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林嘉睿只覺得心俱疲。

他跟林易好像永遠也不在一個頻道上。他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林易對他不屑一顧，他終於決定離開時，林易又不肯放他走了。

按林易獨斷專行的格，跟他討論輸贏是絕對沒有結果的，所以林嘉睿避重就輕地繞開了這個話題，道：“等我出院之後，你就放徐醫生回去吧，別再耽誤人家的時間了。”

“可是你的病……”

“我知道自己的病，我會按時吃藥，也會定期接治療的。”

他說話有條不紊，跟前幾天的形比起來，實在是大相徑庭。林易知道他的病不可能立刻痊癒，但肯定是有所好轉了，沉一下後，點頭道：“好，只要你肯好好治病，我還有什麼不順著你的？”

林嘉睿聽後也不反駁，只微微笑了一笑。

這時火由明轉暗，那份轉讓書已經燒得差不多了。

林易膽子再大，也不敢在醫院裡搞出火災來，忙把滿地的灰燼掃了掃，扔進洗手間理掉了。等他整理好一切出來時，病床上的林嘉睿已經睡著了。

林易怔了怔，知道林嘉睿睡眠不好，當然不敢出聲打擾，只輕輕走過去坐在床邊，用手指細細描摹一遍他睡中的容，然後將額頭抵上去，低聲說：“小睿，是我贏了。所以，別離開我邊。”

林嘉睿的眼皮了，到底沒有睜開眼睛來。

林易連著兩夜沒有睡過，這晚總算靠在床邊睡了一覺。第二天林嘉睿神大好，又掛完兩瓶點滴後，基本上沒再發燒了。

徐遠到這時才算有了用武之地，關起門來跟林嘉睿長談了兩個小時。等他從病房裡出來時，卻是一臉深思的表，神比之前凝重許多。

林易早把囉嗦的林嘉文打發給刀疤了，自己迎上去問：“怎麼樣？小睿的病是不是有好轉了？”

“唔，目前還不能確定，可能只是暫時清醒了而已。不過，他這次確實很積極地配合治療，如果這個狀態能持續下去的話，對他的恢復是很有好的。”

徐遠想了想，特意看了林易一眼，道：“而且……”

“而且什麼？”

“沒什麼，”徐遠推一下眼鏡，道，“還是等林先生自己跟你說吧。”

林易點點頭，急著進房間去陪林嘉睿，也就沒有追問下去了。他這一整天都跟林嘉睿在一起，中飯晚飯也是一起吃的，但林嘉睿始終態度如常，並沒有提起什麼特別的事。期間主治醫生也過來了一趟，確定林嘉睿的已無大礙，再觀察兩天就能出院了。

但是還沒等到出院那一天，林嘉睿就先失蹤了。

第一個發現的人是林易。

他這幾天一直守在病床邊，累了就閉上眼睛靠一靠，這天早上醒來不見林嘉睿，心裡便是咯噔一下。病房總共那麼一點大，旁邊的沙發上睡著死活不走的林嘉文，林易找了一圈沒找到人，就知道事不妙了。

由於是在醫院裡，林易沒刀疤等人守著，只在外面留了一個小弟，現在把人進來一問，卻是支支吾吾的答不上話，連有沒有看見林嘉睿離開都說不清楚。

“房間裡的窗戶一直關著，他肯定是從門口走的，還不趕去找！”

“是，老大。”

刀疤跟黃正買了早餐送過來，見了這個陣仗，也立馬加了找人的行列。

林嘉文更是激得要命，一邊罵人一邊往外頭沖，沖到一半遇上了過來探病的徐遠，就像遇到了救命稻草似的，抓著他問：“徐醫生，你說小睿會不會又想不開？”

徐遠怔了怔，瞭解過況後，連忙安住了他，溫言道：“我前天才跟林先生聊過，他緒還算穩定，應該沒有自殺的傾向。”

“他這病反反復複的，誰知道什麼時候會發作？當年，他聽說林易結婚的消息時，也是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結果轉頭就……”

“現在說這個也沒用了，還是先想想林先生可能去什麼地方吧。他目前這個狀態，也不適合到跑。”

林易之前一直在打電話調人手，這時已打完了電話，走過來道：“林宅、別墅、公司、他以前的學校……能想到的地方我都已經派人過去找了，你們再想想還有什麼的嗎？”

林嘉文就算有再大的火氣，也只好強下來，思索道：“小睿先前搬出林家，是跟你住在一起的吧？你們當時住的地方……”

“我立刻過去。”

林易連一秒鐘也不耽擱，馬上從兜裡出車鑰匙，大步朝停車場走去。

林嘉文和徐遠對視一眼，誰也不想留下來等消息，因此也跟著上了林易的車。林易飆起車來速度驚人，就跟他這個人的格一樣，在車來車往的市區裡也敢橫衝直撞。

徐遠還是頭一次坐他的車，被這不要命的勁頭嚇得不輕，不停勸阻道：“不用開這麼快，我想林先生並沒有輕生的念頭，他會突然失蹤……僅僅是為了離開而已。”

林易心中一，轉頭看向徐遠，問：“他那天是不是跟你說了什麼？他是要離開這個地方，還是，離開我？”

徐遠沉默不語。

他見林易的手抓在方向盤上，手背上青筋暴起，顯然在竭力克制著緒，不由得歎了口氣，道：“我是從來不做諮詢的，不過免費給你個友提醒吧。你的眼中只有自己，不的時候走得瀟灑，的時候又來得突然，有沒有考慮過林先生的心呢？你口口聲聲說他，但是到底為他付出了多？是讓他開心了？還是陪他分擔痛苦了？如果一樣也沒做到，那還能稱作是嗎？”

徐遠想起那天跟林嘉睿的談話，最後說：“並不是著你的人，就一定會在原地等你。”

恰好車開到了轉彎，一輛汽車迎面而來。

林易猛地一踩剎車，車子又往前沖出數米，然後才驚險萬分的停住了，發出尖銳而刺耳的巨大聲響。

徐遠跟林嘉文齊齊嚇出一冷汗。

林易卻是渾然不覺，只緩緩俯下來，趴在方向盤上靠了一會兒。他的右手握拳頭，死死地抵在額邊，雖然張了張，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像是突然患了某種疾病，疼痛得無法自抑。

但這樣的失態也是短暫的。

林易很快就調整過來，咬牙坐直，重新發車子。

徐遠發現他的微微哆嗦著，臉白得嚇人，但他可不敢再出聲說些什麼了，免得還沒找到林嘉睿，他們這邊就先發生車毀人亡的慘劇。林嘉文顯然也跟他想法一致，一路上都沒有開口罵人。

市區裡路況不好，堵車堵得厲害，不過憑著林易那種不要命的開車方式，倒是很快就到了目的地。

市中心的這間公寓是他當初跟林嘉睿同居時買的，林嘉睿搬走後，他就再沒有回來過。如今也隔了好幾個月，房間裡都落下灰塵了。三人急衝衝地趕過來，結果當然是失了，房子面積不大，有沒有人掃一眼就知道了，林嘉睿明顯不在這裡。

林嘉文想了想，又出主意道：“小睿之前不是跟一個明星傳過緋聞嗎？要不要問問他？”

林易知道他指的是顧言，雖然不太樂意，但還是給刀疤打了個電話，他打聽一下顧言的行程。同時，他派出去的人也陸續傳回消息，說是沒發現林嘉睿的蹤跡。

林易沉著一張臉，沒有多說廢話，只不斷重複三個字：“繼續找。”

他掛斷電話後，又把車鑰匙拿在手裡，打算換個地方找人。經過他跟林嘉睿從前的那間臥室時，他的腳步突然頓了頓，目被掛在牆上的一幅畫吸引。

那是一副普普通通的風景畫，畫的是海天一的壯闊場景，林嘉睿只是在館裡多看了幾眼，林易當天就買下來送他了。直到後來才知道，這片海是林嘉睿的夢中之地，他當真尋到了這麼一個地方，並且……一步步走進了冰涼的海水中。

想到這裡，林易眼皮跳了跳，恍然道：“我知道小睿會去哪裡了。”

徐遠順著他的目過來，問：“海邊？是畫裡的這片海嗎？”

林嘉文也道：“我知道這是什麼地方，不過離這裡遠得很，開車過去的話要好幾天。”

“不，小睿不會跑這麼遠，他去的應該是另一片海邊。”林易閉一下眼睛，腦海中已勾勒出了那幅畫面，“一個能看見日出的地方。”

另外兩個人聽得一頭霧水。

林易也不解釋，轉頭就走出了公寓。他怕林嘉睿出事，連等電梯的時間也不肯浪費，直接從樓梯上走了下去。

整整十層樓。

他一層一層的沖下去，只怕趕不上林嘉睿。

海。

又是海。

林嘉睿去了那個地方，會不會重蹈覆轍？

林易覺得額角一下下痛起來，抬起手來按了按，腳步卻變得更快。

他知道林嘉睿要的是什麼，他只是不肯放開手而已。但是這一次……這一次，只要林嘉睿能平安無事，他願從此消失，永遠不再跟他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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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嘉睿是昨天半夜走的。

他晚上睡得太早，醒來時正是夜深人靜的時候。窗外進一點路燈的，依稀可見林嘉文蜷在沙發上呼呼大睡，林易則是趴在床頭睡著了。林易這幾天一直守在病房裡，幾乎沒睡過一個囫圇覺，眼底下影甚重，下上也冒出了青青的胡渣。

林嘉睿靜靜了他一陣，心底驀地泛起，忍不住出手去了他的下，結果卻刺得掌心微疼。

一個人就是如此吧？

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要靠近，卻又免不了會被刺傷。

有時候並非別人無，而是他自己，戲太深。

林嘉睿慢慢握起手掌，掀開被子下了床，再找出一乾淨服換上了。他作又輕又快，竟然連一個人也沒驚，悄無聲息地走出了病房。門口的那個小弟正靠著牆壁打瞌睡，自然也沒有發現他。

林嘉睿順順利利的出了醫院，了上的袋，竟然還有一些零錢。他便在醫院門口打了輛車，上車後直接報出一個位址。

司機聽後愣了愣，回頭打量他幾眼，問：“先生，大半夜的，你跑去這麼偏僻的地方幹什麼？”

林嘉睿仍有些疲倦，頭輕輕靠在車窗上，道：“現在過去，正好趕得上日出。”

他去的正是當初拍日出的那個海邊。

即使是這個季節，岸邊上也仍舊是荒涼一片，除了海浪起伏的聲響，其他什麼也聽不見，當然更不會有其他人跑來吹風玩浪漫了。計程車司機收了錢後，趕掉頭離開了，只剩下林嘉睿一個人留在那裡，挑了塊石頭坐下來，安靜地聽浪花拍岸的聲音。

他時間算得很準，等了沒有太久，天邊的雲層便裂開一條隙，一點點染上金黃的暈。水天相連的地方雲卷雲舒，雲霞片片變彤紅的，然後就有耀目的點出現在眼前，先是很慢很慢地變大變亮，到了最後關頭，卻是陡然躍出海面，整個旭日騰空而起，折出萬丈芒。

大自然的景無論何時都能打人心。

林嘉睿不管看過多遍，也依然覺得震撼不已。他想起那一天，林易輕輕握住他的手，就是在這個到極致的時刻，低聲說出了那句話。

我你。

這三個字在耳邊迴響時，林嘉睿的心還是痛得了起來。但他這次沒有逃避，強忍著這樣的疼痛，抬頭看向海面，仿佛看著那一天的林易，微笑著回應道：“我也你。”

“不過，”他鬆開想像中的林易的手，接著又說，“只到這一刻為止。”

太一點點升起來，金芒普照大地，曬得人上暖洋洋的。

林嘉睿也不知自己在海邊坐了多久，直坐到雙都發麻了，才站起來活一下手腳。接著他了上的外套，只穿一件T恤朝海裡走去。

他原本是會游泳的，有過那次溺水經歷後，卻再不敢靠近水邊了。他深深恐懼著，怕自己抗拒不了死亡的。他從前一擲輕生，是為了那個並不他的人，現在重新走海中，卻是為了自己……為了克服那種恐懼。

一個人要先自己，然後才能去別人吧？

冰涼的海水一點點湧上來。

先是沒過腳踝，隨後漫過膝蓋，最後淹上了口。

林嘉睿渾發抖，回憶一幕幕在眼前閃現，他了僵的四肢，力向前方遊去。

第一次，林易教他煙，他被煙味嗆得滿臉通紅。

第一次，他趁著林易睡，悄悄吻上那的。

第一次，他借著酒勁說了喜歡林易。

第一次，林易溫無比地……說他……

又鹹又的海水灌進裡，林嘉睿被嗆得咳嗽起來。

他記得的，這是眼淚的滋味。

恍惚間，他似乎聽見林易在遠他的名字。他的力已經消耗了大半，他知道自己該遊回岸邊了，他這一次並不是來送死的。他要牢牢控制住理智，即使林易就在水底，也絕不再沉淪下去。

林嘉睿下定了決心，果然在水裡撲騰一下，掙扎著遊回岸邊。他瞭解自己的能力，本來就沒有太過冒險，但是離岸邊越近，林易的聲音就越是清晰。他甚至看見那悉的影跳進水中，不顧一切的朝他遊過來，在海裡激起片片水花。

林嘉睿又有些糊塗了。

他了自己的右臂，不確定現在是夢是醒。

直到林易一把將他抱住了，口傳來堅定有力的心跳聲，他才明白過來：啊，這個應當是現實的世界。林易一邊喊著他的名字，一邊半拖半抱的把他拉上岸邊，裡不斷的說：“小睿，小睿，你沒事就好。”

兩個人的服都了，漉漉的往下滴著水，林易卻抱定了他，怎麼也不肯鬆開手。

林嘉睿回頭一眼平靜的海面，心中清楚知道，他已經將最好的回憶……埋在了深深的海底。

林易卻誤解了他的意思，以為他仍有輕生的念頭，連忙抬手捂住他的眼睛，高聲道：“別看！”

“小睿，別看。以後離海邊遠遠的，再也不許靠近。”林嘉睿眼前一暗，只聽見林易的聲音在耳邊道，“無論你要的是什麼，是恩怨兩清，還是再不相見，我……全部都答應你。”

不知是不是海水太冷的緣故，林嘉睿覺覆在他眼睛上的那只手輕輕抖著。他抬了抬下，提了一個十分簡單的要求：“叔叔，再背著我走一段路吧。”

林易怔了怔，慢慢移開他的手，與林嘉睿對視片刻後，轉蹲了下去。

林嘉睿閉著眼睛趴上那寬厚結實的背脊。

林易用兩手托著他的腳彎，穩穩的站起來，邁開步子往前走。

他們錯過了那麼多回，這一刻卻突然心意相通，兩人心裡都知道，是最後一次如此親近了。

所以林易走得特別特別慢。林嘉睿在他背上一顛一顛，簡直要就此睡過去了，裡含糊著說：“這次換我來講個故事吧。”

林易“嗯”了一聲，安安靜靜的聽他說。

“很久很久以前，有這麼一個人，在他還不知道是什麼的時候，就先上了他青梅竹馬的同伴。他們只相差四歲，從小一起長大，瞭解彼此的喜好、缺點、習慣，再沒有人像他們這樣親無間。他以為這樣的日子會一直持續下去，一直一直，直到兩人都白了頭髮，也絕對不會分離。可是……”

“可是他沒有想到，另一個人心中卻藏著深深的仇恨。”

“對，那仇恨就像驚濤駭浪，一下子把所有人都吞噬了。他遭遇這一生中最慘烈的背叛，從此一蹶不振，甚至試圖放棄自己的生命。”

“小睿！”

“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不幸，他最後活了下來。不過整整十年，他都活在過去的夢境中，他一邊覺得愧對家人，一邊卻還是控制不住的著那個人。而那個人在銷聲匿跡十年之後，竟然又再次出現了。”

林嘉睿說到這裡，很輕很輕的笑了一下：“他覺得很害怕，不知道那個人是真的上了他，還是因為恨意難消，打算再來折磨他一番？”

“不是的，那個人是……”

“大概是真心的吧？但是一輩子這麼長，會不會有一天，忽然又發生可怕的變故？他不停地想著，陷在這樣的恐懼中無法自拔。”

林易的晃了晃，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林嘉睿卻親昵地摟住他的肩，道：“一個放不下刻骨的仇恨，一個忘不了過去的傷害，這兩個人要怎麼在一起？叔叔，你說該給這個故事安排一個什麼樣的結局？”

他問完之後，又自言自語的說：“好故事怎麼能沒有結局呢？我為這個問題煩惱了好久，剛才在海裡，嘗到又鹹又的海水的味道時，我突然知道該怎麼辦了。”

林易也知道結局該是什麼，但他卻不願意再聽下去。他腳步一，差點摔倒在地上，好不容易才穩住了，低聲道：“小睿，別再說了。”

他嗓音啞得不樣子，語氣是從來沒有過的低沉。

但是林嘉睿搖了搖頭，表執著而認真的，像當初說喜歡林易時那樣：“其實簡單得很，只要……只要……”

林嘉睿的頭髮也了，到這時候還滴著水，林易覺有溫熱的一滴一滴的落在他的脖子上，再順著膛淌下去，一直流進他心窩裡。時間仿佛被放慢了，四周寂靜無聲，他聽見林嘉睿緩緩吐出幾個字：“忘了你，去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