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連天》第23章

自西咸池門出宮,驅車一盞茶的功夫可至白虎巷。

有一一進深的院落,蘇晉抬目去,上書“清平草堂”四字。柳朝明推開院門,徑自走到草舍門前,道:“便是這里。”

這是老史的故居。

四十年前,景元帝自淮西起勢,曾一度求賢若。后來他手下人才濟濟,再佐以“高筑墻,廣積糧,緩稱王”之計(注),最終問鼎江山。

只可惜人一旦到了高位,難免患得患失,積慮疴,非刮骨不足以病痛。

十數載間,朱景元殺盡功臣,整個朝堂都籠罩在腥風之中。

若說誰還能自這腥風中艱難走過,便只有前任左都史,人稱“老史”的孟良孟大人了。

柳朝明站在背,對蘇晉道:“老史一生,曾十二回獄,無數次遇險。景元五年,他去湖廣巡案,當地匪勾結,將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以手擋刀,被斬沒了右手五指,他沒有退;景元八年,圣上猜忌平北大將軍有謀反之心,他冒死勸諫,被當做同黨關詔獄三年,盡折磨,他沒有退;景元十一年,圣上廢相,以謀逆罪牽連萬余人,他自詔獄一出便進言直諫,圣上一怒之下要殺之,他依然未改初衷。”

蘇晉道:“此事我聽說過,當時滿朝文武為其請命,才讓老史保得一命。”

柳朝明道:“饒是如此,他仍了杖刑,雙壞死,余生十年與病榻藥石為依。”他回轉蘇晉的眼:“蘇時雨,在你眼中,許郢的死是甚麼?是故人憾死不留清白的恨,還是蒼天不鑒鬼神相泣的奇冤?或者都不是,他的死,只是你親歷親嘗的一出人生悲涼,而這悲涼告訴你,好了,可以了,不如就此鳴金收兵?”

蘇晉避開柳朝明的目,看向奉著老史牌位的香案:“柳大人,我不愿退,我只是不明白,退便錯了麼?凡事盡力而為不能如愿,是不是及早才更好?難道非要如西楚霸王敗走烏江,退無可退時自刎于江畔麼?”

柳朝明看著,忽然嘆了一口氣:“你聽說過謝相麼?”

蘇晉的心倏然一,指甲狠狠掐掌心才不至于抬頭出驚慌的神,“略有耳聞。”

柳朝明道:“昔日立朝之初的第一大儒,圣上曾三拜其為相,他本早已歸,可惜后來相禍牽連太廣,波及到他。老史正是為謝相請命,才得杖刑。

“蘇時雨,你為晁清一案百折不撓,令本仿佛看到老史昔日之勇。你可知那一年史他過杖刑后,雙本還有救,但他聽說謝相唯一的孫在這場災禍中不知所蹤,竟為了故友的脈西去川蜀之地尋找,這才耽誤了醫治,令雙壞死。”

蘇晉猛地抬起眼,怔怔地看向柳朝明。

眼前的柳朝明似乎不一樣了,終年積于眼底的濃霧一剎那散開,出一雙如曜如漆的雙眸,卻是清澈而堅定的,仿佛一眼去,便能直達本心。

蘇晉忽然懵懵懂懂地明白了柳朝明那句“守心如一的史”是何意。

因他一直以來正是這麼做的,守心如一,有諾必踐。

柳朝明道:“蘇時雨,本知你不愿退,本只是想告訴你,許郢之死,只是千千萬萬蒙含恨而終的人之一,而史,你只能直面這樣的挫難,縱然滿眼荒唐,也當如老史一般,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暗夜行舟,只向明月。

蘇晉低低笑了一聲:“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然后抬起眼,一雙眸子像燃著灼心烈火,語氣卻是清淺的,轉捻起一香:“我為老史上一炷香吧。”

也是代的祖父,為闊別多年的故友上一炷香。

柳朝明看著拈香點火的樣子,忽然想起老史生前所說“若能得此子,一定收在邊,好好教導”,以及他臨終時,曾握著自己的手說的最后一句話——柳昀,蘇時雨這一世太難太難了,你一定要找到他,以你之力,守他一生。

柳朝明摁住蘇晉的手:“我與你一起。”

然后他點香看了蘇晉一眼,向老史的牌位,道:“當以尊師禮敬之。”

回到都察院已近申時。

沈奚手里把玩著折扇,倚在門廊上招呼:“百俗務纏,我原想著昀兄與我一個被勒停了早朝,一個被打折了,合該湊作一逗悶子,沒想昀兄竟比我先找到了搭子。”手跟蘇晉胡比了個揖,“蘇知事,又見面了。”

蘇晉回了個揖:“侍郎大人好。”說著就要拜下。

沈奚忙道:“免了免了。”又往前堂里努努:“這人是你朋友?”

正堂當中還跪著一人,蘇晉仔細一瞧,竟是周萍。

道:“正是。”

沈奚促狹一笑:“你看著啊。”他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經道:“周通判,本恕你無罪,命你平。”

周萍恨不得將頭埋進地里:“不敢不敢,求大人責罰。”

沈奚“嗤”地笑出聲,又連忙收住,更是一本正經地道:“你且平吧,蘇知事已與本說了,他會代你罰。”

周萍猛地抬起頭,先是一臉無措地看了看沈奚,又是一臉責備地看了眼蘇晉,再磕下去:“稟沈大人,蘇知事還有傷在,求大人手下留,要不、要不蘇知事的責罰,我加倍替他了。”

沈奚再也忍不住,捧著肚子笑作一團:“這是甚麼糊涂爛賬。”

柳朝明知他素拿人逗悶子,抬步邁進前堂,說了一句:“周通判平。”

周萍抬起眼皮看了一眼,在心里掂量了一下品,諾諾起了。

柳朝明冷眼看著沈奚:“你怎麼他了?”

沈奚沒正行地往他右手下坐了,又端出一副詫異神:“史大人此言可冤枉小民了。周通判今日一大早來都察院找蘇知事,趕巧您二位不在,還是我這個串門子順道幫都察院接的客。”

柳朝明冷眼掃他一眼。

沈奚嘻嘻一笑,改了詞:“招呼,招呼的客。我不是折了麼,袍太繁瑣,就穿了便服,哪里知周通判將我認個打雜的了,說他一路自宮外走來,實是熱得慌,想問我討碗茶喝。我心想,這好歹是都察院的客,總不能怠慢了不是?

“我又是找茶壺,又是燒茶地忙了半日,好容易給周通判沏了盞茶,誰知錢三兒那個不長眼突然過來了一聲‘沈大人’,還拜了一拜,周通判這一下便嗆了個半死,然后跪在地上死都不起來了。”

說著,他又提起茶壺,斟了盞茶遞給周萍:“周兄弟,你說是吧?”

周萍撲通一聲又往地上跪了。

沈奚將就手里的茶遞給蘇晉道:“哎,我說,你一反骨,怎麼有這麼個老實的朋友?怕不是你欺負吧?”

蘇晉接過茶放在一旁,轉去扶周萍:“沈侍郎這句話可問住下了,柳大人一正氣,不也防不住跟沈大人相?”說著,懶得再理沈奚,問周萍道:“皋言,何事來尋我?”

沈奚拿扇子敲敲案幾,問柳朝明:“哎,他這目無尊長以下犯上的病,可是你慣的?”

柳朝明也沒理他。

周萍抬眼看了堂上二位的臉,都沒當真要責罰他的意思,便道:“昨日有個阿婆來衙門找你,我與義褚兄一問,是元喆的姥姥,因元喆去家里的信提起過你,找不到元喆,才找到這里來。”

蘇晉眸一黯。

周萍又道:“我托楊府尹打聽過了,現不知元喆是怎樣了,所以才來問問你。”一頓,低聲音道,“加之十分擔心你,這才進來瞧瞧你。”

蘇晉聽了這話,回看向柳朝明,柳朝明向點了點頭。

蘇晉道:“我已沒事了,這就隨你一起回去。”言罷,一揖拜別了柳朝明與沈奚。

等蘇晉的影消失在都察院外,柳朝明略一思索,想到當日指使下毒的人還未找到,正要去吩咐前三暗自派兩人跟著,不防被沈奚的扇子一攔:“不用不用,這賊沒抓到,擔心也不止你一人,蘇知事此去,自有二呆子跟著。”

柳朝明一愣,大約想到他說的是誰,問:“你怎麼知道?”

沈奚一笑:“從前翰林一起進學,老太傅總說你是最聰慧的一個。”然后嘖嘖嘆了一聲:“可惜你這腦子,平日都用到公務上去了,揣人還是揣的太了。”

柳朝明挑眉。

沈奚道:“你知道這天下呆子都有甚麼共同點嗎?”比出一個手指:“其一,守株待兔。”

蘇晉與周萍走過軒轅臺,下了云集橋,橋后繞出來一人。

又是個穿便服瞧不出份的,看了周萍一眼,咳了一聲還沒說話,周萍便跟他跪下了。

朱南羨嚇了一跳,他本以為自己這一曳撒便裝陪蘇晉出趟宮已十分妥當,沒留神竟一下一個生面孔識出了份。

沈奚比出第二手指:“其二,掩耳盜鈴。”

朱南羨定了定神,決心不去管生面孔,又咳了一聲道:“蘇知事,這麼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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