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連天》第6章

柳朝明是為仕子鬧事來的。

春闈至今,仕子聚眾鬧事共十五起。也曾有狀子遞到大理寺、都察院,狀告春闈主考裘閣老徇私舞弊。

科場案非同小可,柳朝明與張石山商議后,只簡略奏明圣上,決定等傳臚之后徹查。

當務之急,是傳臚當日的安危。大典過后,狀元游街,一甲三人自承天門出,途經夫子廟,至朱雀巷,一路當嚴防死守,萬不能出岔子。

楊知畏道:“明日我在宮中,府衙一切事宜當聽孫府丞差遣,依柳大人張大人的意思,凡有鬧事,一并抓回衙門。”

孫印德掐死楊知畏的心都有了,狀元游街,眾百姓爭相競看,當真有人鬧事,混在百姓里頭,哪能那麼好抓?

他堂堂府尹避難都避到宮里頭去了,還將這苦差事甩給他?想得

孫印德袍往地上一跪,道:“游街治安是由五城兵馬司負責,當真有人鬧事,那下豈不要跟指揮使大人要人?下區區一府丞,指揮使如何肯將人給下?”

楊知畏道:“這你不必憂心,我會將府尹掛印留與你。”

孫印德又道:“若下帶衙差去巡查治安,京師衙門又由何人坐鎮調度?”

楊知畏見他推再三,不悅道:“自當由劉推頂上,署事宜繁多,但也不是離了誰就不行。”

劉義褚聽了這話卻為難道:“下平日里審個案,訴個狀子倒還在行,奈何舉子出,不悉傳臚的規矩,恐難當此任。”

張石山面不虞:“堂堂京師衙門,連個知儀守禮,調度坐鎮的人也找不出?”

周萍借機道:“回稟大人,衙中有一知事,乃進士出,當年教過傳臚儀制。”

張石山自然曉得這個人是跪在退思堂外的蘇晉。

外頭風雨加,他心心念念后生的安危,聽了這話,就勢道:“便命他進來說話。”

傾,蘇晉站在退思堂門檻外,跟張石山柳朝明行禮。淋了雨,唯恐將氣帶進去,并不進堂

張石山原想讓去換過裳,但柳朝明自到衙署一直面森然,張石山曉得他一向看中守禮克己之人,怕再對蘇晉寬宥,惹他不快,便開門見山對蘇晉道:“你既是進士出,想必知傳臚大典的規矩,你便從唱臚起,自游街畢,一一講來。”

蘇晉應是,方說了兩句,柳朝明冷聲打斷:“聽不清。”

蘇晉頓了一下,只好大些聲氣從頭講起。

春雷隆隆,急雨下得昏天暗地,柳朝明臉森寒,再耐不住子聽下去,將茶盞往案上一擱,訓斥道:“是沒人教過你該站在哪里回話麼?”

退思堂雀無聲,蘇晉道:“回大人,下,恐將寒意帶進堂,若各位大人沾染了病氣,該是下的罪過了。”

柳朝明的面更加難看:“那你還杵在這?”

他的話沒頭沒尾,儼然一副要定罪論罰的模樣。

蘇晉稍一遲疑,當即跪地行了個請罪的大禮,匆匆退了下去。不稍片刻,便回來了,換了干凈裳。

雨細了些,春出云層,灑下半斛,將退思堂照得一半明一半暗。

蘇晉抬起眼皮,瞥了堂上一眼,柳朝明沉默寡言地坐在影里,方才莫名的戾氣已散了不,眉梢眼底出一如既往的高深。

松了口氣,依張石山所言,將傳臚的規矩仔細說了一遍,無一不妥。

張石山點了點頭,命一干人等悉數退下,只留了蘇晉。

他囑咐道:“雖說明日留你在衙署調度是以防萬一,但孫印德畢竟是個靠不住的,你這一日要多留心些才好。”

蘇晉稱是。

雖換過衫,但發梢未干,泠泠水意稱著修眉明眸,清致至極。

柳朝明的目在蘇晉上掃過,淡淡道:“明日,我會命刑部給你送個死囚過來。”

又是句沒頭沒尾的話。

蘇晉揣片刻,試探著問:“大人的意思是拿這死囚做文章,當真有仕子鬧事,殺一儆百?”

柳朝明卻不置可否:“你看著辦。”

蘇晉默了默道:“柳大人,下一介書生,連傷人都不曾,君子遠庖廚,寧見其生,不愿見其死,遑論取人命,下不會。”

柳朝明面無表道:“你生來便會拽文?”

蘇晉不言。

柳朝明站起,路過邊冷冷丟下一句:“不會便學。”

至晚時分,霞噴薄而出,一方天地濃艷似火,應天府一干大小員立在衙門外規規矩矩地站班子,恭送二位大人。

方才柳朝明對蘇晉嚴苛的態度,孫印德看在眼里。

他排頭立在車馬前,投其所好地請教:“柳大人,不知蘇知事躲懶曠值,私查案,數罪并罰,該是個甚麼置?”

柳朝明轉頭看他一眼,聲音聽不出緒:“他私查案了?”

孫印德連忙上前搭一把手,要扶柳朝明上馬車,一面說道:“案只是個說法,其實都是他臆想出來的。前一陣兒有個貢士私自回鄉了,他非說是失蹤,要鬧到太傅府,詹事府頭上去,若不是下攔著,怕是要攪得天下大。”

看柳朝明不語,孫印德又低聲音道:“大人有所不知,這蘇知事面兒上瞧著像個明白人,皮囊里裹了一倔骨頭,臭脾氣擰得上天了,早幾年作妖得罪了吏部,杖責八十還……”

他話未說完,馬車前一都察院小吏抬手將車簾放下,把他與柳朝明隔出里外兩個世界。

小吏朝孫印德一拱手,笑道:“孫大人,眼下天已晚,大人若實在有話,不如改日上都察院與柳大人細說。”

孫印德急忙稱是,又遲疑道:“只是下區區一四品府丞,也不知該何時上門,才不至于叨擾了左都史大人?”

小吏沖車夫使了個眼,車夫一揚鞭,馬車骨碌碌走了。

小吏彎著一雙笑眼,對孫印德打個揖,歉然道:“這原是我的過錯,昨日巡城史巡街,瞧見孫大人您當值時分去了輕煙坊,喝得爛醉如泥,方才出衙門的時候,柳大人還叮囑下,說等此間事畢,請孫大人到都察院喝茶哩。”

蘇晉連夜又將《隨律》,《隨法典要》以及《京師街巷志》翻看了一遍。

大理寺都察院兩位堂并頭找上門來,不敢怠慢,加之日前看過的貢士名冊,心里猜到這次的仕子鬧事并非面上看著那麼簡單。

自古科場案無一不是一場連皮沾著骨頭的雨腥風。

景元帝更非仁慈的皇帝,十余年前那場聲勢浩大的謀逆案,罷中書省,廢宰相,株九族,牽連萬余人,直至今日還在追查同黨。

蘇晉知道,也正因為此,柳朝明才沒有去找五軍都督府,沒有去找上十二衛,而是吩咐區區應天府帶著衙差去拿人,若當真有仕子鬧事,只當是暴民收押。

只有將事件的本質化繁為簡,才不至于釀大禍。

到底是做學問做慣了的人,翻起書來如老僧定,直至外頭響起拍門聲,蘇晉才回過神來。

天邊已泛魚肚白,劉義褚捧著盞熱茶,打著呵欠歆羨道:“還是你好福氣。”

蘇晉道:“怎麼?”

劉義褚郁郁道:“昨夜孫老賊點天兵天將,二更天便我們起,跟他去城各個點巡視,你是張大人點名留下鎮場子的,唯獨沒吵了你。”

蘇晉道:“既然把人都帶走了,你怎麼還在?”

劉義褚道:“不留下我,你還盼著孫老賊能把周皋言留下?他不得你倒八輩子霉,把人都帶走,也是鐵了心不你好過。你還是求菩薩保佑,今兒可千萬別出事兒,否則孫老賊在外巡視,頂多算個辦事不利,你這鎮場子的沒鎮住,當心都察院的柳當家活剝了你的皮。”

蘇晉皺眉道:“眼下衙門還剩多人?”

劉義褚道:“算上我,也就十來人吧。”說著,忽然用手肘撞了一下蘇晉,樂道:“我說你這廝怎麼葷腥不沾,原來竟藏了個仙兒似的相好,嚴實。”

蘇晉聽他滿胡謅,面無表地將門閂上,換了淺青直裰,匆匆洗了把臉,才又將門打開,一邊冷聲道:“你上回誣蔑皋言有個相好,結果那人是……”

話說到一半便頓住了,門外站著的人,已從劉義褚變作一著藕裳的子。

日出將明,風從天末吹來,西角拔的碧竹仿佛染上一蓬清霜,子原還在四下張,循聲來,看到蘇晉,呆了半日才問:“是……蘇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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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柳朝明,單字 昀(yun 二聲),釋義為日

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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