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個在水中潛伏許久的人，終於出水麵。冰冷的空氣灌注進肺裏，驅散了腔裏殘存的溫度，隻餘一顆心髒是火熱的，激烈地跳。

這不是馮世真第一次見到死人。

當年隻有三歲，卻清晰深刻地記住了親娘被歹徒砍死的一幕。也是這般死不瞑目，還要更鮮淋漓。二十年來，母親臨死前的呼喊都會在午夜夢回是徘徊耳邊，令馮世真渾大汗地驚醒過來。

話說回來，如何理張寡婦本來就是個難題。張寡婦肯定不可能守口如瓶，要不拘威脅，要不就殺了。馬大貴是道上的人，他選擇了後者這個簡單省事的方法。而事到如今，馮世真讚同與否，都已經沒有什麽關係了。

馮世真做了選擇，知道這必然是一條染著的路。一如天下所有的複仇之路。

這一瞬，馮世真清醒地認識到，孟緒安雖然同容定坤是仇敵，但是他也並不是個風高亮節之人。他和容定坤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丘之貉。他們的矛盾和鬥爭也不過源於黑吃黑。

馮世真借著孟緒安這條船去報自己的仇，也是孤注一擲的決定。知道，自己很有可能再也沒法下船。

一年前，有一家公司想來買聞春裏這邊的地。聞春裏位置比較偏僻，房屋也老舊了，本來若是價錢合理，倒也容易買下。偏偏事談到一半，冒出了另外一家公司也想買地。

兩家爭搶讓街坊們覺得這地皮搶手，便更加不肯輕易出手。聞春裏的價格一路飆升了上去。

可好事並沒有持續多久。一個幹燥的夜裏，一場突如其來的大火，吞噬了整條街，燒紅了半邊天。

作為替罪羊的張家全家都死在了大火裏，燒空了的街區毫無懸念地賤價賣了出去。

事後，馮世真暗中調查過那兩家出麵賣地的公司。前頭一家沒有什麽懸念，倒是後來介公司不過是個空殼子，也不知道背後掌控的是誰。馮世真一度一籌莫展，直到據一個極不起眼的線索，發現背後的人，是容定坤。

初夏悶熱的夜，馮世真尾隨容定坤進了禮查飯店。並不想刺殺他，而是想找他求證。

那時的馮世真還是十分單純的孩，不會偽裝，也沒有狠辣的心，甚至還有點迷糊。所以並沒有見到容定坤，反而誤闖了孟緒安的吸煙室。

“容定坤？”

“不是。”那個高大拔的男子擺手讓舉槍指著闖者的手下退下，好整以暇地打量著眼前這個清秀蒼白的，出了意味深長的笑容來。

馮世真那個時候就約知道，一腳踏了一個極其複雜的世界。

“你想要怎麽報複容定坤？”孟緒安曾問過。

馮世真說：“殺了他，易如反掌。我要毀了他。”

孟緒安也想毀了容定坤，兩人一拍即合。

一個聰明卻單純的大學生在孟緒安的安排下接了一係列的訓練，改造了自己。

如何偽裝自己的緒，如何破解碼，如何開鎖，如何在困境裏逃生……

馮世真是個極其聰明的學生，類旁通，舉一反三，又年輕健康。孟緒安很喜歡，當作自己的得意弟子。

孟緒安親自教馮世真擊，扶著的手臂，對準靶子，溫熱的在耳邊低語。

“瞄準不難，很多時候，扣扳機，才是最難的。你沒有殺過人，你會猶豫。一猶豫，就錯失了良機。很多時候，一秒就能決定生死。”

“我可以練！”馮世真說。

孟緒安把槍從手裏拿開，笑得像一個寬厚溫的兄長，“我培養你，不是讓你去執行暗殺的。世真的手這麽幹淨，還是盡量不要弄髒了的好。”

馮世真從不會認為孟緒安真的對自己有多另眼相看。對於容家，對於容嘉上，是放餌的人。而對於孟緒安，也是一條咬著鉤的魚罷了。

在孟容兩大集團的對決之中，馮世真不過是一枚小棋子，行差踏錯，便會被淹沒在炮火之中。#####

二十四

“家就是聞春裏東街上被燒了的商戶之一，家裏鋪麵、庫房、樓上住所，全部都燒了。”楊秀低聲對容定坤說，“沒有瞞自己的出。我調查得很清楚，的所有背景，都在報告裏。表姨夫，您覺得哪裏不妥？”

“不好說。”容定坤撐著文明杖，慢慢地在庭院裏踱步，“真會有那麽巧，聞春裏的人誤打誤撞進了容家？可若抱有目的，不是應該瞞出嗎？這個人，有點看不。”

楊秀亦步亦趨地跟在容定坤後：“馮氏會做人的，家裏傭人都喜歡。我看芳林和芳樺也喜歡，連嘉上都能聽幾句話。”

“能讓嘉上聽話，那確實不簡單。”容定坤沉，“你看如何？像是來者不善嗎？”

楊秀⊙

楊秀第一次聽到容定坤提到繼承家業的事，出驚愕之。

容定坤繼續說：“你也知道，如今我同黃家，離徹底撕破臉已不遠了。你夾在中間，將來隻會更難做人。我知道你和餘家有約定。君子守約，我很欣賞。隻是你要知道，有些事，是難兩全的。”

楊秀麵蒼白，“姨夫，知惠嫁了我，夫唱婦隨，我們兩口子都會追隨您。”

“也許吧。”容定坤從來不把話說滿。他笑著又拍了一下楊秀的肩，“親總是好事的。不論你娶誰，我都祝福你，等著吃你的喜酒。”

涼秋風吹來，遍生涼。楊秀站在幽暗的樹影下，會著後背汗一豎起的覺。

他爹死得早，他靠黃家親戚接濟才讀完了大學，然後跟著容定坤做事。他雖然不算容定坤的頭號心腹，但是也知道了足夠多的機。他現在走不得，留下來又坐不穩，陷了進退兩難的境地。

馮世真躺在床上，看著床外的天從黑暗轉為深藍，又變靛藍。雲朵染上了朝霞，外麵傳來了鳥鳴，以及早起的人們走打水的聲音。

終於，一聲尖劃破了小院裏的安詳。

人們奔走相告，議論紛紛。很快，巡捕房的人來了，大聲吆喝著驅趕著湊熱鬧的人群。

馮太太看了熱鬧回屋來，愁苦道：“真是作孽喲。張寡婦昨天夜裏上吊了。”

“是嗎？”馮世真披起床，隻覺得骨裏都滲著冷氣，渾疼痛。

“好端端地，怎麽會去尋死？”

“聽說接到了親戚的信，說那個下南洋的兒子病死了。寡婦沒了兒子，這日子沒了念想，換我也不想活了。”馮太太同地抹淚，又了馮世真的頭，“所以，你和你大哥可得好好的。”

“媽媽，別胡思想。”馮世真出一個僵的笑。

院子裏吵吵鬧鬧，有人大聲議論，有人哭，有人笑。馮世真沒法繼續在家裏住下去，推說東家有吩咐，提前返回容家。

出門的時候，到馬大貴端著個搪瓷杯子正蹲在樓下漱口。兩人心照不宣地打了一聲招呼。

巡捕房的人正把張寡婦的運了下來，白布裹著，什麽都看不到。可昨日那張青灰猙獰的麵孔，將會永遠留在馮世真的記憶裏。

容家人都還沒有回來，大宅子裏靜悄悄的。聽差的告訴馮世真，大爺也一早出門會友去了。

既然能到活蹦跳，顯然病已經好了。馮世真放下心來，回屋坐了片刻，張寡婦的麵孔始終揮散不去。便下樓去書房，打算尋本書看，轉移一下自己的注意力。

容家書房很大，隔一大一小兩。小的那則是容定坤的個人書房，門隨時都是閉著的。

主人不在家，下人們也大半放假回家，剩下的都在廚房後麵歇息。整個大宅子靜悄悄的，不見人影，連平日裏如影隨形的陳媽都不在。

馮世真輕輕走下了樓梯，沿著走廊前行片刻，來到了大書房隔壁一扇門前。

取下別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