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路上將近繞了兩個小時，一進包間，陶蓓蓓就沖發泄了不滿：“你到底怎麼來的？為了等你都喝三壺茶水了，中午就沒吃，怎麼那麼墨跡！”

霍皙站在門口朝作揖道歉：“不好意思，不認路，繞了點遠兒。”

陶蓓蓓盯了幾秒，忽然躥起來給了一個熊抱，這丫頭有一米七三，猛地撲到霍皙上，霍皙往后踉蹌兩步，差點栽個跟頭。

“霍皙姐，真高興還能見到你。”

陶蓓蓓穿著的小外套，高腰，襯得脯高高的，出一雙大長，臉頰微，還是原來那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眼神晶亮的看著霍皙，霍皙溫的笑：“我也是。”

陶蓓蓓從上跳下來，嫌棄打量霍皙一番，馬尾在腦后一晃一晃的：“這都什麼天兒了，你怎麼還穿著大棉襖？”

霍皙起初不覺得自己穿的多，可是回來了，才發現這打扮確實有點與人格格不。開車走在路上，滿大街都是彩明快的輕薄春裝和年輕孩充滿活力的笑容，尤其是和陶蓓蓓一比，更顯得自己突兀。

陶蓓蓓這姑娘天生有一氣神兒，能把自己的熱活潑傳遞給邊的每個人。

“前一陣子去漠河拍外景，東北將近零下四十度，連待了半個多月，有點凍怕了。”

了又厚又重的棉，包間明晃晃的燈一打，這才能看出些霍皙原來的模樣。

里頭依舊是件薄薄的黑，一條低腰牛仔，腳上蹬著的是雙質地良的棕矮靴，站在燈下，披散著頭發，眉眼生，白高挑，這打扮給添了兩分利落，又不聲不響出了骨子里原本就有的那矜貴勁兒。

拿起桌上的茶壺給自己和陶蓓蓓添了杯茶水，茶是陶蓓蓓爹的，武夷山弄下來的金駿眉，茶湯鮮亮又清。

霍皙抿了一小口，環顧包間，問：“今天吃飯就咱倆？”

“還有武楊。”陶蓓蓓干脆的答。“他訂的地方，結果這孫子來的比咱倆誰都晚。”

話音剛落，外頭的停車場就轟隆隆開進來一輛車。

陶蓓蓓一努：“喏，說曹曹就到。”

武楊的車是輛黑悍馬，因為工作需要，改裝過，引擎聲很大，陶蓓蓓瞧著底下那輛威風凜凜的大吉普，翻了個白眼兒。

“擺臭陣勢。”

武楊下了車，一進飯店大門，經理就迎了上來，滿臉殷勤：“武爺，謝您今兒個賞臉，好長時間沒見了，想吃什麼，我給您安排。”

武楊長的結實，個子又高，一張臉嚴肅起來的時候特能唬人：“訂的包間人都來了嗎？”

“來了來了。”經理拿著門口的登記牌，跟在他后。“一前一后兩個，全都在樓上呢。”

“別他媽瞎說，那是我妹妹，比親妹妹都親。”

經理訕笑著：“是是是。”

“行了。”武楊背著手，不耐煩趕走經理。“甭跟著了，一會兒讓你們廚師長上來點菜，告訴門口服務員，沒事兒進來。”

會吃的人都知道，點菜不能看菜譜上的圖，不能聽服務員跟在你后的吹捧，真懂吃的，一般都先和廚師流，這菜的味道正不正，時令的材料新鮮不新鮮，廚師一張就能知道一二。

武楊是吃這一行當里的祖宗，怎麼吃，在哪兒吃，這一套功夫派頭足，也十分講究。

找廚師長點完了菜，簽了單，武楊推門進屋。

腳還沒邁進去，就挨了一頓罵。

“說好六點見面的是你，選這麼個地方的人也是你，瞪大了眼睛瞧瞧您那塊手表，幾點了？”

陶蓓蓓杏眼怒瞪，小模樣忿天忿地的。

武楊哎呦一聲趕賠罪：“真不能怨我，今天有個勞什子演唱會，路上上東直門臨檢，給耽擱了。”

“就編吧，您那車整個兒一三無產品，攔你？誰敢攔你？你不查別人就不錯了。”

霍皙不解：“什麼三無產品？”

陶蓓蓓俏生生的哼：“沒車檢證，沒正規號牌，沒行駛本唄。仗著衛戍區仨字兒敢這麼招搖過市的，他是獨一份兒。”

扯個謊還被破了，武楊訕訕的：“一小姑娘，別那麼不饒人，回頭找不著婆家。”

武楊坐下來：“今天咱家門口潘大爺最后一天剃頭，反正也是路過，干脆湊個熱鬧，人多，就排了一會兒。”

提起潘大爺，總后大院沒有不知道的，早四十年前就是給父親那一輩理發的，老頭兒就住在街對面的平房里，老伴兒開了個雜貨鋪，白天他就帶著剃頭的家伙，拎著一把椅子，一塊布，到大院門口坐著，大爺剃的是寸頭，不會現在發廊里那麼多花架子，一剪子下去，頭頂削一寸，兩側推平，要的就是個干凈利索，每回五塊錢，迎來送往，來的全是老顧客。

這一剃，就剃了這麼多年。

后來老伴中風走了，潘大爺一個人又干了兩年，如今兒子在外地做生意有了起，給他買了房子，說要把他接過去頤養天年。

今天是潘大爺最后一天營業，大院兒里的人聽說以后都來給老爺子送行，一幫平日里呼風喚雨有頭有臉的子弟，到了這兒，都規規矩矩點上一支煙，排隊等著老爺子剃頭。老爺子笑瞇瞇站在椅子后頭，誰的腦型尖，誰的腦型圓，誰的寸頭長，誰又喜歡短，他心里門兒清，到最后，一個一個剃完了，誰的錢也沒要。

都是穿著開看著長大的，比自己親兒子都親，以前收錢是安立命，有個規矩，如今要走，只恨不得多看他們幾眼，那還舍得收錢。

武楊是最后幾個收尾的，臨走的時候，老頭兒拎著椅子，悠悠嘆氣，有點憾。

你們這伙人常來我這兒剃頭的，一共九個孩子，除了不著調的，命薄沒了的，今天來了五個，算來算去，到底是缺了一個。

武楊笑著安他，斯亮在外地出差呢，沒趕回來，他要知道您走，肯定第一個來的就是他。

斯亮那孩子干凈，每次一寸半，從來不留長，說看著不神。走嘍走嘍。

說完，潘大爺擺擺手，步履蹣跚的過了街，影漸漸消失在繁華的街道中。

陶蓓蓓和武楊住在一個院兒，大門進出，偶爾上也會對老頭兒甜甜的打聲招呼，霍皙以前跟他們一起廝混的時候也知道，因此聽武楊說完，誰也沒說話。

一時室安靜，正好有服務生敲門上菜，整整十二道，菜盤輕輕擱在桌上，趁著空當，武楊點了支煙，朝霍皙一揚下。

“二朵兒，打我進來，你可還沒跟我打過招呼呢。”

霍皙惱怒，豎起眉：“不許我小名兒！”

武楊哈哈大笑，等服務員把菜上完，他才定定看著認真說了句話。

“瘦了。”

霍皙就怕這樣，一個一個的看著，那眼神里帶著對的憐憫，帶著對過去無限唏噓。

打著哈哈，故意左右而言他：“在外頭風吹日曬，什麼臟活累活都干，能不瘦嗎，快點開，了一天，前后背了都。”

武楊拿起筷子，豪氣一揮手：“來！吃飯！”

“今天給你好好補補，吃多吃全算我的，不行咱兜著走。”

三個人面對面吃著飯，誰也沒喝酒，聊的都是些平常八卦，雖然不冷場，但是彼此心里都刻意避諱著一個話題。

席間，霍皙問：“武楊哥，你跟燕子怎麼樣了，還談著？”

陶蓓蓓有點幸災樂禍：“早黃了。”

“啊？”

武楊坦然自若給霍皙布菜，說道：“你走那年，我調到衛戍區警衛團，不比之前那個閑差，每天任務多，忙的腳打后腦勺，燕子那脾氣你還不知道，讓家里慣的忒不像話，一恨不得二十四小時查崗，電話不接就作，開始還能將就將就，后來不了，干脆一拍兩散得了。”

燕子呂燕，和世界超模呂燕一個名字，是武楊談了很久的朋友，北京一高校副校長的兒，倆人特好，每天黏黏糊糊的，仗著武楊，以前總跟他們混在一起玩。

武楊是標準的子弟脾氣，沒長，也傲氣，捧著你的時候能把你哄上天，拿你當祖宗，煩你的時候走也走的干脆，從不心，怎麼說都沒用。

霍皙見怪不怪：“那你現在單著？”

武楊嬉皮笑臉：“這不是等著你回來嗎。”

“滾。”

倆人說話的時候陶蓓蓓一直悶頭吃飯，也不吭聲，霍皙察覺，在底下踢了一腳。“你呢？也畢業一年多了，找著工作了嗎？有沒有男朋友？”

陶蓓蓓臉蛋撐的鼓鼓的，不滿瞪著霍皙：“你怎麼跟我媽似的？”

裝死不說話，又往里塞了塊。

武楊睨了陶蓓蓓一眼，壞笑：“我們蓓蓓說了，每天工作讓人使喚的跟三孫子似的忒沒勁，就愿意窩在家里讓人養著，你瞧瞧，都胖什麼樣兒了，能找著男朋友嗎。”武楊手給霍皙比劃了一下尺寸，很夸張。“你看那，快有我腰了。”

陶蓓蓓罵他：“我呸！”

陶蓓蓓其實不胖，材看上去很高挑勻稱，就是四肢非常有力量，雖說不是那種骨，也算得上前凸后翹。打小兒就不學習，上初中的時候被老師挖掘高優勢給送到了校排球隊打排，一打就是八年，連大學都是以育生的份特招進去的。

武楊痛心疾首：“你看，沒文化，還這麼魯，怪不得那博士看不上你。”

陶蓓蓓徹底炸了，好歹是個小姑娘，接二連三被打擊，臉漲的通紅。

霍皙拍拍的頭安，笑瞇瞇的。

“蓓蓓一點兒也不胖，是你們這些人沒眼。反正還小，也不著急，等一等，以后總有伯樂識我們這匹小千里馬。”

“就是就是。”陶蓓蓓把頭靠在霍皙肩膀上撒，挑釁似的對武楊抖眉。

霍皙還記得自己剛來北京那一年，人生地不，沒朋友，那時候剛上高一的陶蓓蓓開朗，沒心眼兒，一見到，就跟在屁后邊一口一個姐姐的，帶著在總后大院里轉悠，告訴衛生所在哪兒，禮堂什麼時候有演出，食堂怎麼排隊，超市幾點營業，所以霍皙拿這個小姑娘，真當親妹妹似的疼。

中途陶蓓蓓去洗手間，包間里只留了霍皙和武楊兩個人。

倆人都是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武楊知道霍皙想問什麼，霍皙也知道武楊想說什麼，直接開門見山。

氣氛先是靜默了幾秒。

武楊嘆氣：“這幾年，在外頭過的還？”

霍皙靜默幾秒：“好的。”

好的。武楊聽著真想拿面鏡子給照照。他想罵，可是看看那張蒼白的小臉兒，看看那雙清澈的眼睛，什麼話又都說不出來。

“你太要強。”

強的都讓人恨的牙直。

霍皙避開武楊的話題，開門見山：“武楊哥，我爸他……還行？”

武楊臉冷峻：“不好說，正月十二晚上送到醫院搶救的，現在在京山后頭的療養院里，有兩個多月了，邊有勤務員和一大幫醫生護士伺候著，況還算穩定。”

霍皙慢慢低下頭：“是什麼病？”

“已經兩次手了，心梗。”

“……”

“你不去看看？”武楊試探問。

霍皙垂眼：“我怕我去了，他病的更嚴重。”

那個他，指的是霍皙親生父親。

許懷勐。

家務事，不好勸，武楊琢磨了一會兒，又說：“好歹也是你爹，知道你倆關系不親，怎麼說也回來了，什麼時候想去，告訴我，我讓人給你安排。”

霍皙生說道：“我回來，不是為了看他。”

武楊笑了，眼睛一瞬不瞬的盯著，別有深意：“那你回來是為了看誰？”

霍皙轉頭看著窗外，賭氣似的，有點惱怒：“回來奔喪。”

說完，眼睛里好像迅速蒙上了一層水汽，雖然一直著窗外躲閃別人的目，但是武楊聽出來了，那甕聲甕氣的鼻音，是為爹傷心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