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連天》第16章

“殿下,時也命也,微臣的境遇,是造化所致,殿下何必掛懷?”

這一聲微不可聞的嘆息令朱南羨握住韁繩的手,他甚至能想象蘇晉說這句話的神——一定很累了,倚在車壁上,疲憊地合著眼,眉宇間是消褪不去的蒼蒼漭漭。

朱南羨清楚地記得,五年前的蘇晉,不是這樣的。

彼一時,西北衛所要增派指揮使,他自小尚武,上書請命前去。

當時景元帝染了時疾,一切大小事務皆由朱憫達代為批紅。

朱南羨的折子遞到皇案便被朱憫達扔回來,斥責了一句“盡逞莽夫之勇”,令他閉門思過七日。

那時的朱南羨還有個撞破南墻都不肯回頭的子。

他默不作聲地將折子收了,回到宮里,非但閉了門,還拒了水食,連著五日滴米未盡,直到朱憫達命人將門撞開,看到這個半死不活角干裂還仿佛得勝一般咧沖自己一笑的胞弟。

朱憫達恨不能把他一腳踹死。

到底是跟在邊長大的,朱憫達知道老十三吃不吃,隨后又想了一個轍,之以地勸了一番,大意是:“不是皇兄我不讓你去,但你為天家子,中沒點韜略,只會舞刀弄劍,豈不讓人笑話?”

然后又塞給朱南羨一個信帖,說:“這樣,本皇兄給你一個機會,我這里有個對子,三日,你只要能對出十句各不相同的下聯,證明你肚子里有點墨水,本皇兄便批了你的請命書。”

朱南羨頭腦十分簡單,他印象中的對子左不過“白日依山盡,黃河海流”這樣的,便是要對上十句,又有何難?

直到他翻開朱憫達的信帖,才知道自己是中計了——

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

朱南羨皺眉深思,這他娘的甚麼玩意兒?

彼時朱十三尚未開衙建府,還跟著朱憫達住在東宮。

兩日之,他拿著對子請教遍了詹事府,文華閣,乃至東宮上下的侍宮,甚至把刀架在了小火者的脖子上,小火者也只是戰戰兢兢地跪下,哆哆嗦嗦地回他:“稟、稟殿下,奴才不識字……”

朱南羨知道自己是著了朱憫達的道了,想必朱憫達早已知會過所有人,不許幫十三殿下對對子。

于是他坐在詹事府的門口,郁悶地想,這闔宮上下,還能不能找出一片凈土了?

正當時,他聽到不遠有兩個春坊談論詩文對子,言語中提及明日的詩禮會。

朱南羨腦中靈一現,上前打聽什麼是詩禮會。

原來這乃是翰林半年一次的盛會,為各大學與文墨客流才學之用。而明日的詩禮會,三月前方翰林的新科進士也會去。

朱南羨以為,這乃是天賜良機。

他平日與翰林打道,轉來轉去的幾個老學究早已看慣了朱憫達的臉,但新科的進士不一樣,若讓他找到網之魚,為他對出對子,去西北衛所就有了。

翌日,朱南羨便溜去了翰林文苑的詩禮會。

他是皇子,宮里有不人認得他,是故沒有在文思飛揚曲水流觴的文苑里扎堆,而是繞過竹林,去了后苑。

后苑有一淺湖,湖心有個水榭。

朱南羨看到水榭里站著一人,那人負手背對著他,著素廣袖,袂翻飛,翩翩然好似謫仙。

此人便是蘇晉,五年前的蘇晉。

朱南羨順著石橋走過去,喚了一聲:“你是——”

蘇晉回過來。

朱南羨生在深宮,自小才子高士見過不,也有雅潔之人,令人見之忘俗。

但蘇晉還是太不一樣了。

的眉宇間自含清霜煙雨,回首之間仿佛春風明月都被攬盡在懷,微闔的雙眸里出萬千華

就這麼負手立于水榭中,暗夜無邊的風仿佛因而起,后水波不興的淺湖驟然海,浪濤濤排山而來。

朱南羨徹底呆住了。

以至于蘇晉跪下向他見禮,稱自己“姓蘇名晉,字時雨,乃這一科的進士”時,他都不記得說一句“平”,反是東施效顰地道:“哦,我姓朱,名靄,字南羨,行十三,在……正在宮中做皇子。”

蘇晉低低地笑了一聲。

笑聲令朱南羨回過神來,他遲疑地問道:“你……會對對子麼?”

蘇晉有些詫異,抬起頭問:“甚麼對子?”

朱南羨便將懷里寫著“一杯清茶,解解解解元之”的信帖,說道:“你若對得上,幫本王寫幾個下聯可好?”

水榭里有現的筆墨,蘇晉提起筆,略微一想,又問:“殿下要幾個下聯?”

朱南羨頭一回這麼忐忑,生怕為難了,便道:“三四個就好。”

卻一想,三四個太不夠了,又道:“七八個也行。”

再一想,明日就要差,難道自己能連夜再找出第二個幫忙對對子的,最后說:“十個,嗎?”

蘇晉又笑了笑,一句“七弦妙曲,樂樂樂樂府之音”已筆落紙上。

朱南羨想起往事,那年的蘇晉意氣風發,雙眼一彎便含笑意,眸子里有萬千華。

而時隔經年,當從喧囂巷陌一地走來,從詹事府太子手下劫后余生,朱南羨再也沒見蘇晉發自心地笑過。

一次也沒有。

馬車行到衙署街口停下,蘇晉掀起車簾,對朱南羨道:“殿下,微臣自己過去。”

說著便跳下馬車,走了幾步又頓住,頭也不回地添了一句:“殿下不必跟來。”

京師衙門前燈火輝煌,當先立著二位大員,一位是個矮胖墩子,著鷺鷥補子,正是蘇晉在刑部見過的陸員外,另一位面生的留著一八字胡,品略高一些,著正五品白鷴補子。

羽林衛依次將人從衙署里帶出來,一旁站著名錄事一一做核對,蘇晉遠遠瞧著,除卻大小衙差,還有府丞孫印德,通判周萍與兩名同知。

錄事核完名錄,小聲稟了八字胡。

八字胡橫眉倒立,怒道:“還不趕去找?誰都行,獨獨不能了他!”

蘇晉猜到他們在說自己,繞過羽林衛越眾而出,說了句:“大人,下在此。”

八字胡斜著眼掃一眼,揚了揚下頜給一旁的羽林衛使了個眼

羽林衛當即推搡了蘇晉一把,蘇晉一個趔趄,險些栽倒在地。

劉義褚在一旁賠笑道:“卿大人,您看是不是弄錯了,鬧事當日若非蘇知事,探花爺等閑不能活著出來。”

八字胡冷笑道:“劉推正是說到點子上了,眼下哪里還有甚麼探花爺?許元喆徇私舞弊,乃朝廷反賊,而此子蘇……蘇甚麼來著?”

一旁的錄事回道:“蘇晉。”

“此子蘇晉,包庇臣賊子,不上書其罪,反救其命,罪加一等,來人,給我上枷子!”

言訖,便有兩名衙差一左一右持著頸枷上來。

蘇晉形削瘦,被這千金重的頸枷鎖兩個時辰,豈不要把肩骨折了?

“本王看誰敢?!”

忽然,人群后傳來一聲喝,朱南羨著紫蟒袍,自夜中走來。

羽林衛認出他,當即自兩旁退去,讓出一條道來齊齊跪下:“參見十三殿下!”

朱南羨徑自走到八字胡跟前,一腳踹在他上:“你是個甚麼東西?刑部拿人,你也跟來撒野?”

八字胡摔了個狗啃泥,忍痛趴在地上跪好,回道:“回十三殿下,微臣是祿寺卿,因奉陛下之命,才隨刑部一起來應天府衙門拿人的。”

朱南羨勾起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沒聽清:“祿寺?就是那個養著一幫廚子伙夫的衙門?”

八字胡臉在地上,語氣卻有不忿:“回殿下,微臣是北臣,先前與北方仕子一同上書科舉舞弊案,今陛下查明真相,愿還微臣與眾仕子一個公道,才命微臣跟來捉拿要犯。”

下頭的人從衙門里搬出一張椅子,朱南羨也不坐,一腳蹬在椅子上:“哦,你倒是說說,都有誰是要犯。”

八字胡看了一旁的錄事一眼,錄事會意,將手里的名錄呈給朱南羨,八字胡道:“回殿下,正是這名錄上的人,陛下親手批過紅的。”

朱南羨舉起名錄,對著火瞧了一瞧,“嗯”了一聲道:“倒是不。”又對八字胡道:“本王給你一整夜的時間,你跪在那,跟本王一一代清楚,這上面每一個人究竟犯了甚麼錯,為何是要犯,不代清楚不許起,明白了嗎?”

八字胡不敢反抗,眼前這一位是旁的皇子便罷了,偏不巧是位嫡皇子。

景元帝與故皇后甚篤,故皇后所出有三,即太子,十三,十七,而這三人中,最心的皇子便是朱南羨。

因此宮中上下除了景元帝與朱憫達,沒人能管得了他。

八字胡臉著地,牙都要咬破了,出一句:“微臣遵命。”

朱南羨又問:“府尹何在?”

楊知畏聞言,連忙跪行幾步,挪到朱南羨跟前,連磕了三個響頭。

朱南羨吩咐道:“你帶著蘇……你們衙門的人,先回里頭去好生歇上一夜,等明日清早,本王審完這狗拿耗子的東西,再將該押的人押進宮。”

楊知畏連聲稱是,他略微一頓,先紆尊降貴地將蘇晉扶起,帶著衙門的人無聲退到里面去了。

跪在人群后頭的陸員外眼瞧著朱南羨這一出敲山震虎是打定主意唱下去了,默不作聲地給跪在一旁的小吏使了個眼

小吏會意,悄無聲息地跪行著退出了人群。

四更時分,七卿面完圣,從奉天殿退出來,回到各自衙署。

柳朝明一夜無眠,正一邊與趙衍商議,一邊提筆寫奏疏,忽聞門前敲扉三聲,正是他派去跟著刑部陸員外拿人的都察院小吏。

小吏將一夜的見聞說了,末了道:“本來拿人拿的好好的,十三殿下忽然把祿寺卿,刑部員外郎齊齊攔在了衙門外,要他們代清楚押解之人都犯了甚麼罪名?”

柳朝明筆下一頓:“為何?”

小吏道:“雖然十三殿下沒明說,但……明眼人都能瞧出,他這一番為的乃是蘇知事。”

柳朝明將手里的筆“啪”地拍在桌上,泠然道:“他沒腦子嗎?”

小吏嚇得一哆嗦,看了趙衍一眼。

趙衍搖了搖頭,對柳朝明道:“你先別急。”但一時也覺得又好氣又好笑,皺著眉樂道:“我看十三殿下要是鬧到天亮,等早朝一結束,滿朝上下都曉得他朱十三為了一知事,連他父皇的旨意也敢攔了。”

小吏覷了覷二位堂的臉,又道:“稟二位史大人,其實這也不怨殿下,蘇知事原就有傷在,方才下遠遠瞧著,只見他上一點都沒了,祿寺的馬卿還要給他上頸枷。十三殿下也是怕他熬不過這一夜,這才鬧的。”

柳朝明抬手眉心,嘆了一聲:“算了,我去把人帶回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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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一杯清茶”這個對子不是我自己寫的,是我以前在一本書上看到的,我寫不出來這種對子嘿嘿。

2. 小火者:宦中之地位低者(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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