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逢雨連天》第267章 二六七章
一連幾日,宮中號角連連, 北大營出征的將士分批在咸池門外集結, 迎著春晨的第一縷曙, 向北方行進。
正月十一,塔格草原上的探子又傳來急函,略估計, 赤力與北涼整合的大軍逾一百二十萬之眾。這是大隨開朝以來所遭遇的最大戰役,收到急函的當日,朱昱深便下令自西南與湖廣都司再調三十萬大軍。
正月十四夜后,整個隨宮燈火通明。
翌日晨,朱昱深就要親征了, 饒是開朝日還沒到,滿朝文武業已回宮,與出征的將士一齊陸續集結在咸池門外, 要為這位經百戰的帝王送行。
吳敞剛退出謹殿,便見柳朝明迎面步來
“柳大人,您來了。”
柳朝明問:“陛下已歇下了?”
吳敞嘆了聲:“哪能呢, 先頭蘇大人來回稟屯田案的結審事宜,陛下與他議完,也就倚著案打了個盹,方才醒了, 說還余了幾份折子沒看完, 今夜不歇了, 雜家也是剛送了參湯進去。”又問, “柳大人這是要見陛下?雜家這就進去通稟。”
其實案上大部分折子已送到流照閣柳朝明,朱昱深手里這幾份是兵部臨時上的,與軍有關。
他看完,站在沙盤圖前思慮北疆的兵馬防衛,聽得殿門一聲響,沒抬眼,只問:“怎麼這時候過來了?”
柳朝明揖道:“陛下即將要出征,臣過來請示陛下可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朱昱深道:“已沒什麼了,政務給你,朕終歸是放心的。”
他已換好鎧甲,只是未戴頭盔,沙盤圖旁的劍臺上,靜靜擱著一柄“世上英”。
殿中燈火幢幢,柳朝明的目落在“世上英”上,稍愣了愣。印象中,朱昱深第一回掛帥北平前,他去王府拜訪,看到的便是如斯場景。
彼時柳昀才十六歲,站在充斥著冷鐵之氣的四王府,聽朱昱深問:“柳昀,你可有什麼珍貴之?”
此生寥落,只有兩人待他深厚誼,一個是早早過世的母親,一個是后來收養他的老史。
他自腰間解下一枚玉玦,往前遞去:“這是我母親唯一的,殿下若看得起,聊報當年自柳府逃出,殿下的相救之恩。”
玉玦溫潤,淡白澤微微生。
朱昱深卻道:“本王不要你相報,本王只愿以此為信,與你立下一個君子盟約。”
他接過玉玦,往地上一砸。
在柳朝明怔然的目下,那枚幾乎與他命一樣重要的玉玦碎四塊。
朱昱深將碎裂的玉玦收起,從后的劍臺上取下一柄通如墨,淬著鎏金暗紋的佩劍:“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是本王的信。”
——本王今日,與你立下盟約,日后登極,愿得你相助四回。
——而本王也當許你三諾。
——北境戰,民不聊生,我明日清晨,會自請掛帥征戰,這第一諾,本王便許你北疆太平。
宮中又響起號角聲,是寅時將至,出征的將士已在咸池門外集結好了。
朱昱深將目從沙盤上收回,取下“世上英”:“走吧,隨朕一起去咸池門。”
夜還是最深最暗時,兩人一起步下墀臺,穿過宮廊。
朱昱深道:“蘇時雨此前來過來了,屯田大案已快審結,四十六樁案子,各地的涉事員該置的置,等上了折子,你看這辦。”
柳朝明點頭:“是。”
朱昱深又道:“涉案大員中,杜楨與任暄,一個貴為戶部侍郎,一個貴為吏部侍郎,蘇時雨的主張是拉出午門,當街問斬,將罪行昭告天下,但朝中老臣均為任暄求,畢竟他襲了他父親的長平侯爵位,傷了舊臣面就是傷了天家面,你怎麼看?”
柳朝明道:“此事臣知道,幾位尚書大人與致仕的老臣也到臣這里說過,但臣的看法,與蘇時雨一樣,殺無赦。”
天家的面若需一個爵位來保全,那便不天家了。
這是新政實行之初,手段只有凌厲,才能杜絕后患,他們要做給天下看。
朱昱深看柳朝明一眼:“行了,你既與蘇時雨一個意思,便跟一起力排眾議,爭得贏便爭,朕不管了。”
略一頓,又道,“倒是實在,還與朕說,屯田制施行三年,之所以會起這麼多樁案子,其實還與舒毓有關。”
若非舒聞嵐想拿柳朝明的把柄,在往來京師的信函中作梗,單憑杜楨與任暄二人,還瞞不下柳昀和沈青樾這麼久。
因此舒聞嵐雖未直接參與其中,但要問個罪,卻也是足夠了。
“朕問蘇時雨可要參舒毓一本,說沒找著證據,怕弄巧拙了‘莫須有’,只好作罷,還讓朕責罰。”朱昱深說著,一笑,“你信麼?”
蘇晉在蜀中時,便已通過蛛馬跡找到舒聞嵐與此事的瓜葛,加上另外四十六樁屯田案,舒聞嵐即便再謹慎,難免會出馬腳,憑蘇時雨之能,怎麼可能找不到證據?
只是不愿意參舒聞嵐罷了。
柳昀與舒聞嵐之爭,在于是否設立宦衙門。
但經蜀中一番風波以后,這個衙門是否設立,早已取決于朱昱深,而非舒聞嵐了。朱昱深是個惜才的人,連晉安舊黨都能容,如何又容不下一個舒聞嵐?
何況對于蘇晉而言,如今閣里的局勢,除掉一個舒聞嵐,與沈奚、柳昀就能和睦共了麼?
與沈奚自是義比金堅,但與柳昀卻時敵時友,政局瞬息萬變,留下一個舒聞嵐,形三足鼎立之勢,才是最穩固的。
蘇時雨有遠志,無意爭,但也要求存。
得過且過,該狠則狠。
柳朝明看著天邊的微,不知怎麼,想起當年那個跪在他跟前,說:“大人之志,亦是時雨之志”的蘇晉。
帶著三分稚氣,三分不諳前路的茫惘。
而如今這個蘇時雨,已獨當一面足以自保,不必他再護一生了。
得道咸池門外,眾臣已等候在此了,出征的十萬將士在道旁曠野上集結陣,旌旗遮天蔽日,兵勢一無際。
柳朝明道:“陛下這些年辛苦,此去一戰更是前所未有的艱難,但時過于期,否則終泰,待陛下得勝歸來,天下定能安泰。”
朱昱深道:“是,只是北疆與西北之敵都是游牧之邦,我退則敵犯,我守則敵擾,我攻則敵才退,想要真正保一方和平,江山安泰,只有將駐防北移,都城北遷。”
其實也快了,北京的都城已經在建了。
侍衛端了酒來,柳朝明與蘇晉、沈奚、舒聞嵐一起領著眾臣與帝王將士們對飲。
酒罷,朱昱深登上駿馬。
曠野上,再次響起號角之聲,馬蹄起行,揚起風沙漫漫。
柳朝明站在群臣之首,看著這漫天的煙塵,想起多年前,他失了玉玦,得了“世上英”,回到家中,問孟良:“恩師,我今日想到了‘濟’之一字的解法,也不知對否。”
“景元帝是開國之君,馬背上打得天下,講究快刀斬麻,世用重典,可前朝沉疴,世瘡,當由誰來制?”
“世間風雨連天,離不堪,所謂濟,是擇我之君,是護我之民。”
“我想擇一名破舊立新的君王,此人不可以善,否則不足以滌藩王之,平天下江山;此人不可以惡,否則何以濟澤蒼生萬民;此人要能忍,否則在局之中,如何立穩腳跟,此人達也,唯才是用,以民為先。”
孟良問:“那你找到這樣的人選了嗎?”
柳昀搖頭:“尚沒有。”但他愿意花五年,十年,乃或二十年去尋。
孟良道:“柳昀,我們立于這局之中,四周都是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偶有月朗照,不勝收。但月太遠了,要如何握于手中?”
“世中,人人對月趨之若鶩,譬如我,譬如帛遠,但我們終其一生,都無法改這世間分毫。后來我在想,會否在心向明月的同時,更該與這月與亮背道而馳,向黑暗深走去,水至清則無魚,所謂破舊立新,也許只有徒手撕破這樣的暗,撥散這數十年不休不止的風雨,才能讓日傾灑人間。”
孟良說到這里,一笑:“便如你所說,擇君也好,護民也罷,君為次,民為主,而所謂一個‘濟’字,終不開以江山民生為本,可惜我老了,沒幾年活頭也想不徹了,說來說去,也不知究竟如何行往,日后,就由你去探尋罷。”
出征道遠,風沙漫漫,朱昱深走到道口,忽又勒轉馬頭。
日破云出,無聲息澆灑下來。
他著馬,慢慢行到柳朝明面前,卸下別在腰間的“世上英”,往前遞去:“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
——縱死俠骨香,不慚世上英,這是本王的信。
——本王當許你三諾。
——一諾北疆太平,民生安泰。
——二諾斯民小康,家給人足。(注)
——三諾江山昌明,盛世承平,天下永濟。
日灑在通墨黑的劍上,流轉出芒。
“恩師便信我,恩師都遍尋不著的一個‘濟’字,我如何尋得到?”
“我信。”孟良道,“當年便聽人說,柳家有子,自字為昀。”
“好。”年時柳昀點頭道,“那柳昀便以這一生去求一個解。”
劍上的芒匯在一起,奪目得要與日爭輝。
柳朝明淡淡笑了,出手,接過了世上英。
(第六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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