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塵緣》章十二天慟上

章十二 天慟 上

蜀地多靈秀。在中央一片千里沃野周圍,也不知有多靈山秀水。

巍巍青城,雖與西玄山同列天福地,然則山清水靈,雲霧繚繞,又與西玄山蒼茫雄渾大有不同。傳說中青城山中有仙人出沒,只是谷深山險,蟲衆多,那些尋常百姓哪有此等本領進山尋訪仙蹤?縱是有那一二藝高膽大的,進了青城山後,也都是皆無音訊。一來二去,青城山周圍百姓就不敢再妄深山,逢年過節時分,祭祀者也日漸多了起來。只是有祭山神土地的,有祭遊仙散人的,也有祭山魈鬼魅的,形形**,不一而足。

青城山周既然仙道之風日盛,也就出了許多遊走的和尚道士,皆自稱有大法力,願人錢財,與人消災。愚夫迂婦們難知真僞,見了那相貌堂堂的,心下就先信了三分,與些辛苦銅錢,好換回一些心安。

這年冬時分,青城山忽然鉛雲匯聚,狂風大作,隨後一聲霹靂,聲傳數百里。有那住在山腳、山砍柴的樵夫看見無數紫雷落於青城山深,其廣若林,其威如濤,當即嚇得飛奔出山。此後山周之民越發相信山中確有神仙居住。也有那懂得一點風水皮的,高談闊論,說此乃妖出世、天下將之象。

青城山山中有山,於那人跡罕至之,另有一天福地。此地終年雲霞掩映,飛泉漱石,奇花星羅,碧樹長青。這纔是道書所載真正的青城福地。

青城山勢清奇險峻,但於絕總有一線生機,暗合大道缺一,往復不休之意。山峰上座落著好大一片道觀,碧瓦青牆,與山渾然一,一而有出塵之意。這一座道觀,即是正道三大支柱之一,名天下的青墟宮。

青城山天降紫雷,恰好落在了青墟宮上。青墟宮引以爲傲的護宮靈寶大陣在紫雷前全無作用,被擊毀了好大一片房屋道觀。好在毀去的都是西北角偏殿廂房,並未造太大的災禍,但也有不年輕弟子傷亡。一時間青墟宮中撲火的撲火,救人的救人,忙了個一塌糊塗。

好不容易塵埃落定,一箇中年道人從火場中鑽出,向負手立於階上、飄然若仙的幾位真人行禮道:“回秉真人,天火已被撲滅。初步清點之下,我宮共傷弟子九人,死一人,皆是初宮門不久的年輕弟子。還請真人施展手段,救治則個。”

此時十餘位道士已將九傷一死共十位年輕道士從火場中擡出,整齊擺放在階前。十八級玉階之頂,共立著七位有道真人。他們皆負手垂目,一副天地崩於前而不的模樣,就如死傷的非是本宮弟子一般。

聽得那中年道人秉告,左首一位滿面紫氣的老道緩緩張開雙目,道:“道淨,區區小事,你就如此沉不住氣,於你上皇金錄的修爲非是好事。”

道淨慌忙認錯後,那真人方道:“將他擡三花殿,待我爲他收魂鎖魄,重續生機!”

儘管剛剛被那真人斥責過,但道淨仍然明顯鬆了一口氣,忙指揮四個小道士擡著那滿焦黑、已然斷氣的弟子跟著真人向三花殿而去。他又讓一衆小道士將傷的弟子擡去丹房,安排了幾個於醫丹鼎的道士爲他們診治,這才顧得上額頭的汗水。

青墟宮上上下下,無不飄逸如仙,舉止進退有度,縱是撲火救人也是如此。惟有這中年道士是個例外,他生得高大魁梧,面有油,可謂相貌堂堂。只是這樣一條大漢,卻是與青墟宮空靈出塵的氣息格格不

道淨道行深厚,在宮中職司也不低,這番救人他是總司,卻總是衝在最前,結果弄了個灰頭土臉。滿面黑灰再被汗水一衝,黑一道白一道的,本就說不出的狼狽,此番再用袖一,更是一塌糊塗。他上前回話時,真人們有的就皺起眉來。

道淨似是渾然不覺,道:“弟子都已救出,接下來要盤點損失,火場要明日纔來得及清理……”

他尚未說完,火場中一名年輕弟子忽然道:“道淨師叔,這還有一個人!”

道淨大吃一驚,道:“還有一個人?怎麼可能,我明明已通查過一遍的!快將他擡到三花殿,請虛元師叔續命鎖魂,再晚就來不及了!”

此時那年輕弟子又道:“可他還活著,好像還沒有傷!”

道淨臉大變,立於高階上的青墟宮六位真人也同時容!

這次天降紫雷非同尋常,強橫霸道,所染之寸草不留。道淨以靈覺遍搜火場,確定火場中再無生氣時方纔出來回報。青墟宮七位真人看似只是在階上負手閒立,實際上早用靈識搜過整個火場數遍,除了清理火場的弟子外,同樣也沒有發現任何生機。

可是火場中怎麼還會有人?

道淨救人心切,舉步就奔火劫後的廢墟之中。階上的六位真人互一眼,同時飄升而起,形離地一尺,隨著道淨進火場。

轉眼間道淨已尋到了那發聲的年輕道士,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去,見不遠一堵斷壁下有個三丈見方的圓形淺坑,坑中躺著一人,看服正是青墟宮中一名低階弟子。他上道袍泰半爲紫雷毀去,正怔怔著天空,脣一張一合,不知在喃喃自語著什麼。

道淨向仍呆立著的年輕道士怒喝一聲:“只知道站著,怎麼不去扶他起來!”他也不待那年輕道士回答,就徑自向前奔去。

道淨並未聽見後那年輕道士正懦懦地道:“我……不敢……”,他也不懂得脣語,不知那仰臥於坑中的弟子在喃喃自語著什麼。

“我……是誰?這裡……又是什麼地方?”

他仰著高遠蒼藍的天空,怔怔地想著,只是他無論如何用力去回想,也只想得起那漫天的紫火與無法形容的痛楚。

紫焰,到都是跳的紫焰!

他只能想得起這個。

在那無邊無際的痛楚中,他僅僅能記住剛剛發生的剎那間事,直至蒼穹重現眼前,痛楚稍減,才恢復了記憶的能力。

剎那之間,無數畫面在他心中閃過。這些圖畫支離破碎,本無從分辨其中真義,但偏又真實異常,令他一時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幻。

“道淨小心!”後真人們的呼喚讓道淨心頭一凜,剎那間生生剎住腳步,堪堪停在坑邊。恰在此時,坑底那人已轉過臉來,一雙清澈如水的眼正凝視著道淨。

轟!

剎那間,道淨只覺得有千上萬個霹靂同時在腦中炸響,又有萬千金蛇在眼前狂舞。金蛇剛舞數下,就炸了不計其數的細碎流離片,宛若一面碎千萬塊的鏡子,每一塊境中均有一幅圖畫,錄盡了衆生百態。碎境如有實質,遊走不定間,恰似將道淨腦中心中神識都切碎片遊,每一下切割,都是切之痛。接又有一道洶涌冰寒的殺機從境片中涌出,這殺機是如此沉重,更令道淨心驚的是這殺機更是如此冷漠,當中有縱使屠盡世間蒼生,也不會心生波瀾的淡然。殺機涌起之時,萬千破鏡,每一片都換上了屠戮殺之圖。

青墟宮一衆弟子自然不知道淨心中變化,他們只看到道淨胖大的軀騰空而起,鼻中標出兩道細細線,足濺出丈許開外,看上去目驚心,於是不住齊齊驚呼。

坑中那年已然站起,雙目中有紫焰流,只是盯著道淨。

“這……這不是風嗎?”有一個小道士道。

“果然是他!風傷了道淨師叔!”

“胡說八道!風才道幾年,怎傷得了道淨師叔……”

大變連生,青墟宮年弟子們早失了方寸,鬧哄哄地先自吵了一團。那年被吵鬧聲吸引,轉而向那些年弟子們。他足下寒意漸起,悄然生風,一片若有還無的殺機不知不覺間擴散開去。

吵鬧的青墟宮弟子幾乎在同一時刻閉,頃刻間一片寂靜,只有道淨龐大的軀落地,發出一聲轟鳴。

年緩緩掃視全場,目所及之,一衆青墟宮弟子無不如遭無形巨錘敲擊,面蒼白,倉皇退後。有幾個膽子特別小的,,竟然坐倒在地。周圍青墟弟子如般後退,恰將他們幾個暴出來。這幾名年輕弟子一時間恐懼無以復加,躲無可躲,避無可避,偏又無力逃走,急之下竟突然大哭起來。

年環視一週,輕輕張口,噴出一團淡淡紫氣,而後以微不可聞的聲音嘆道:“原來,這裡是塵世凡間……”

他擡時風生,落足雲起,幾步行到那幾個彈不得的年輕弟子面前,聲問道:“那麼……我是誰?”

距離如此之近,那幾名弟子本就膽小,此刻被他殺機一侵,早已嚇得傻了,哭號著向後挪去。惟有一個膽子稍大些,指著他道:“你,你,你是風啊!不要殺我,不要殺我!”

此時旁邊突然傳來一聲大喝:“大膽妖孽,竟然敢到青墟宮撒野,還傷我道淨師兄!憑你微末道行,也敢當天下無人麼?今日我就讓你見識一下青墟真法!”

年轉頭一,見一個瘦小中年道士立在道淨邊,正向自己戧指喝罵。這道士素與道淨好,此刻見道淨面如金紙,鼻長流,倒地不起,一時間又急又怒,罵過之後,左手即豎起劍指,在前不住劃,同時口中急速頌咒。

他道法深湛,甫一起手,指尖上即不住涌出七砂,在空中飄浮不散,凝道道絢麗軌跡,頃刻間一座法陣即要形。

年眉頭一皺,向那道士凝一眼,負手不語。那道人只是與那年目,手上就是一滯,口中咒語也突然中斷,而後猛然噴出一口鮮。他嘿了一聲,竟還能強行發道法。

年靜待他道法施展完畢,這才輕啓脣齒,喝了一聲:“破!”

剎那間恰似一道無形驟風吹過,將那道士周七砂通通捲走,一顆都未落下。那道士當場呆住,眼睛,這才相信自己所發七砂已被這年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給破得乾乾淨淨!

他打起神,旋又從懷中取出一張符咒,叱喝一聲,左手持咒,右手食中二指燃起真火,就向那咒符夾去。哪想到那年又喝了一聲“破!”,符咒竟自行燃一團火球,就此毀去。

道人果然道法深湛,頃刻接連變換數種法,皆是旁邊這些青墟宮普通弟子平日難得一見的高深法訣,可無論他道法如何變幻,那年只是淡定立著,喝了一聲破,即破得乾乾淨淨。

風,你既然出青墟,又何以如此不敬師長?”這一聲問話遙遙傳來,其聲蒼越,悄然間將場中彌散的殺機驅散。問聲尚迴盪未消之際,一位真人即緩步行來。他上去五十左右年紀,仙風道骨,遍空靈之氣。

那道士向風喝道:“孽徒,還不快拜見虛玄真人?!”

年依然負手立著,淡淡地道:“我一拜天地,二拜大道。這濁濁塵世,蕓蕓凡人,又有何可拜之?”

那道人只氣得渾發抖,指著年,一時說不出話來。他有心上前拼命,可是年明明道行低微,偏是邪門得,只一個破字就將他得意道法悉數破了個乾淨。他就是想拼命,又如何拼法?

虛玄真人了那年片刻,忽然微微一笑,須道:“貧道道號虛玄,忝掌青墟宮門戶,本來是得你這一拜的。但你既然不願,也罷,我且帶你去上皇寶殿,見過了歷代祖師再說。”

說罷,虛玄真人袍袖一拂,剎那間已出現在那旁,手拉住他手腕,攜著他向上皇金殿行去。

年竟全無反抗之力。

行過那道人邊時,虛玄真人忽然駐足道:“道明,風道行並未增厚。你道法被破,實是因你道心不穩,這才被他趁虛而。此間事了,你就把雜事卸了,到後山玄碧中面壁三月,好生修一修心志!”

道明額頭冷汗直冒,慌忙跪下應承,直至虛玄真人遠去,纔敢起

這一天,西玄山大雪初飛。

紀若塵負手立於窗前,著窗外片片飛羽,只覺得氣上涌,莫名的心煩意

他心境難平,煩間回到桌前,取出甲玉錘,就占卜未來事。他一錘下去,甲應聲而裂,裂紋縱橫錯,皆是大兇之相。

紀若塵見了,只是微微一笑,並不以爲意,只因他卜這一卦前,心中已早知卦象如此。但這一回他笑到一半時,笑意忽然在脣邊凝固。

甲裂紋,竟慢慢地涌出鮮!鮮越涌越多,慢慢將整片甲染紅,還在桌上洇出一團若大的痕。

這一卦,非旦大兇,且有兆。

紀若塵閉上雙眼,靜立不,良久之後,才吐出一口濁氣,徐徐張目。此時此刻,他雙眼中已是無悲無喜。

他將剩下的幾片甲都取了出來,隨手拆幾塊。甲裂,片片帶,轉眼間雙手已染滿鮮。他擡手一指,一道離火應指而生,將甲燃得乾乾淨淨,然後又一掌拍在白玉小錘上,解離訣念隨心,將玉錘化爲虛無。

清理過後,紀若塵房中已乾淨了不,惟有雙手仍染滿鮮,凝而不散。

他將手舉到眼前,輕輕以舌尖沾了一點鮮,細細品味著齒間頰畔那縈繞不散的腥之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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