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六 春水 下

“這真的是我嗎？”張殷殷盯著銀鏡看個不停，越看就越覺鏡中人本不是自己，就似是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一般。又開始將鏡中人容貌的每一個部分分解開，一個一個地看下去，從那如煙似黛的眉，到若星如水的眼，細潤如雪的，以及一點櫻脣。

可是這樣一來，更加不認識自己了。

“小姐，這是你要的畫。”後傳來丫環略顯張的聲音。

張殷殷接過丫環遞上來的數個畫軸，一一打開，仔細觀瞧。所有畫軸上繪著的都是子，姿態各異，講述的均是些仙故事。張殷殷一幅畫一幅畫細細地看過去，比讀道經時不知要認真了多倍。可是直到看完最後一幅畫，也沒見看出什麼結果來。實際上琴棋丹青均是一竅不通，此次要畫來看，也不知是想看些什麼。

看著看著，張殷殷忽然怒火上衝，抱起那堆畫軸，狠狠砸到了牆上。

丫環險些被這些銅爲軸的畫卷砸到，臉蒼白，在牆角里瑟瑟發抖。但這種事可不是第一見遇到，是以忍著沒有驚。張殷殷這數日極是古怪，若是驚聲惹到了，還不知道會有什麼下場。

張殷殷怒道：“出去！沒用的東西，讓你找些畫也找不來，再去給我找！”

那丫環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溜出房去。

小丫環轉過迴廊一角，正好遇上緩步行來的景霄真人夫婦，慌忙上前行禮。**藍問道：“殷殷在房間裡嗎？這幾日好點了沒有？”

小丫環回道：“小姐這幾日天天在房間中攬鏡自照，又差我去尋了許多仙故事的古畫來看。也不知爲什麼，小姐看完畫後往往就會大發脾氣。不過小姐每日都有修道練劍，不曾荒廢了功課。”

此時從張殷殷房中又傳出的砸東西聲音。

**藍與張景霄相視一，微笑道：“看來兒是長大了。”

張景霄須微笑，面有得，道：“是啊，這一轉眼，就是十三年過去了。”

西玄山連接數道山脈，綿延千里，莫幹峰與十二側峰之間其實也相去甚遙。此時南方五峰尚爲一片晴空，北方三峰卻是鉛雲滿布。

丹元峰位於最北，峰上丹元宮與其它諸峰略有不同，恢宏瑰麗不足，典雅緻有餘。丹元宮傳至玉玄真人手中之時，已經是連續十一代皆由子出掌了。不過丹元宮中弟子雖然衆多，但也不男徒。

丹心殿中，香菸繚繞，異徜遊，一派仙宮模樣。玉玄真人坐在丹心殿暖閣中，著閣外層積鉛雲，雙眉鎖，面有愁。在左右坐著一男一兩位真人，分別是的師姐玉靜和師弟玉真子。

玉玄真人若嬰兒，眉似彎月，上去不過二十五六年紀。只是在這丹心殿暖閣中這麼一坐，就似是將整個暖閣都映亮了許。在右手邊，另有一條長二尺餘、通火紅的靈蛇，它背上生著一副薄薄蟬翼，腹下卻又出四足，不知是何方異。這條靈蛇緩緩在玉玄真人的手臂上游著，偶爾也會振翼飛起，在空中懸停片刻，再行徐徐落下。

其實玉玄真人早已年過五旬，但修道有，駐有方，是以看上去仍如妙齡。那玉靜真人則已近百歲，但去竟比玉玄真人還年輕了一分。玉真則看上去似是三十許人，頜下數縷長鬚，說不盡的俊朗瀟灑。

修道之士多有長生，如紫微真人就年已過百，紫真人更是百五而有餘。玉玄真人能以五旬之齡出掌道德宗丹元宮一脈，實是件足可自誇之事。但如今雙眉鎖，面凝鉛雲，顯是遇上了難決之事。

玉玄真人沉良久，終於道：“再過一個半月，今歲宗小考就要到了。今日將師姐師弟請來，是想聽聽你們對這次小考的看法。”

玉靜和玉真互一下，面有難，都不答話。

玉玄輕嘆一聲，道：“這裡也沒有外人，有什麼話但說無妨。”

玉靜先是嘆一口氣，然後才道：“目前我丹元宮前後四代，一共一百一十三人，除了二三個弟子外，並無特別傑出的人才。年輕弟子中惟有含煙資質絕佳，將來可大，但依我看也難和常宮姬冰仙，玄冥宮李玄真，司空宮尚秋水和太璇宮明雲相比。尤其我丹元宮人丁單薄，說來說去，也惟有含煙拿得出手，不似其它宮脈人才鼎盛。本來紫微真人的常宮一脈弟子尚不過百，人脈比我丹元宮還要單薄。可是那姬冰仙驚才絕豔，紫微掌教又飛昇在即，常宮實不可能被我宮過。紫真人本來年歲最長，道行卻不大夠，但他德高重，是以太常宮中的弟子數目反而最多。玉虛真人又向來與紫真人好，時常代他指點太常宮中弟子。就算含煙可以穩勝一場，但太常宮倚多爲勝，我們也無可能過他們。是以這一次小考，恕我直言，我們丹元宮怕是要和上年一樣在諸宮中墊底。”

玉玄真人沉默片刻，長嘆一聲，道：“丹元宮在我手中積弱已久，若今年小考再敗，那就是連續十七年位於九宮之末了。自先代祖師創下歲歲小考，十年大考之制時起，歷今已有一千一百年，還從未有過任何一宮連續二十年皆居末座。但目前看來，我丹元宮三五年也難有起，這二十載連墨之恥，今番怕是難逃了。”

玉靜和玉真皆垂首不語。他們自是知道當前形勢，只是也苦無解決良策。如今丹元宮弱勢已，修道又非是吃飯喝水，沒有速之法。這一兩年中，又到哪裡去找那許多資質絕佳的弟子去？

似是應到暖閣中的鬱氛圍，那條玄火羽蛇悄悄升起，然後若一道紅電，無聲無息地飛到閣外去了。

玉玄著玄火羽蛇逝去時留下的一抹淡紅尾影，苦笑一下，道：“此次小考敗也就敗了，這等辱，由我玉玄一人承擔即是。可是眼下我丹元宮或有一個一舉中興的良機，卻是令我十分爲難。”

玉真道：“難道說的是那紀若塵？”

玉玄點頭道：“正是他。”

玉真眉頭微皺，疑道：“我也曾見過紀若塵。他資質倒是不錯，可是還遠稱不上天資橫溢，爲何自紫微掌教以降，各位真人都對他青睞有加？”

玉玄擡首向天頂，輕嘆一聲，道：“此乃我道德宗宗門之，惟有各脈真人方能知曉。玉真，你雖是我的師弟，細節我也不能說與你知。不過……”

玉靜和玉真知道玉玄真人尚有下文，全都屏息以待。

玉玄頓了一頓，似是在猶豫著什麼，隔了許久才道：“此事事關重大，但我也只能些許給你們。那紀若塵天資雖然一般，但福緣卻厚。何況他真正天資如何，我等道行不夠，其實是看不清楚的。紫微掌教甘冒誤了飛昇之險，半途出關，又令三位真人率衆弟子趕赴塞外收了紀若塵回宗，如此大的陣仗，只是說了一句，紀若塵今生飛昇有！”

“飛昇有？！”玉真和玉靜都倒吸一口冷氣。

紫微真人前次短暫開關，曾詳論過數名弟子前程，其中對姬冰仙評爲苦修百年後，有修尸解之果。以此一句評語，姬冰仙立即被推許爲道德宗千名年輕弟子中天資之一。

紀若塵竟是飛昇有！

這豈不是說，道德宗在前後百年之間，就要連出兩位飛昇真仙？這是何等盛況！自此道德宗領袖天下，攝伏羣魔，那是自不待言。也難怪諸位真人對紀若塵如此看重，又明爭暗鬥得如此厲害。這飛昇有四字，已經足釋玉靜和玉真一切疑。

此時不必玉玄真人明說，玉靜和玉真也明白了丹元宮中興有是何含義。只要紀若塵在四年後的大考之後肯丹元宮門牆，哪怕丹元宮此後再有個連續五十年排在諸宮之末都不再是問題。一個飛昇真仙，足以使丹元宮名留青史。

玉靜和玉真震驚之尚未全消，哪知玉玄真人又嘆一口氣，悵然道：“只是想讓紀若塵我丹元宮門牆，卻是千難萬難。且不說玉虛真人的仙劍，守真真人的先天卦象，以及太微真人的道法，他即使是對紫雲真人的丹鼎之學都興趣多多，惟獨對我丹元宮絕學沒什麼興致！紫真人又是近水樓臺，你們說，我丹元宮又拿什麼來和別脈相爭？今年小考，我宮再位列諸宮之末，這就更不必指四年之後他會選擇丹元宮了。”

玉靜和玉真面面相覷，都知玉玄真人所言是實。可是這天大的機會就擺在眼前，要就此憑空放棄，著實是非常艱難的一個決定。若紀若塵真能如紫微真人所言羽化飛昇，那丹元宮可絕不僅是得一些虛名，其實對在座三人的修行都會有莫大的好。大道前易後難，修到玉玄等三人這種境界，每進一步都會平添無數兇險。是以對他們來說，任何能讓修爲有進益之，都會是絕大的。

玉靜和玉真一轉念間，又都明白玉玄真人其實已經有了計較，只是找他們兩人來商議而已。他們也明白應該如何去作，可是要下這個決心，同樣是千難萬難。只不過事已至此，三人其實心底已有了決定，惟一不同的，就是誰先將這句話說出來而已。

丹心殿暖閣中忽然陷一片死寂。玉靜和玉真眼觀鼻，鼻觀心，皆進心如止水之境。玉玄則端坐不，面凝重。

過不多時，玉真究竟道行稍差，忍不住道：“玉玄師姐，我丹元宮弟子衆多，若想倒其它八脈，依我看，或可從這上面著手……”

玉真話未說完，玉靜就咳嗽一聲。玉真立刻醒悟，閉，不肯再說下去了。

玉玄真人終於嘆息道：“我丹元宮本就勢微力單，若我們師兄妹三人尚且不能一心，又拿什麼去和外人相爭？我先師命持掌丹元宮，將來一切污名，自都會由我來承擔，你們大可不必擔心。紀若塵年方十八，正是氣方剛、知好而幕艾之年。我苦思良久，惟有自此手，方可他來投。”

玉真謙然道：“師姐說得極是，方纔是我不夠識得大。我丹元宮是起是落全在此一舉，所以我以爲不妨更進一步，比如說若有弟子能與紀若塵合藉雙修……”

聽到合藉雙修幾字，玉玄真人和玉靜的面都略顯尷尬。們雖知玉真說得有理，自己心中其實也是如此盤算，但直接這麼說出來，面上終究有些過意不去。

玉真斟酌了一下詞句，續道：“兩位師姐莫怪，我反覆思量，覺得只要有我丹元宮中弟子能得與他合藉雙修，哪怕四年後他不肯我門牆壁，待飛昇之日，與他雙修的弟子道行真元必有極大進益，我們丹元宮也當能從中獲益非淺，總好過一無所獲。”

玉玄真人遙天邊雲，緩緩點頭道：“玉真師弟所言甚是，我其實也正有此意。只是這其中有一件爲難，雙修之事講求緣份，我宮弟子雖然衆多，怕只怕與那紀若塵無緣無份。”

玉靜終於開口道：“此事要雙管齊下。其一是挑一個得力的弟子，與紀若塵親近。其二，我那裡還藏有一塊得自南蠻的異香，名爲幻夢霓裳，功用……這個……很是玄妙。若我宮弟子與紀若塵共同清修時燃上一爐，會收事半功倍之效。”

玉真面有詫異之，向玉靜去，全然未曾預料相幾十年的師姐竟然也會下此連環計策。

玉靜臉上微微一紅，目一偏，向了別。

玉玄真人怔怔著閣外，許久，才收回目，淡淡道：“玉靜師姐，玉真師弟，此事說起來雖是爲了我丹元宮千年中興，但與道德宗宗旨實在不大相符，萬一傳了出去，勢必鬧得沸沸揚揚。玉靜師姐，那幻夢霓裳今晚你送到我那裡去吧。自此之後，你們再也不要手此事，一切均由我來理。這樣萬一事機泄，自會有我一人承擔。只要有師姐師弟在，丹元宮仍有東山再起一日。玉真師弟，你去把含煙來，我有話要對說。”

玉真一怔，道：“含煙？”

玉玄真人點了點頭，道：“正是含煙。”

玉真再了玉玄真人一眼，輕嘆一聲，搖了搖頭，自出暖閣尋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