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蠻荒記》第二章 不速之客(上)
天海茫茫,彎月如鉤,穿梭于濛濛霧靄之中,若若現。
狂風怒吼,帆布獵獵鼓舞,偌大的船在風浪中劇烈搖擺,急速飛駛。驚濤轟鳴,不斷轟然撞擊在船舷上,噴舞起萬千白沫。
一個巨浪拍來,船陡然傾斜,甲板上驚呼四起,水手們死死地抓住桅繩、欄桿,左搖右晃,這才勉強穩住。
“啪”地一聲,一個大漢手上所抓的艙板斷裂,大一聲,仰摔倒,朝右舷翻滾沖落,眼看便要拋怒海波濤之中,舷側的兩個水手眼疾手快,猛地探手將他胳膊拽住,生生從半空拉了回來。
船尾,六名舵手臉漲紅,齊聲吶喊,在一個十尺來高的青大漢指揮下,力拉巨大的舵盤,不讓方向有毫偏歪。饒是如此,船頭仍是不斷地朝北傾斜。
“侯爺,風浪越來越大了,我看還是合艙下潛吧!再這麼折騰,只怕這舵盤都要吃不消啦!”青大漢扯字嗓子,朝著不遠的金冠男子呼喊。
那金冠男子懶洋洋地坐在海虎皮大椅上,任風狂浪大,紋不。瞇著眼睛,一邊高舉千里鏡,朝西南方向遠眺,一邊嘿然道:“不。離湯谷還有近百里,現在下潛,明日正午也到不了。若是趕不上太子婚典,惹得陛下龍震怒,風浪可比這要大多了。哥將,傳令下去,所有船艦鼓帆搖槳,全速前進,午夜之前務必到達湯谷!”
青大漢無奈,抬頭吼道:“變旗,張帆,全速前進!”
主桅上的旗手力搖轉盤,“呼”地一聲,一張三角大旗迎風沖起,獵獵招展,碧鱗涂繪的青龍在夜霧里閃閃發,直破空飛去。幾在同一瞬間,次桅上的所有白帆也盡數打開,“劈啪”作響,被狂風刮得鼓如圓球。
后方的船艦瞧見,也紛紛打開青龍旗,鼓起白帆,全速疾駛。遠遠去,海天漆黑一片,什麼也瞧不清晰,只看見數十條碧閃閃的飛龍乘云駕霧,朝西南狂飆,海上夜鳥瞧見,無不驚鳴盤旋,遙遙避讓。
這一行艦隊,自然便是威鎮九萬里東海的龍神嫡系“青龍艦隊”。那金冠男子與青大漢,便是主艦旗將六侯爺敖越云與主舵哥瀾椎。
此時東海戰事連連,為蔽人耳目,減不必要的麻煩,青龍艦隊今日黃昏才從龍宮開出,一路偃旗息鼓,潛水緩行,到了日落之后,方才浮出水面,浩浩向湯谷進發,不想又偏偏遭逢大霧風浪。
六侯爺吩咐既畢,眼見風帆鼓舞,船行急速,這才起朝主艙走去。推開門,燈耀眼,竹大作,十余個鮫人正在翩翩歌舞。
龍神、科汗淮與眾長老列案而坐,一邊低斟淺啜,一邊輕聲談,瞧見他進來,紛紛點頭招手,喚他席。
六侯爺口笑道:“他的……”瞥見席間那清麗怯的,連忙將“紫菜魚皮”生生吞回肚里,咳嗽一聲,笑道:“陛下忒也心急。太子喜宴還沒開始,你們就迫不及待地喝上啦。”
龍神笑地道:“我就這麼一個寶貝兒子,好不容易娶了個本事通天的龍妃,那還不得普天同慶,喝他個七天七夜麼?”碧眼流轉,朝那清麗努了努,笑道:“什麼時候等你龍六也娶了媳婦兒,姑姑也為你大大辦一番。”
眾人哈哈大笑,那俏臉飛紅,急忙低下頭去,凝視著自己那銀白的魚尾,秋波中閃過黯然凄傷的神,心中默默地想道:“不知此時此刻,他在作什麼呢?有沒有……有沒有哪怕一想起我?”
湯谷城主大堂,載歌載舞,歡聲笑語。
頂壁那方圓數十丈的樹脂天窗已然打開,夜空遼闊,月斜斜傾瀉而,與沿壁四立的萬千珊瑚燈相輝映,亮如白晝。
地上鋪滿了厚厚的海皮作為地毯,水晶石案上酒佳肴琳瑯滿目,盡是山珍海味、龍肝脯。眾人席地而坐,觥籌錯,談笑風生。
流沙仙子抿微笑道:“拓拔小子,兩位新娘呢?怎地不見們出來招待貴賓?我還想親手將賀禮送給們呢。”
拓拔野和蚩尤對一眼,一齊笑了起來,道:“兩位新娘待嫁閨中,都說為了吉利,婚典之前,止我們前往滋擾。夫君尚且如此,何況旁人?”眨了眨眼,笑道:“但若是賀禮厚重的話,我可以網開一面。什麼禮?拿出來讓我們見識見識。”
流沙仙子“呸”了一聲,道:“打主意,沒你們的份兒。”忽然吃吃笑了起來,聲道:“不過你的另一位心上人,倒讓我們給你捎了一份厚禮,只可惜眼下看來,這份禮還是白送啦。”
“另一位心上人?”拓拔野微微一怔,旋即明白說的是誰了,臉上一紅,正容道:“仙子莫說笑,若是讓旁人聽見便不好了。”
流沙仙子見他蓋彌彰的狼狽之狀,更覺有趣,格格大笑,耳垂的赤練蛇隨著發辮一齊,引得眾人紛紛來,拓拔野尷尬益甚,只好假裝喝酒,借以掩飾。
當下空桑仙子傳音,將姑仙子如何在日華城長老殿,無意中聽見木族長老議的事一一向拓拔野、蚩尤道明。頓了頓,微笑道:“水、木兩族探聽的報,說你們的婚典在合虛山舉行,我看此間既然相差了千里,當無危險,所以適才就不急著告訴你們啦。”
拓拔野二人臉微微一變,象是松了口氣,驚喜之中又有些憂慮。蚩尤眉一揚,嘿然道:“想不到真讓龍妃猜中啦!”
流沙仙子奇道:“龍猜中什麼了?”
拓拔野微微一笑,也不直接回答,道:“這幾個月來,水妖在中土大舉發兵,與金族、土族接連激戰,咄咄人;火族、木族也南北夾擊,頻頻攻打烈二哥的炎帝軍,占盡優勢。惟有這東海之上,水、木兩族雖然派出了四大水師,卻要麼圍而不戰,要麼一即潰,你說是為什麼?”
流沙仙子嗔道:“我最討厭猜謎。你別賣關子,快快說吧。”
拓拔野道:“兵法之道,虛實無常,避重就輕。金、土、火三族疆土相連,互濟互助,實力遠遠強大于我們孤立海外的龍族,水妖盟軍為何不先合力剿滅我們,反而先去咬這等難啃的骨頭?”
流沙仙子皺眉道:“你是說燭老妖和句山羊忍不發,是想趁你們婚禮不備,再襲猛攻?是呀,你心上人千里迢迢,給你傳的不就是這個消息嗎?只可惜那些楠木疙瘩忒也笨蛋,報不準,虛驚一場。”
拓拔野搖頭道:“蟠桃會上,句芒老賊早已和姑仙子勢水火,以他的城府心機、謹慎格,又怎會讓姑仙子聽到這等機?雨師姐姐早已料定他們會假傳報,讓我們放松警惕,只是沒想到傳來消息的,卻是仙子……”
心中一沉,失聲道:“是了!他們必定是想來個引蛇出,一箭雙雕,事后再給仙子冠一個通敵叛族的罪名。句芒老賊,果然好生猾!”想到姑仙子冰雪單純,被這些老巨之徒誣陷而不自知,又是驚怒,又是憂慮,恨不能立時飛往東荒,向叮囑說明。
空桑仙子心中一凜,頗以為然,亦大為擔心姑仙子的周全。
流沙仙子雖然機狡百變,詭計多端,但對于行軍打戰的兵法卻殊無興趣,此刻聽拓拔野這番剖析,理,不由得暗暗佩服,抿笑道:“我的小郎果然有幾分本事。照這麼說來,水木聯軍不發這消息倒也罷了,既已發出,必定是聲東擊西,故布迷霧,其實已經發兵朝這兒打來啦?”
忽然“哎呀”一聲,環顧四周賓使,吐了吐舌頭,笑道:“那這次的婚典,豈不是要變葬禮了麼?”
蚩尤眼中殺機大作,驀地將杯中酒一飲而盡,似是竹在,嘿然冷笑道:“仙子放心。我們厲馬磨兵,籌備了三個多月,等的便是今夜。明日此時,我要讓這里的每一個賓使,都拿著水妖的頭顱,舀我們的喜酒,痛飲狂歌!”
拓拔野牽掛姑仙子的安危,方才的歡喜之意然無存,心如麻,轉頭了一眼墻角的沙,又想:“龍宮到此,相距不過三百里,娘和科大俠他們怎地還沒到?”那不祥的覺越來越是強烈。
“嘭!”船又是一陣劇烈的搖晃,燈火搖曳,那些鮫人站立不穩,歌舞頓止,見龍神揮手示意,紛紛退下。
從舷窗向外去,不知何時,那彎鉤月已經被漫天云霧重重遮擋,烏云在海面上滾滾翻騰,忽然亮起一道閃電,將大海照得藍紫一片,接著“轟隆”震響,雷聲滾滾,一場風暴迫在眉睫。
真珠俏臉被閃電映得雪白,被雷聲一震,微微有些害怕,忍不住往人魚姥姥上靠去。
六侯爺心中一陣疼惜,可惜佳人雖在咫尺之側,芳心卻遠在百里之外。嘆了口氣,道:“人都說‘龍神怒,東海嘯。龍神哭,江河訣。’想不到陛下今日這般歡喜,東海上還是要狂風暴雨。依臣侄看,陛下昨晚多半是趁著我們不備,悄悄地喜極而泣,才招致今日暴雨。”
眾人又是一陣大笑,真珠也微微莞爾。如花笑靨雖只一瞬,卻已看得他心馳神,呼吸如窒。
龍神此時心大佳,白了他一眼,笑地也不理會。這滿船之中,除了邊的白發男子,也只有這玩世不恭的浮小子敢和自己這麼說話了。
忽然想起從前在東海之上,有一日也是這麼電閃雷鳴,驚濤駭浪,在龍宮中找不著科汗淮,只道他業已悄然離去,心急如焚,遍海尋找,一無所獲。難過絕之下,忍不住失聲痛哭,卻在那一刻遇見騎著劍鰭龍鯨,吹笛歸來的他。
那暗夜風暴中的大悲大喜,此刻想來,已如前世。但始終不變的,卻是自己對他難以割舍的濃濃依。只是不知要到何時,與他之間,才能真正風平浪靜,萬里晴天呢?
想到這些,心激,忍不住意綿綿,轉眼朝他去。
科汗淮臉朝窗外,眉頭輕皺,似乎在側耳傾聽著什麼,見溫地凝視著自己,回過神,低聲道:“你聽見了麼?”
龍神愕然道:“聽見什麼?”凝神聆聽,臉微微一變。那風嘯浪吼的轟鳴聲中,傳來一陣陣細如游的號角,凄厲詭異,如泣如訴。
“蒼龍角?”心下大奇,覺得有些不妙。龍妃雨師妾此刻當在湯谷城中準備明日的婚典,怎麼會出現在這百里之外的狂風巨浪中?
科汗淮一言不發,又凝神聽了片刻,臉大變,驀地長沖起,打開艙門。
“轟!”驚雷滾滾,天海一亮。
西邊海天接,黑云洶涌,急速席卷而來,大風撲面,夾帶著冰涼的雨珠,劈頭蓋腦地打來,寒意徹骨。
眾人愕然,紛紛放下酒杯,正待追問,忽聽“嘩”地一聲炸響,水浪滔天,船陡然拋起,甲板上的水手猝不及防,登時摔倒滾落,驚呼如沸。
艙亦是一陣大,桌案舞,“乒乒乓乓”撞在一,六侯爺道:“小心!”下意識地猛一手,將真珠拉懷中,撞見人魚姥姥的怒目,嚇了一跳,又急忙松開手來。
真珠早已得耳俱紅,轉頭不敢看他,秋波掃,芳心一震,失聲道:“那是什麼?”
眾人轉頭去,只見閃電余之中,驚濤迸舞,一個巨大的黑影破海沖出,在半空中陡然張開盆巨口,嘶聲怪吼,獠牙森森,通紅耀。還不等眾人看清,長尾拋舞,重重地沖落水中,海面如炸,將船再度高高拋起。
“北溟火尾虎!”眾人大凜,這怪是北海兇,雖不如“大荒十大兇”那般威名顯著,但生嗜狂暴,發起狂來,兇猛難當。只是此一向喜寒畏熱,又怎會現東海?
科汗淮再無懷疑,沉聲道:“快傳令艦隊,戒備待命,隨時準備下潛!”不等眾人應答,已大步奔上甲板。
龍神等人尾隨沖出,六侯爺略一遲疑,叮囑艙衛士好生保護真珠,這才奔出艙外。
“轟隆隆!”天海間雷鳴不絕,合著海嘯狂濤、眾水手的驚呼吶喊,震耳聾。
巨浪滔天,大雨傾盆,剎那之間,眾人周都已,被冰寒狂風一刮,更是冷得直如僵痹,但此時此刻,已沒有任何人在乎這些了。
黑漆漆的海面陡然被閃電照亮,狂濤四起,無數黑影破浪橫空,錯飛舞,嘶吼怪嚎之聲此起彼伏。
空中“啞啞”之聲大作,抬頭去,近千盞幽藍的火在黑云中浮,再一細看,赫然竟是一群幽冥尸鷲,隨著那凄厲號角的節奏,盤旋繞舞,隨時便撲下。
主桅上的旗手驚呼道:“水妖!水妖的北海艦隊!”
話音未落,“轟”地一聲炸響,遠海面突然沖起一道熾白的流,天地陡亮。接著東南西北,每個方向都芒驟起,縱橫破空,和漫天閃電相呼應,照得眾人睜不開眼來。
龍神碧眼微瞇,凝神掃探,又驚又怒。茫茫大海之上,旗帆獵獵,艨艟重重。他們已經被水妖不知不覺地包圍了。
百里之外,湯谷城中,燈火通明,宴會正值高。
各族賓使舉著酒杯,番到拓拔野、蚩尤席前,向兩人敬酒祝賀,談及近來龍族在東海接連打退水族、木族四大水師,更是贊不絕口,連聲喝彩。
火族使節赤玉浮笑道:“聽說太子龍艦縱橫東海,水妖聞風披靡,我們陛下歡喜之極,常常對我們稱贊太子和喬城主的本事呢。此次太子大婚,陛下本想親自來賀,只是南方戰事太,不得,因此讓在下帶了饕餮離火鼎和風火環作為賀禮……”
說著取出一個寸許長的赤銅小鼎和一個紫紅玉環,獻給拓拔野、蚩尤二人,微笑道:“這兩件神原本分屬于陛下與亞圣,雖算不上稀世珍寶,但按照我族習俗,卻是將至親之,贈送給至親之友,萬請太子和喬城主笑納。”
拓拔野接過銅鼎,笑道:“二哥實在是太客氣啦。如此寶,之有愧,多謝了。”
蚩尤握著那溫潤艷麗的玉環,腦海中驀地又閃過那雙如寒冰乍融、春水溫的眼睛,心中怦然一跳,不知那冷若冰霜、熾烈如火的子如今怎樣了呢?突然涌起一莫名的悵惘。見赤玉浮熱切地看著自己,回過神,微微一笑道:“多謝亞圣意。”將玉環戴到腕中。
金族、寒荒八族、荒外番國等賓使不甘落后,也紛紛獻出賀禮,轉達各自君主、王侯的祝福。一時間,絢霓彩,璀璨奪目,看得湯谷群雄稱羨不已。
土族賓使熊有黍捧出一個金盒,微笑道:“拓拔太子,喬城主,我們陛下思來想去,覺得龍宮之中珍寶冠絕天下,什麼都有,實在想不出拿什麼賀禮才能表達獨一無二的祝愿,于是就讓在下帶了這個,聊表敬意。”
拓拔野打開一看,竟是一盒泥土,蚩尤愕然道:“這個……不象是七彩土,難道是土族的息壤麼?”
熊有黍搖頭笑道:“若是息壤,遇風膨脹,現在早已漲大百倍了。昨日,我們陛下駕親征,在真陵之野大敗北鮮水妖,八部之中,除了燕長歌和百里春秋僥幸逃,其他都已葬在我土族地底啦。”
眾人聞言哄然,又驚又喜,拓拔野哈哈大笑道:“妙極妙極!這份賀禮可真是太厚重啦!”
燕長歌的北鮮軍號稱水妖第二軍團,此番全軍覆沒,水妖在中土的軍力可謂到從未有過的重創。
熊有黍笑容滿臉,頗為得意,這場大捷直到此刻才公布,要的便是這等效果,笑道:“水妖造孽太多,人神共憤,出征之前,黃龍真神和武羅圣便已卜算到必有天助,果不其然,還不等我黃土大軍發威,掩埋了十六年的‘皮母地丘’突然重現于世,大地迸裂,將水妖吞了個干凈……”
“當”地一聲脆響,玉杯掉地摔裂,流沙仙子霍然起,花容慘白,指尖輕,象是驚駭憤怒,又象是悲戚狂喜,神古怪已極。
大堂陡然安靜下來,眾人紛紛轉頭,詫異地著,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熊有黍亦有些不知所措,見半晌怔忪無語,咳嗽一聲,續道:“這盒泥土,便是陛下親自從皮母地丘的崖壁隙中取出,作為送給拓拔太子和喬城主賀禮的勝利之土……”
流沙仙子突然大步上前,劈手將那盒泥土從他手中奪了下來,低頭聞了片刻,雪白的俏臉漸漸暈紅泛起,滿是怒,格格笑道:“皮母地丘!皮母地丘!他果然出來了!”
眾人聽得云里霧中,莫名其妙。
流沙仙子向來笑語嫣然,怒不形,即便是殺人之時也是滿面春風,見如此失態,拓拔野心中大凜,覺得有些不妥,溫言道:“仙子,你說的‘那人’究竟是誰?”
流沙仙子驀地抬起頭,雙耳赤練蛇蜷一團,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怒火如燒,凝視了他片刻,才似笑非笑,聲說道:“拓拔小子,去問一問你的新娘,自然就知道‘他’是誰了。”
龍妃閣,帷幔低垂,焚香裊裊。
雨師妾螓首傾側,輕輕地梳理著艷紅如火的長發。銅鏡中,被霞紅裳所襯,那張顛倒眾生的臉容此刻竟仿佛如此陌生。額頭上的刺字、那些青紅斑駁的疤痕,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在燭下看來,潔似雪,艷如昔。
怔怔凝視著,悲喜織,恍然若夢。
這幾個月來,實是有生之中最為快樂而又最為忐忑的日子。
每日清晨醒來,著邊那睡如無邪嬰兒的男子,總會被一種近乎窒息眩暈的喜悅包攏,仿佛浮在云端,飄在夢中,讓幸福得想哭。
而每當夜深人靜之時,被他抱在懷里,聽著他在自己耳邊悠長均勻的呼吸,又常常會一陣陣莫名地錐心害怕,不敢睡。生怕睡著之后,一夜醒來,發覺這一切不過是一場悠長的幻夢……直到此刻,看著銅鏡中的自己穿著的紅裳霞,看著放在桌案上,他親手采擷編制的星石同心鎖與珊瑚冠,聽著窗外遠遠傳來的歡聲笑語……那種不真實、不安定的莫名憂懼才如晨霧般慢慢消散。
今夜之后,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天地之間,再沒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讓迷失害怕的了。想到這里,忍不住嫣然一笑,靨如燒,心中說不出的溫喜悅。
秒速五厘米
“看,好像雪一樣呢!”明裏這樣說道。 那是十七年前,我們剛剛成為小學六年級學生時候的事。我們兩個人背著雙背帶書包,走在放學後的林蔭小路上。春季,道路兩旁開滿了數也數不清的櫻樹,漫天的櫻色花瓣無聲飄落,地麵也全都被櫻花覆蓋染成一片淡淡的白色。溫暖的天氣,天空好似被藍色的水彩浸透過一樣顯得清澈而空靈。雖然不遠處便是新幹線與小田高速路,但那邊的喧囂卻完全傳不到我們的所在,圍繞在我們身邊的隻有報春鳥兒那優美的鳴叫。這裏除了我們兩個之外便再沒有任何人。 那是好似圖畫一樣的春季瞬間。 是的,至少在我的記憶之中,對那一天的回憶好似畫麵一樣。或者說是像電影一樣。每當我回憶起以前事情的時候,我都會把那個時候的我們兩個人單獨拿出來,仔細品位一番。當時隻有十一歲的少年以及與少年身高相差無幾的十一歲少女。兩個人的背影被完全包容在那充滿光明的世界之中。畫麵中的二人,永遠都是那樣的背影。而且總是少女先一步向前跑去。直到現在我依然無法忘記在那一瞬間少年心中激蕩起來的寂寞,即便在已經長大成人的今天仍然能夠感覺到一絲悲寂。 就是在那時,站在漫天飄落的櫻花之中,明裏說櫻花好似飛雪一樣。 但是我卻並不那麼想。對於那個時候的我來說,櫻花就是櫻花,雪就是雪。 “看,好像雪一樣呢!” “哎,是嗎?也許是吧……” “嗯……好吧。”明裏淡淡地說道,然後快步向前跑了兩步之後轉過身來。明裏栗色的頭發在陽光的照耀之下閃出華麗的光芒,接著說出了更加讓我迷惑的話語。 “那,你知道秒速五厘米嗎?” “哎?什麼?” “你覺得是什麼呢? “我不知道。 “至少你自己也要思考一下吧,貴樹。 可是即便她這麼說我依然找不到任何答案,於是隻好坦白說實在不知道。 “是櫻花飄落的速度喲。秒速五厘米。” 秒速五厘米。真是不可思議的話語,我真心地感慨道:“嗯……明裏知道的還滿多的嘛。 嗬嗬,明裏似乎很開心地笑了起來。 “還有好多呢。雨的速度是秒速五米,雲是秒速一厘米。” “雲?是說天上的雲嗎?” “天上的雲。” “雲也會掉落下來嗎?雲不是在天上浮著的嗎?” “雲也是會落下來的呀。不是浮著的。雲是很多小雨滴的集合體,因為雲太大了而且又在很高很遠的空中,所以看起來好像是浮著的一樣。雲滴是在漸漸下落的並且在下落的過程中逐漸變大,最後成為雨或者雪降落到地麵上。” “……嗯?”我不由得感慨著向天空望去,接著便看到滿天的櫻花。看似平凡的事情由明裏那可愛的少女聲音說出來之後,對我來說竟然成為了宇宙真理。秒速五厘米。 “……嗯?”明裏忽然重複了一次我的話,然後繼續跑到前麵去了。 “啊,等等我,明裏!”我慌忙從後麵追了上去。 X X X X X 那個時候,在放學的路上互相交換從書中或者電視之中得到的在當時的我們看來非常重要的知識——比如說花瓣飄落的速度、宇宙的年齡、還有銀的熔點什麼的——是我和明裏最常做的一件事情,漸漸成為了習憤。我們兩個好似準備冬眠的鬆鼠在拚命收集食物一樣,或者說像準備遠洋的航海家牢記星座的位置一樣,努力積攢著散落在世界之中的各種各樣的知識。當時的我們很認真地把這些知識當作未來人生中所必須的東西而努力地記著。 是的,那個時候的我和明裏,真的知道很多很多的事情。不但知道每個季節星座的位置,還知道木星從哪個位置哪個時間才能夠看到。天空為什麼是藍色的,地球為什麼有季節的變換,尼安德特人滅絕的時期,甚至寒武紀中消失的物種的名字我們都知道。我們憧憬一切與我們相隔遙遠的東西。雖然那些東西對於現在的我來說基本都已經記不起來了。但是我依然記得,當年的自己清楚地知道這些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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