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前一日睡得再晚，次日一早都會按時起床鍛煉。

重慶的那所軍校並不有名，但是規矩卻極嚴，飯食上不苛刻，但是每年隻有十月到來年四月可以洗熱水澡，有時去得晚了，連熱水都沒有。

六個學生住一屋，睡的是板床，沒有火烤。一到冬天，孩子們都在床上瑟瑟發抖。山城的冬天寒，那冷氣像是蔓藤，須能沿著脊背攀爬，然後深骨之中，刺出劇痛。

容定坤專門叮囑過不許照顧大爺，黃氏樂得不理他，家裏便當沒這個爺。後來還是唐家舅舅路過重慶，來看外甥，一床上單薄的被褥，眼眶就紅了，而後連夜買了新彈好的被褥送過來，回去後還上門指著容定坤的鼻子痛罵了一番。

唐家一年不如一年，唐大舅是個文氣書生，隻知經濟文章，拿家業一點辦法都沒有。容定坤素來敬重文人，這才讓他幾分。容嘉上有舅舅關照著，才熬過了軍校裏艱難的頭幾年。

後來十六歲的年頭，唐大舅患肺癌，隻拖了兩個來月就去世了。容嘉上回來給舅舅奔喪，才和父親見了一麵。

容定坤此時已經不如當年那樣重視黃家了，完全可以把兒子從軍校裏接回來。但是見到了兒子後，容定坤改變了主意。

容嘉上剛離家的時候，不過是個十二歲的孩子，稚貴，紅齒白，漂亮得像是個小孩。他穿著西小學的製服的照片，至今還被照相館掛在櫥窗上做招牌。

而十六歲的容嘉上，剃著帖頭皮的短發，皮曬得微黑，個子竄高了一大截，子卻極單薄，黑西服穿在上空地打飄，整個人悍淩厲，如一把出鞘的匕首。

他的眼神，像是一隻小狼崽子，帶著戒備和敵意，毫不客氣地盯著父親。

“你的心裏有怨氣。”容定坤說，“你還是回軍校裏，再繼續磨練幾年吧。”

容嘉上半句話也不爭辯，提著行禮就走。背後是目深遠的父親，和一臉掩飾不住喜的繼母。

容嘉上一口氣跑了十圈，大汗淋漓地停了下來，開始在草地上做俯臥撐。

日頭高升了些，金紗般的晨落在他不滿細汗珠的上，仿佛給他塗抹了一層油。他肩背結實，優的線條隨著作起伏。

一別三年後，容嘉上終於回歸容家。

他保留了許多軍校的習慣，例如自律的作息，端正的儀態風度。但是他也收斂了那咄咄人的目，以及冷不群的子。他就像所有的紈絝子弟一樣，學會了家庭帶來的好，並且躲避家庭的約束。

他是容家長子，他有與生俱來的優勢。這是黃氏沒法剝奪的。況且隨著容定坤家業做大，黃家衰落，黃氏在家中的威信也與日劇跌。如今為了同姨太太鬥，都居然使出了人計這樣的低端的法子來了。

容嘉上冷哼一聲，起去杠桿，做引向上。

晨似劍一般在池麵上，金鱗閃爍，映襯得周圍的花草樓臺猶如夢境中一般。西南的一角，有個白影一晃一晃的。

容嘉上從杠桿上跳下來，好奇地走過去瞧。

院子一角支著一排紫藤架子，如今花期早過，隻餘綠葉。過樹葉化作斑駁點，落在那個人上。

馮世真穿著一雪白的練功夫，腳踏一雙黑百納布鞋，正在晨中打著拳。

容嘉上暗暗吃驚。

這人看著斯斯文文的，居然會打拳？

虛領頂勁，含拔背，起承轉合，意相隨。馮世真半閡著眼，一不茍，腳步虛實有序，眼手相應。隨著一個推手的作，容嘉上約覺到一陣風拂來。

容嘉上是過正規訓練的，他一眼就看出來，這個人不是花拳繡。的太極拳造詣可堪指點。

九月的秋風清冽涼爽，卻還保存著一點夏日未用完的溫度。馮世真清秀白皙的麵孔也泛著細細的汗珠，愈發顯得紅潤。行之間，白飄飄，被包裹在其中的窈窕的段若若現。

後傳來悉悉索索的聲音。容嘉上扭過頭，驚訝地看到二妹容芳樺正穿著運服走過來。

“大哥在看馮小姐呢？”容芳樺瞪起了眼，一副捉在場的模樣。

容嘉上勾起角，譏嘲一笑：“你這又是怎麽？知道雲馳嫌棄你有點胖了？”

容芳樺霎時漲紅了臉。

“大哥討厭！”

馮世真停了下來，轉過去，隨即看到容家二小姐漲紅著臉，怒氣衝衝地往大宅衝去。

片刻之後，容家大爺邁著輕鬆的步伐，悠哉哉地從邊跑過，朝點了個頭，沿著湖邊的小道跑遠，矯健的影沒一叢翠竹後。

直到馮世真抱著試卷走進書房，容芳樺還是一臉氣鼓鼓的樣子。馮世真莫名其妙，卻也不好追問。

容嘉上回屋後衝了個澡，穿著雪白的襯衫，書本夾在胳膊下，一手端著一杯香氣四溢的濃咖啡，施施然地進了書房。

馮世真正站在小黑板前寫公式。已換了一灰撲撲的丹士林旗袍，甚是不顯段。容嘉上眼裏還留著清晨那一抹白影，看著現在的馮世真，總覺得哪點兒不對勁。

兩個容小姐見到大哥準時來上課，都意外地彼此眉弄眼。容芳樺還記恨著他的奚落，對他沒個好臉。

容嘉上比兩個妹妹大四五歲，軍校拖了一年才好不容易畢業，畢業考的文化績爛得好似被機關槍掃過的靶子，慘不忍睹。雖然過一次手，可馮世真沒徹底清容大爺的深淺，幹脆如他自己所願，把他當半個文盲來教。

容嘉上在課本裏夾了一本閑書，蹺著腳埋頭翻看。馮世真的課講得生有趣，他卻連頭都不抬一下。看到得趣，他忍不住笑出聲來。馮世真的板書寫到一半被他打斷，臉有些訕訕。容家姐妹倆對著大哥一個勁翻白眼。

容嘉上對兩個妹妹的譏諷滿不在乎。他履行了承諾來上課，可他並沒承諾會好好聽課。所以馮世真也拿他無可奈何。更何況容大爺劍眉星目，白勝雪，縱使坐在那裏發呆，也好似一幅畫兒般賞心悅目。馮世真講課累了，看他兩眼，也覺得有趣。

日頭一點點爬上頭頂，明晃晃地曬著大地，幸好秋風涼爽，自敞開的窗戶刮進來，吹得桌子上的書頁嘩嘩作響。

容嘉上終於把閑書看完了，百無聊賴，轉過頭去看著馮世真給兩個妹妹講解一道英文閱讀題。

“……這裏不是被態，而是作形容詞用……你們再連貫讀一遍，看看能不能理解句子的含義……”

年輕的子嗓音溫潤，語氣極有耐心，絮絮叨叨，不厭其煩，卻偏偏能引著人不自地去傾聽。

這個人果真有點本事，講起課來由淺深，細致詳盡，疑難點也說得頭頭是道。連素來心高氣傲的容芳林都一本正經地聽他講課。

一隻僥幸存活秋的蟬飛到了窗外的樹梢，振著翅膀呱噪地起來，刺耳的聲音驚了屋裏專心讀書的學子。

馮世真皺眉抬頭，走到窗邊，拿著背板在窗欞上敲了敲。

蟬鳴聲停了。

馮世真走回來，繼續講題。

“吱呀——”

那蟬一等人走開，又拍著翅膀了起來。

容芳林不耐煩地瞪著窗外。馮世真折返了回去，又用力地敲了敲窗欞。

蟬又不了。

馮世真等了片刻，見沒靜了，才又走回書桌邊。

剛剛坐下。

“吱呀呀呀————”

容芳樺噗哧笑了起來。

馮世真一臉沒好氣地站起來，四下想尋個趁手的東西。

一聲輕笑：“馮先生在找什麽？”

容嘉上手裏把玩著一張紙，好整以暇地看著馮世真。

“沒事，你看書吧。”馮世真道。

那隻蟬似乎知道馮世真不能奈它如何，肆無忌憚地在枝頭歡暢，噪音刺得耳陣陣發疼。◆思◆兔◆在◆線◆閱◆讀◆

馮世真掂了掂量黑板，走到窗邊。

“馮先生？”

馮世真回頭。

白影掠過眼前，帶起一道細細地風，過發梢，穿過窗戶，飛了出去。紙飛機輕飄飄地劃出一道優的弧線，正中樹梢。一個黑點嗡嗡地飛走了，融進了刺目的天之中。

世界重新恢複了清靜。

馮世真愣愣地看向容嘉上：“謝……謝謝。”

“不用。”容嘉上冷淡地勾了一下，低頭繼續無聊地翻弄著書本。

馮世真自討沒趣，笑了一下，繼續給兩個孩解題去了。#####

十二

書房裏的那一座古舊笨重的落地鍾噠噠走著，終於敲響。

馮世真宣布了下課，又補充了一句：“大爺請留步。”

容嘉上的眼裏掠過一抹不耐之，倒沒說什麽，坐在椅子裏，修長的手指將一支鉛筆玩得飛轉。

馮世真一邊收拾著書本，一邊低聲說：“大爺將來是要繼續進學呢，還是打算進容家商行做事？”

容嘉上漫不經心道：“再怎麽也需要一張大學文憑的。”

“那麽想去哪個學校，有打算了嗎？”

容嘉上住了筆，隨手扯來一張試卷，塗塗寫寫，“太太希能送我去國或者是歐洲，隨便念個野大學，隻要不回來礙的眼就好。家父則想我能讀個商科，將來好繼承家業。馮先生如何看？”

馮世真說：“前途是你自己的，你的想法才是最重要的。況且，以大爺如今的態度和績，恐怕找個肯收你的大學不容易。”

“那就進商行好了。”容嘉上濃漂亮的眉挑了一下，繼續埋頭寫劃，“小開們不都進自家商行做事的麽？跟著襄理混一段時間，上下清了。進出口那一套，從小就看家父做著的，沒什麽難的。”

馮世真把書本都收拾好了，站在書桌邊，著容嘉上。

“大小姐將來想學商，二小姐將來想學醫。行商通有無，暢達天下，行醫育德，懸壺濟世。者，百代之過客。人生說長，一眨眼就是匆匆一年。人總有個理想寄托，方不枉在世上走了一遭。兩位小姐為子，亦不願耽於家中，相夫教子終結一生。大爺年長兩個妹妹數歲，現在也還沒二十，構想一下將來，正是時候。”

容嘉上丟了筆，又拿著試卷折來疊去，看也不看馮世真，道：“說來說去還是那老一套。‘你妹子是孩，都比你有上進心，曉得謀劃將來。你為男人，怎麽還能這樣混日子！’馮先生你說是不是？你們都覺得我再這樣一事無下去，就隻能做個紈絝子弟翻不了了。”

馮世真不疾不徐道：“容家是上海灘的巨富之一。大爺縱使做個紈絝子，躺在祖業上吃喝，也夠一世無憂。我們討論的，不是求生之謀，而是立世之道。男子十八及冠，便是人。大爺已人，食無憂，也當想想男兒當如何立世。人生如逆旅，你我亦是過客。百年之後，能給後人留下些什麽。”

容嘉上又折好了一個紙飛機，對準了馮世真。手腕一推，紙飛機端直地朝馮世真飛了過來。

馮世真麵無表地將紙飛機抓住，夾進了書本中。

容嘉上笑著起，雙手在袋裏，俊秀的臉上又浮現出了悉的輕蔑冷笑。

“先生年紀輕輕的，倒是將學堂裏的那些老冬烘的口吻學了個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