。”楚稚水小心翼翼地跟下去, “這片參園看著好大。”

“以前可小嘍，后來我一點點盤下來，再后來建廠又稍微減參園面積，單靠種園參收還是不行的。”彭老板好奇道，“你們種的也是園參？”

“我們種的不是園參。”楚稚水猶豫道，“應該算林下參吧。”

老白自己可能是一顆野山參，他在林地播種，沒有人工干預，應該屬于林下參。

“種植林下參需要林地的，那你們局里面積很大啊？”

“實不相瞞，我從槐江過來，局里就林地多。”

楚稚水不知道局里哪來的林地和荒地，反正建筑非常，基本都是閑置用地。因為局里在槐江的郊區，所以空地也沒什麼用，利用價值很低。

“哦，那你們可能沒怎麼見過種植園參，干這個可不容易，都說人參是跪出來的，那要趴在地上干活。”彭老板笑道，“我們再往里面走能看見。”

彭老板在前方帶路，楚稚水和辛云茂尾隨其后。

越往前面走，田地越泥濘，不知是不是剛澆過水，踩起來讓人不太愉快。

彭老板倒真沒有架子，挽起西裝，穿著皮鞋下地，一點都不嫌臟，還勸說道：“你倆不喜歡可以停在這里，我兒子就不喜歡往里面鉆。”

楚稚水認為該客套一下，想陪著彭老板走一段，誰知道剛要走下地，就被辛云茂抬臂攔住去路。

辛云茂眉目冷冽，疑道：“你過去干什麼？”

楚稚水一怔，不懂他緣何面嚴肅，答道：“我過去看看。”

辛云茂凝眉：“你每次下地都弄得臟兮兮，到頭來又得我收拾干凈。”

“？？？”

“我哪有每次……”楚稚水被他當面提及黑歷史，下意識要高聲反駁他，但余掃過茫然的彭老板，連忙低自己聲音，憤道，“水可以喝，話不能說，不就茶園那次。”

雖然楚稚水在槐江局素面朝天，但自認平時算面職場人，哪有臟兮兮？

辛云茂：“現場賠償那次也一腳泥。”

楚稚水面迷惘，終于在他提醒下想起來，確實給老李計算賠償時下過地，當時上車前還奇怪鞋子居然沒沾泥。

彭老板聽見二人拌，他左右看看，遲疑道：“小楚，你倆是……”

楚稚水和辛云茂一路流不多，彭老板最初就沒看出什麼端倪，他現在聽完對話才揣出別的。

楚稚水見他若有所思，生怕對方誤會，趕忙解釋道：“我們是同事。”

“哦——”彭老板恍然大悟，“雙職工家庭。”

楚稚水形一僵：“……”

辛云茂不解：“什麼是雙職工家庭？”

楚稚水快要被他們搞得抓狂，深吸一口氣，重新平復緒，咬牙道：“不要再追問了，空手劈竹警告。”

“？”

好在彭老板沒聽見辛云茂的問題，他率先下地，說道：“那你別下來啦，我自己過去看看，你們稍等一下啊，好久沒細瞧，還是忍不住。”

辛云茂沒讓楚稚水下地，他卻跟著彭老板下坡，一雙長在泥地里相當自如。他回頭坡上的，眼眸如沾染水的墨玉：“你要看什麼？我幫你看。”

楚稚水看他滿臉坦，剛才被說臟兮兮的氣惱也煙消云散，垂眸沉數秒，輕聲道：“就是園參種植。”

辛云茂點頭，他轉跟著彭老板往里走，只留下高瘦拔的背影。

楚稚水現在心里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沒必要跟他置什麼氣，這家伙還嫌過洗發水味道，總有一些奇奇怪怪的病，但都不摻雜什麼惡意。

只是好像跟他有點太悉，便失去社禮儀分寸，總是被一刺激就暴真實想法。因為知道他不會放在心上，所以可以偶爾調侃兩句、打鬧一下，潛意識認為雙方關系特別穩定。

但說實話進槐江局里才認識他，掐指一算時間也沒有很長，當初跟王怡文等好友真正心耗費好久，現在卻像失控火箭抓不住方向，莫名其妙就穿梭發到新高度。

辛云茂跟著彭老板在種植園繞一圈，彭老板講解不人參種植的技巧，明顯對地里很悉。他看上去是白手起家的類型，跟不坐辦公室的老總不同。

一行人看完種植園，又前往加工廠，了解原材料加工過程，還有哪些產品利潤高。楚稚水聽完益匪淺，盡管以前查過資料，但跟真正的行家流，獲取的信息量還是不一樣。

經過一圈談，對彭老板同樣建立認知。這是一個老派而樸素的老總，年輕時候抓住機會發財，但骨子里留有地里干活的勤懇，凡事喜歡親力親為，時常還要檢查參園，總是將自己兒子掛在邊，有時候會嘀咕不懂年輕人的想法。

“你們真的有耐心，換我兒子早煩了，他來參園都不來。”彭老板無奈，“他就只坐在公司里，忙著琢磨怎麼打廣告，完全不來這邊看的。”

楚稚水溫聲道：“早期肯定要重視源頭，現在公司和廠子比較穩定，也需要通過廣告提升知名度。上陣父子兵，您和您兒子正好配合，一個管生產一個管品牌，一切都剛剛好。”

“我兒子要像你那麼會說話，我如今就不用瞎心了。”彭老板大笑，又憾道，“可惜不能帶你們去林區，真正值錢的是野山參和林下參，那都不在種植園。”

“林區很遠嗎？”

“不是，也不遠。”彭老板看他們一眼，為難道，“林區現在不太干凈。”

“不干凈？”

“……反正就是不好說。”

楚稚水思考片刻，有所領悟，好奇地打探：“其實我一直很奇怪，您從哪里知道觀察局？”

彭老板在局里還向咨詢求神拜佛，看上去也不像了解妖怪的人。他能來觀察局排隊取號，確實是一件相當神奇的事。

“哎呀，還不就是從林區有怪事開始，我以前也不懂這些，找了好多朋友打聽，問該找什麼大師或去什麼廟。”彭老板道，“然后我有個朋友看我著急，勸我不要太慌張，到銀海局的機子取號，要是取不出來啥事沒有，取得出來就會有人幫忙辦。”

彭老板當時將信將疑，反正寺廟道觀也玄乎，還不如去觀察局運氣。

“我聽完消息就去銀海局了，確實從機子里取出號來，但一直都不到我的號，天天的都是別人的號，后來的事你們也知道了。”

楚稚水心下了然，銀海局自助取號機針對妖氣工作，普通人來局里什麼都不會發生，妖氣重的人會從機子里取出紅的號，很快就有觀察人員理，唯有妖氣淺的人會取出灰的號，開始無聊而漫長的等待。

彭老板境尷尬，就這麼被卡住了。

辛云茂淡然道：“因為你沒遇到什麼大事。”

彭老板驚愕：“林區里的守參人半夜睡覺會聽到敲門聲，打開門卻沒有任何人影，這還不大事？這還不夠嚇人嗎？”

楚稚水一怔：“啊，就是這樣的事嗎？那可以戴靜音耳塞，上網買個質量好的。”

彭老板聲嘶力竭：“你們要知道山上沒別人的，誰知道敲門的是什麼鬼影！”

“不不不，您冷靜一點，這個世界上沒有鬼。”楚稚水安道，“我以前也很怕鬼，但在局里工作后，確信真的沒有鬼。”

目前，只有妖怪同事，并沒有鬼同事。

彭老板聞言臉稍緩，他忽然想起什麼，辯駁道：“但我們的監控什麼都沒拍到，而且確實每夜都咚咚敲門，現在山上已經沒有人敢住了。”

“沒化形肯定看不到。”辛云茂神平靜，“這就跟有些人會平地摔跤，或者東西莫名其妙消失，還有半夜被得不過氣一樣，確實不是什麼大事。”

妖怪變人型就有一定水平，但化人需要凝聚大量妖氣，存在介于妖氣和人型之間的狀態，類似于飄的能量，還有些會用本示人。

天生開眼的人比較敏，就會經常被它們欺負，比如稀奇古怪地摔跤，還有東西被離奇走。不會鬧出大事，就是覺麻煩。

因為它們還沒有人的思維，所以經常搞無聊的惡作劇。

彭老板耐心請教：“那什麼算大事？”

辛云茂老神在在：“出人命算大事。”

“……”

彭老板看著面無表的辛云茂，崩潰道：“小辛，這就是你的不對，這是一個公職人員該說的話嗎？你的流水平跟小楚也差太遠了！”

楚稚水好言勸和：“合同工，他是合同工。”

彭老板苦口婆心道：“我常跟我兒子說，我們不要把小事等大事才辦，那都要防微杜漸，尤其公司越開越大，掌舵也變得不容易，不能看到冰山才掉頭……”

辛云茂漠然提醒：“但這真等不大事。”

“所以就沒有解決辦法啦？”彭老板頹喪道，“真這樣任其發展？”

“不然跟它們對著敲呢？”楚稚水眨眨眼，“它敲你們也跟著敲，今晚誰都不要想睡。”

“……”

彭老板面對淡定的二人，再激的緒都被搞麻，他出神地盯著他們片刻，喃喃道：“你倆確實配，給我講相聲呢。”

辛云茂左一句沒出人命都不是大事，楚稚水右一句跟靈異生對著敲，可真夠損的啊。

楚稚水、辛云茂：“！！？”

辛云茂沉默片刻，他尋思起來，突然改態度：“如果一直來，或許有訴求，也許能解決。”

楚稚水原本震驚于彭老板的話，接著就震驚于辛云茂出主意。他在局里確實做綠植比較多，基本不參與任何繁雜事務，偶爾被去茶園澆妖氣。

自從意識到他編制不同，就很安排他干活，總覺得錢事多，頻頻指使他太殘忍。

他竟然主開口，開天辟地頭一遭。

彭老板激道：“真的嗎？”

“嗯，但得去那邊，還要準備下。”

“好好好，我帶路！”

林區就是沿著種植園旁小路再往上走的山上。野山參是完全野生生長的人參，林山參則是人工在林地間播種，不使用任何人工手段施和干預，模擬野山參生長的人參。

這些人參的生長都需要時間積累，一般會在林區安排守參人，避免人參被人挖，定時檢查生長狀態。

彭老板領著他們來到林間小屋，他看到門口的各類工，趕忙又補充起來：“沒錯，我想起來了，他們還說每次回來門口都被搞得一團，所有東西都掉在地上，而且沒有野的痕跡。”

辛云茂：“還是惡作劇。”

彭老板固執道：“你們不懂！我們靠人參賺錢的，都對這些有點敬畏！”

如果是采挖野山參，當年還有人去放山，要給人參系上紅繩，總之各類規矩極多。

楚稚水打圓場：“好的好的，我們不懂，一向對人參不敬畏。”天天在茶園欺老白。

辛云茂圍著林間小屋轉一圈，不知何時手里握著龍骨傘。他左思右想一番，又看向楚稚水，說道：“這邊聽不到，我往里走點。”

“你要去哪兒？”楚稚水忙道，“我跟你一起吧。”

彭老板等人留在小屋里，一人一妖往林子里走。

林間草木繁茂，踩過地面斷枝還有咯吱咯吱的聲響，空氣中彌漫著的泥土味道。樹干下長著一簇簇奇形怪狀的植，大片濃蔭遮蔽日，讓林區里線漸暗。

楚稚水詢問：“你剛剛說聽不到什麼？”

辛云茂：“還沒化人力量太弱，聽不清它們的聲音。”

“聽它們說完再告訴彭總嗎？”楚稚水訝異地看他一眼，贊賞道，“確實不手搞暴力呢。”

這樣一想，他只在茶園里打過小黃和小黑，其他時候跟妖怪們也不正面沖突。

“哼。”辛云茂微揚下，傲氣道，“他們不招我，我哪那麼閑，還天天手。”

青墨的龍骨傘撐開，辛云茂握著漆黑長骨般的傘柄，看上去眉清目朗、氣質出眾，還真像一副煙云氤氳的水墨畫。令人憾的是，他今日并未長發束冠、披古袍，穿的是一襲簡約的現代裝。

楚稚水害怕妨礙到正事，安靜站在一邊，沒有出言打擾他。

辛云茂察覺的沉默，他忽然又看向，一只手握傘，一只手揮揮，招呼來到自己邊，邀請道：“你要看看麼？”

“看什麼？”

楚稚水茫然不解地走到傘下，接著看到嶄新的世界。

林間飄散著無數明亮的綠點，好似夜晚中的麗螢火蟲，又像森林靈氣凝聚而的綠寶石。這些綠點宛若大自然的眼睛，在靜謐無聲的枝葉青苔間眨眼，一閃一閃亮晶晶。

楚稚水被眼前景迷得目不轉睛：“這是……”

辛云茂悉的環境，他的語調也輕緩下來：“植妖怪還沒化人的狀態。”

萬皆有靈，草木亦有心，不可妄欺生。

瑩瑩綠點將樹林點綴得如夏季夜晚的星空。

楚稚水手想要挽留面前飄過的綠點，然而輕飄飄地沒有到任何事。突然思及什麼，饒有興趣地問道：“那你沒化人前也這樣？”

看上去還不錯，場面漂亮。

辛云茂聽興致，他卻不愿提及自己不厲害的時候，避而不答地岔開話題：“開始了。”

林區，他靜心傾聽還未化人妖怪的話，一陣細細碎碎的聲音隨風縹緲而來，好像無數在暗嘰嘰喳喳地小聲私語。

它們來回來去重復一句話，好像在嬉皮笑臉唱謠。

[孤男寡一把傘，不知啊不知。]

“……”辛云茂停頓片刻，他語氣涼颼颼，不悅道，“我改主意了，還是暴力吧。”

楚稚水聽不見綠點的聲音，不知他為什麼突然翻臉：“？”

鋪天蓋地的妖氣襲涌，頃刻間將綠點攪得天翻地覆，更一幅絕的天空流星圖。

[打小孩了！打小孩了！]

楚稚水癡癡地著此景，用眼睛深深地印腦海。

無數點在妖氣裹挾中化作綠旋渦。

[神君饒命！神君饒命！]

[嘔……]

辛云茂冷嗤一聲：“果然還是這種方式快。”

妖怪挑釁老不好，多半是慣的，打一頓就神君了。

楚稚水：“它們說話了？訴求是什麼？”

辛云茂猶豫片刻，他直白地轉述：“它們讓他滾。”

“？”

沒過多久，楚稚水和辛云茂從林間歸來，坐在小屋里跟正襟危坐的彭老板流。

綠點的話明顯不能直接說，楚稚水只能加工潤一番，聲道：“彭總，是這樣的，我們了解一下況，對方認為你們這兩年在林區的采參行為嚴重影響其正常生活，加上前面已經給你們提供不材料，所以本著青山綠水就是金山銀山的理念，希你們未來五十年不要挖采。”

“啊？但我們是按法律法規來的呀？”彭老板茫然不解，“按照正常的規矩封山育林，有一段很長時間的休養期。”

彭老板自認沒有違法紀，他一直也很注重生態保護，從來沒有過度挖采過人參。

楚稚水輕咳兩聲：“您有沒有想過，您的法和人家的法，并不是同一套法律，不能種執法。”

“……”

彭老板等人作為人類，他當然覺得休養期夠長，但人參肯定不會這麼想，它們心說誰定的封山時間，為什麼沒人過問它們的意見？

“而且對方好像還是未年，這要按人類法來論，也不會被判特別重。”

“所以我是招惹到還沒有年的……那個……”彭老板語無倫次，糾結道，“就只能認栽啦？”

楚稚水煞有介事：“那我們一般還是不建議跟小孩打架，畢竟您應該也見識過人類熊孩子，崽基本都是不跟你講道理的。”

彭老板憂心忡忡：“那我要是不同意，它們是不是就要傷害我家人……”

楚稚水擺手：“不不不，不會出人命，就是繼續鬧，夜里來敲門。”

彭老板問道：“那大概要鬧多久呢？”

“鬧五十年吧。”辛云茂想了想，嚴謹道，“它們要是膩了，可能就四十年。”

“但我還有沒有四十年都兩說。”彭老板頗無語。

彭老板就沒見過那麼離譜的事，他各種人類采參手續都辦好，最后人參跳出來說不許挖，原因是人參有生（參）命，它們需要點時間休息！

實際上，正是林區保護得不錯，所以妖氣就格外充沛，讓人參逐漸萌生意識。它們再過些年頭或許會懂事，變得像老白一樣理解和恩，庇護救下自己的陳爺爺及其孫，但現在還跟小孩子般蠻不講理，自然沒事就要瞎搞破壞。

當然，人參們真懂事的時候，估計彭老板都不在了，只能庇佑他的子孫后代。

彭老板無可奈何：“所以我只能接它們的要求？”

“不，您可以不接的，您在局里排的是法院起訴，今天這個做私下調解，如果您不接調解，別在局里撤訴就行。”楚稚水平和道，“我們是正經單位，都是按流程來的。”

辛云茂：“但那邊流程速度跟四十年也差不多。”

“您也理解一下，確實人力不夠，我們局長也承認這種單位效率慢點正常。”

彭老板著兩位正經單位的公職人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