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鴻賓樓吃完了飯，三個人一起下樓，站在停車場道別。

陶蓓蓓問：“霍皙姐，你現在還回老房子住嗎？”

那個老房子，是當初來北京時，許懷勐給安排的住所，就在總后大院的家屬樓里，也是當初他住過的地方，一個幾十平米的家屬樓。

霍皙點點頭：“回。”

武楊問：“你怎麼走？”

霍皙指了指在停車場尤為扎眼的破吉普，頗為得意：“新買的寶貝，怎麼樣？”

武楊繞著那紅jeep走了一圈，滿臉嫌棄：“05年的征程，現在都停產了，發機還玩兒得轉？”

“當然。”

“別寒磣人了行嗎。”武楊手敲了敲落滿灰的車頂，一手臟。“怎麼說也剛回來，車算半個門面，以后見的人多著呢，開著這破玩意兒滿城轉悠像什麼話。”

“就是，霍皙姐，要不你開我的。”

陶蓓蓓把自己車鑰匙遞過去，大眼睛忽閃忽閃的，一點也沒有開玩笑的樣子。

霍皙繞著車走一圈，狐疑的盯著武楊：“哪有你說的那麼破？這車跟著我們一起采風拍攝的時候，上過山趟過河，在一起兩年，用著有了。”

“兩碼事兒。”武楊拉開自己的副駕駛，把人往車上拖。“用著有了，回頭汽車連給你找個地方隨便怎麼擱著，但是你這樣，肯定不。”

“這樣，我庫里正好有個閑著沒用的，你先拿著，什麼時候買了新車什麼時候還。”

武楊的語氣不容置疑。

霍皙心里泛酸。

知道這些朋友都是真心實意的為好，不舍得吃苦，霍皙猶豫了一會兒，不再拒絕，隨即爽快答應。

“行。”

武楊十分滿意：“哎，這才是我們二朵兒呢，辦事兒就是痛快！”

上了車，霍皙跟陶蓓蓓招手告別，一起跟著武楊回家。

武楊的家在三環一個很高檔的私人小區，下了地庫，拐了個彎，他停在一輛黑奔馳g500前頭。

霍皙喜歡車，尤其是大型吉普尤甚，見到不驚呼。

武楊得意洋洋：“勞您霍大小姐賞臉，這車還？”

霍皙新奇的繞著左又看看，眼里冒，點頭如搗蒜：“，太棒了。”

得，天底下人都一個樣，見著自己喜歡的，就沒他們這些送禮的什麼事兒了。

武楊把鑰匙扔給，簡單在車里拾掇著，趁不注意，往手扣里塞了一張通行證：“今年年初弄回來的，蓓蓓開過，圖個新鮮，沒兩天就給我了，擱著也是擱著，你拿走吧。”

霍皙不扭，系上安全帶，乖乖跟武楊招手：“拜拜。”

武楊站在車外：“你回來的急，知道的人也不多，等過幾天小誠他們都聚齊了，再給你攢個局。”

霍皙應下，車子啟，油門一轟，拉風的走了。

開出地庫幾米，猛地傳來一聲刺耳急剎。

武楊嚇一跳，趕回頭去看。

只見車子穩穩停在地庫出口，然后車窗降下，從里面出一張通行證，拿著那張通行證的手在空中跟武楊晃了晃。

霍皙從車里探出頭來，著武楊，忽然燦爛一笑。

這一笑，武楊覺自己心臟都哆嗦了幾下。

因為霍皙已經太久太久沒出過這個表了。

長久以來，一直都是安靜的，茫然的，干涸的，甚至不對生活抱任何希的。好像一輩子，也就這麼且活著了，沒有大快樂，而大悲傷，又全都被在在四下無人時沉默藏在了心里。

霍皙笑起來的時候特別漂亮，出一排潔白的貝齒，眼睛瞇起來，著一子狡黠，但，還有點兒憨。讓你一下子就能到這個人上的真。

霍皙說：“武楊哥，謝謝你。”

拿的那張通行證，是進出大院示意衛兵放行用的。知道他是好意，想避免回家時發生被盤問登記的尷尬。

這就是霍皙。

一個心思細膩，知道恩，可又不善言辭，只能用自己最真誠的一切去回報別人的人。

……

武楊的車比自己那輛破吉普強了不，晚上十點多，路沒想象中那麼堵，霍皙一路下了環路，隨手放了張cd。

那是一首很婉轉的歌，歌手也是從來沒聽說的人，聲線空靈，翻開封面，霍皙了然一笑。還別說，這種嘰嘰歪歪的調子，這種勾人的聲音和長相，果然是武楊的風格。

夜幕下的北京很，到讓人覺得不真實。應該是要迎來這春以后的第一場雨，整個城市的天幕是很暗的橙，空氣中流淌著抑又沉悶的風聲。

等紅燈空檔，霍皙著窗外嘆氣。

再次回到這個自己生活多年讓人又又恨的地方，那覺怎麼說呢，還真是，在車里隨便聽一首歌都能讓人落下淚來。

綠燈亮。

霍皙回神，迅速松開剎車茫茫車流。

一輛賓利歐陸停在燈崗十幾米遠的地方，變了燈，司機慢悠悠跟著往前走，手搭在方向盤上，他盯著前頭那輛黑g500，眼神兒發呆，盯著盯著，那眼神兒一下就又變得活泛起來了。

程聰興哎了兩聲，用手去副駕駛的人。

“小誠哥小誠哥！你看前頭那個是不是武楊的車？”

副駕駛坐著的人聞聲懶洋洋從手機里抬起頭，本來不太上心，結果看了一眼，也來了興致。

“還真是。”

“他今兒怎麼把這個開出來了？”

寧小誠坐直了，偏頭朝后排輕聲說了一句。“是武楊。”

后排坐著的人聽見以后并未搭腔，窩在座椅里閉目養神。

“嘿！這人！我今天晚上給他打電話約一起吃飯，結果他說有事兒沒時間，這可倒好，一人兒跑這溜大街來了！”

程聰上來那興勁兒，不把車往前盯的死了點：“不行，我得嚇唬嚇唬他。”

“悠著點兒，你武楊哥玩車的時候你還上初中呢，別給這二愣子惹了，最后自己吃虧。”

寧小誠笑著說道，重新仰回副駕駛玩兒起了手機。

“瞧好吧您就！”

程聰踩了把油門，車嗖的一下躥到了g500旁邊的車道上。

程聰是南京人，家里是做酒業生意的，標準的富二代，在江蘇一帶名聲很響，后來母家的娘舅有一個來了北京做，家里一合計，便讓程聰跟了過來，一是為了家里生意結些人脈，二是趁著年輕，想在北京干一番事業。

三年前娘舅帶著他了京城圈子，無意一次吃飯與武楊他們遇上，程聰這人鬼，會辦事兒，懂眼，知道什麼人該，怎麼，這世界上可從來不缺有錢人，缺的，就是武楊寧小誠他們這樣的人。

這麼樣的人呢？貴人。

那種貴，是矜貴，是骨子里養出來的貴。是傲氣，傲慢的傲，也是恃才傲的傲。和他們這些從小兒就拿錢養起來的俗人不一樣。

他們拿錢當命，當敲門磚，滿腦子算計的都是這個，可人家拿錢沒概念，不過是尋樂子的途徑，大筆大筆流水走出去，要的就是那一會兒的痛快。痛快過了，厭了，煩了，轉就走，眼睛都不眨一下。

先是托人輾轉介紹，和這圈子里的人打了幾次照面留下個好印象，然后趁著一次飯局，程聰當著武楊寧小誠他們的面干了一瓶白酒，然后給幾個人了聲哥。

他說以后我拿你們當親哥，有什麼事兒知會我一聲，要是不嫌我出低，家里買賣上不得臺面，甭管好事兒還是臟事兒，讓我跟你們一起擔著。

那時候程聰才剛大學畢業，二十出頭的小伙子，喝酒那一個猛，滿臉都寫著仗義。

這一瓶酒干下去，武楊不說話了，寧小誠也不挑魚刺了，一桌子人都往飯桌那端看，看什麼，等著正主兒發話啊。

說是圈子圈子，圈子里，也總得有個主心骨不是。

等了半天，那人才站起來，端著杯白酒跟程聰的空酒瓶了一下，仰頭干了。

這一杯酒喝了，大家就知道，那人把這小孩兒認下，八，是在這孩子上瞧見自己親弟弟的影子了。

就這麼，程聰就一直跟在他們邊，偶爾獻殷勤組織個什麼活讓大家放松，也從來不多打聽這圈子里的事兒，時間久了，真心換真心，大家伙也拿他當弟弟似的看待。

黑g500依舊在路上跑著，程聰腳下加力，在后頭按著喇叭十分囂張的超了上來，同時向左打方向盤，車頭蹭著那輛大吉普飚過去，兩輛車車速都不低，要不是霍皙反應快躲了一把，后果不堪設想。

超車時，那輛歐陸還示威似的拿大燈晃了晃霍皙。

北京這地界兒，遍地是豪車，歐陸這樣的也不足為奇，霍皙心有余悸打量了那車屁一眼，又看看車牌，估計是哪家喝昏了頭的公子在路上示威，剛回來，不想給自己找事兒，便假裝沒看見，依舊規規矩矩往家開。

可是跟較勁那人可不這麼想。

程聰瞧了眼倒車鏡，納悶嘀咕：“奇怪啊，我都這樣了他怎麼一點反應都沒有呢……”

寧小誠散漫道：“你武爺不想跟你一般見識唄。”

程聰小孩兒脾氣，想了想，又把速度降下來等了一會：“我再試試，沒準兒他這是跟我挑釁呢。”

于是。

這樣超車的戲碼足足演了第三次的時候，霍皙終于發飆了。

這子向來都是能忍的，看上去綿綿沒什麼攻擊力，別人進一步，就退兩步，可一旦給惹急了，這姑娘連命都能豁出去。

這條道是輔路，車很，中間有幾百米長的綠化隔離帶，霍皙瞄了眼前后倒鏡，確認車距安全，先是把速度拉到一百二十邁，見跟那輛小歐陸持平以后，抿了抿，猛地踩剎車往右打了兩圈方向盤。

前與地面發出刺耳響聲。

黑憨厚的大吉普距離歐陸僅僅幾厘米的位置漂移到了它前頭，十分囂張的把車橫在路和綠化帶之間。

小賓利被迫急停，程聰在車里大罵：“我x！！”

那一套漂移作行云流水，麻利果斷，帶著不要命的勁頭，一看就是老手，嚇得程聰臉都白了。

寧小誠緩過那幾秒的驚心魄，著心口。“小伙子，你武爺這是給你長記呢。”

程聰訕訕的，解開安全帶下車。

他走到吉普車前，天黑，車窗又著深車，看不見里面的人，程聰笑嘻嘻的一抱拳。

“哥！我服了！”

黑吉普巋然不。

“哥……我真服了，下回再也不敢了。”

車依然一不。

寧小誠在副駕駛里看著這一幕，也猜測：“武楊今天心不好？估計這廝要釘子。”

程聰手去拉車門，車門是反鎖的。

他這回徹底不樂意了，手敲了敲車窗：“差不多得了，到底幾個意思啊，怎麼還鬧著玩兒下死手呢！”

這回，車窗慢慢降下來。

出一張干凈清冷的臉，霍皙漆黑明亮的眼睛盯著程聰，眼神戒備，不聲。

程聰臉一變，驚的話都不會說了。“不不不不是……”

“怎麼了？”

寧小誠抻著脖子往前湊了湊，大吉普橫在路中央，駕駛位置朝外，在車里只能看到程聰茫然又尷尬的臉。

見到，程聰反應向來都是快的，愣了幾秒，隨即迅速換上一副熱絡的笑，忙著鞠躬賠罪：“不好意思啊，我以為這車是老人開的呢，剛才我是跟他鬧著玩，沒想到認錯了弄這麼大一誤會……”

程聰小心地看了看霍皙，又問：“……那個，？”

霍皙終于開口，淡淡的：“我姓霍。”

“霍小姐。”程聰規矩起來，試探地問“你……認識武楊？”

合著是武楊的人。

“認識，我是他一個朋友。”

程聰壞笑：“朋友？”

霍皙一只手搭在方向盤上，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并未在意：“普通朋友。”

“我剛從外地回來，他把車借我開幾天。”

“哦……”程聰拉長了音，趁著夜，又細細打量了霍皙一番。

武楊車如命，關系不親不，他肯定不能隨便借人，眼前這談吐打扮又都不像那些俗，于是程聰猜這的八來路不淺。

他從兜里出一張名片，人模狗樣的遞過去：“我程聰，也是武楊的朋友，今天能遇上就是緣分，以后有什麼事兒盡管打電話。”

霍皙從車窗里出手來接，出半截小臂和一只秀氣修長的手。

寧小誠隔著遠，在這車里瞇起眼睛：“的？！”

一直在后排坐著的人聽見小誠這話，終于睜開眼睛，往前頭看了看。

小誠饒有興致的回頭，探究看他：“下去看看？”

那人不聲靠了回去，散漫道：“不去。”

小誠淡淡一笑，知道他是不想湊這個熱鬧，自己向來也不好這個，于是便也在車里觀。

霍皙收了名片，朝程聰抱歉一笑：“謝謝，但是我沒有名片。”

“沒事兒，來日方長，以后有機會再聯系。”程聰笑瞇瞇擺手，往后退了一步，大度表示自己不介意。

天要下雨了，程聰催：“今天真是不好意思，耽誤你了，快走吧。”

霍皙升上車窗，禮貌跟程聰頷首，驅車離開。

著黑吉普的尾燈，程聰站了一會兒，半晌又搖頭晃腦的往自己車上走，一臉痛心疾首。

“暴遣天啊！！簡直是暴遣天！你說這麼漂亮的，怎麼就讓武楊給禍害了？”

小誠問：“怎麼著了？”

程聰：“我還以為是武楊呢，結果是武楊一朋友，那一臉，咱簡直太怯了，話都不會說了，你沒瞧見，那皮，那臉，那段兒……”

小誠笑著啐他：“人家車窗降了一半兒你就能看出材？甭扯瞎話了，是蓓蓓吧。”

說完，小誠琢磨琢磨覺著不對勁兒。

程聰認識蓓蓓，要真是，不會出剛才那個表。

他問他：“你真不認識？”

程聰信誓旦旦：“真不認識，從來沒見過，剛才那漂移你也看見了，蓓蓓哪會這個，武楊厲害啊，不聲不響就能找這麼號兒人當朋友，對了，那姑娘姓什麼來著……”

想了半天，程聰一拍方向盤：“對！姓霍！”

他聲音很大，好像車廂里都有回音，這一嗓子下去，車里忽然變得非常安靜，誰都沒有再說話。

可是程聰卻興起來，嚷嚷著要給武楊打電話問個明白。

小誠不疾不徐地勸：“改天吧，他今天晚上好像有任務，不方便接。”

說完，小誠手機震了兩下，是信息回復，他看了一眼，又無聲無息的按掉。

程聰那陣兒興勁過去了，才想起來后排的人。他回頭看了一眼，撓撓頭。

“哥，我這一路上這腦子想別的了，忘了問了，給你送哪兒去？”

后排的男人大半個在漆黑昏暗的線里，看不清表，但是能聽到他的聲音。

“回大院。”

“不回家？”

“臨走的時候把車扔禮堂后面了。”

“嘞。”

不知為什麼，程聰對這人總是帶著敬畏，那眼里看他時的尊重，更像是一種小輩對長輩的順從，那是只有打心眼兒里服氣時才會有的神，車子一路飛馳，最后停在了大院幾十米的路邊，程聰機靈的下車去后排開門，小誠也跟下來。

“你等等，我跟你一起回去。”

總后大院的路燈下，賓利里一前一后下來倆人，使得整晚窩在車里看不清面容的男人，這才徹底暴在燈下。

先從副駕駛下來的這個，寧小誠，穿著灰圓領的線衫，一個國很小眾的休閑品牌，一條米休閑，腳上是tods的經典款式。那是一氣質很溫和隨意的穿著，仔細看他，角還似乎總是向上翹，掛著淺淡笑意的。

而從后排下來的這個——

先是一雙锃亮的皮鞋，手工定制的anzi，質地細膩的小牛皮，上頭沒有任何金屬裝飾。

然后是筆直的黑西，洗的干干凈凈的修白襯衫，一蠻普通的裝扮，唯獨腰間那條皮帶特別了些，是部隊常服統一配發的07式。

那是一張清雋斯文的面孔，不聲的時候，靜的就像一潭水，可他一旦了什麼歪心思，那眼里深不可測的就乍了出來。

帶著點頑劣，又帶著點孩子似的稚氣。

他眉很濃，是很英的劍眉，思考什麼的時候會抿的很，曾經有人說，他天生就是一張寡的臉，冷靜，認真，又好像什麼事兒都不放在心上。

比如像現在，他懶散的靠在路燈桿子上，眼里盯著大院門口某個空曠的地方，里含著煙，襯衫袖子被他卷了幾下窩在手肘位置，很心不在焉。

他問：“門口剃頭那老潘，走了？”

小誠點頭：“走了，等了你兩個多小時。”

他沉默煙，不再說話了。

他不說話的時候，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小誠著他，想了幾秒，他的名字。

“斯亮？”

他偏頭看他，眼神平靜無波。

小誠狠下心，終于開口：“今天武楊車里那人應該是……”

他叼著煙，仰頭噴出一口煙霧，平靜說出兩個字。

“霍皙。”

小誠驚愕，不可思議的看著他：“你找人盯？”

他忽然笑了，笑的有點氣，有點囂張，可那笑意是未及眼底的。

他跟小誠說，你信不信，有個人，一出現，不用臉，不用說話，只要在你方圓百里，你看一眼，就能知道是誰？

好像的每一寸都在你心里，你比，都要悉自己，小誠愕然醒悟。

他說的是。

在車里，霍皙手接程聰名片那一瞬間。

他和他無聲對視，眼神里有著不為一件事卻又十分相同的無奈茫然。

為人，為，也為自己。

這是寧小誠。

一個妥帖細致，溫文爾雅，事事于無形的人。

也是一個對自己茫然，卻把別人看的徹清醒的男人。

這是沈斯亮。

一個深沉明，斯文斂，事事要張狂的人。

也是一個和霍皙有著深仇大恨，更是霍皙到骨里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