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縣，福臨門茶樓，一位風塵仆仆的客商踏進門來。

店小二甩著布巾笑臉前迎：“這位客，您要點啥？”

“一碗茶水，再來三張大餅。若是有方便的食，也包好送點來。”

“好嘞！”春縣不大，有人在茶樓點食，來往的客商便已經是大主顧了，小二登時眉開眼笑。

客商咬著餅子，見不是飯點兒店里沒啥人，便向小二搭起話來。

“我第一次來這春縣，沒想到街上還熱鬧？”

“嗨，客您見笑了！我們這兒啊，‘四邊不靠’，可算不上什麼好地方呢！“

“也是，從云城到石城，大家伙兒都走南天鎮。而上京城方向的人又多半會從江邊上繞過去……你們春縣呀，說起來往哪都去得，反過來說，往哪兒去都沒必要非打這兒過。”客商喝了口茶，笑道，“但我瞧著，你們到底是與云城相近，剛一條街走來，賭坊青樓可不啊，瞧著也都上檔次！”

“嗨，”小二一臉無奈，“那整一條街，都是我們鎮上著名的一霸——錢三狗開的！那一代，就有三家賭館，五座青樓。因為名氣打出去了，還有附近云城和石城的有錢人來這兒銷金呢……”

“這麼有派頭！？”

“是呀，錢三狗背靠我們春縣衙，里里外外好幾層親，每年供上去的錢那幾箱子都抬不住……他們雖然不干好事，經常強搶幾個民，打死幾個還不上錢的賭什麼的，但有靠山就是不一般，我們老百姓能奈他何呢？況且，春縣做生意的，也多仰仗他們啊……”小二添了一碗茶，見又進來一位，便扯出個笑來，再次上前招呼。

客商墊了塊餅下肚，便不再多打聽，只聽見拐彎的街邊，一陣陣喧囂熱鬧的大喊聲——

“我雙！！”

“單！二十五錢！！”

***

“住手！”宋煦只覺得心里像被一只手給攥了。眼里全是小夫郎那模糊的指尖。

他沖上來一腳踹在來人的前，那人猝不及防往后倒仰，帶倒了一片。

“小春，小春！”

小春依然在尖，他完全沒有意識到已經換了個懷抱，沉浸在極度的驚懼中，直到嗓子徹底發不出聲音，他才漸漸聽見周圍不一樣的響。

“……宋，宋煦。”他一張臉上寫滿了恐懼和麻木：“我求求你，我求求你把我賣給縣東頭的人市，不要去雪風苑，我不要去雪風苑…………人市，對，賣我去人市，我以后，我以后要是伺候主子得了賞錢，還統統給你，給你、”

宋煦一把將人按在懷里，抬頭，惡狠狠地掃視周圍一圈人。

為首那人尖猴腮，一頭發被氣得直往上豎：“好啊你個賤民，居然敢踹老子！？怎麼，說好的買賣，定金你都拿了，事到臨頭想反悔！？沒門兒！！”

后那幾人接連站起，均是一副很久沒吃過如此大虧的模樣，不聲地就把宋煦二人包圍了起來。

“我們雪風苑，做的也是正經皮生意。要不是看你這夫郎段兒還不錯，看這臉，這歲數，白送我們都不要！多張吃飯的，當我們活菩薩嗎！？“尖兩只眼睛都快要凸出眼眶，厲聲道：“不知道你小子發的什麼瘋，昨天還說保證將你這夫郎給送來，今天我們一屋的人等啊等，等到了這大下午的都沒見人，還專程跑了這一趟！”

天確實已經不早，卻將這群人的臉映得更加猙獰。

“跑這一趟是兄弟幾個給你面子！”他一抬手，扔下一個錢袋，隨后大手一揮：“兄弟們，給我抬走！”

“大哥！”

宋煦突然大吼一聲，那音量震得隔壁屋上瓦都掉了一塊，落在陡然靜下的場面里，格外突兀地一聲。

“……大哥，您瞧，”宋煦突然換了張笑臉，像是生生把煞氣全都給憋回里似的，只余渾止不住的戰栗。

“都怪小子馬虎，竟然記錯了日子。是這樣，三日后是小子母親忌日。母親臨終前，特意對夫郎有所代。這麼多年我這夫郎都無所出，肚子不爭氣，便想循著母親的愿將他發賣了，再娶個娘回來……“

他小心翼翼地抬頭看了一眼，又像被針扎了一樣回視線，急急道：“但我記錯了日子！母親忌日那天我要帶著這夫郎去墓前磕頭謝罪，之后才能給雪風樓送去……”

“放屁！”尖急了，怒斥：“你說過幾日就過幾日，我們雪風樓的臉面還要不要了！？你可別忘了，我們雪風樓可是錢三哥開的，錢三哥在鎮上可有幾分薄面，你區區一個下賤村民，敢和我們拉扯來拉扯去！？”

“不敢！”宋煦一頭熱汗，臉上急急慌慌：“大哥，我當然不是說推遲就推遲，這樣，之前談好的銀子，我給您砍到八，如何……？我保證，三天后，這小賤人我親自給您送過去！”

小春渾一震，又劇烈掙扎了起來，奈何宋煦下了死力氣將他摁在自己懷里，小春又再發不出聲音，過了一會兒便力竭，不再掙。

宋煦見人了力，總算略微放松了一點點手勁，卻沒有抬頭。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那尖冷哼一聲。

“罷了，錢的事兒才是事兒，你都開了口了，我們也不是什麼不通達理的店家。”

幾位打手心頗有些不平，但礙于領頭人的話語，也只得撿了錢袋紛紛轉。

“三天后，我等你到中午。雪風樓不見你夫郎，那你就等著下獄吧！”

雪風樓的幾人離開，宋煦立刻收起了那副眼珠轉的畏模樣。

他沉穩地站起，抱著小春，在周圍村民震驚的嘀咕聲中，回轉進了屋里。

把人抱上床后，他想想不妥，還是無奈地出門朝圍觀群眾打了聲招呼。

“真是對不住大伙兒，這事有誤會。我不會賣夫郎的，今天就先不招待了。”

宋煦隔著籬笆躬了躬，倒是把看熱鬧的眾人嚇了一跳。

有個不知深淺的小娘子高聲笑道：“不知道煦哥想另娶哪位娘呀~~”

“這能賣幾個錢啊？”一個中年漢子小聲問道。

宋煦家里還有點田，無父母長輩拖累，如若不欠債，本也是個不錯的對象。

現在他已經被免了債務，賣夫郎又將得一筆。如果拿來做聘禮，那嫁個兒給他也不錯……

不人想著，紛紛看向周圍。

“啊……你們瞧我做甚……”有一子格外矚目，扭了扭子低頭道：“煦哥一表人才，怎麼看得上我呀……”

“喲——”眾人起哄。

宋煦心一片寒涼，不想再聽，轉回了屋，留下一片人面面相覷。

“噗嗤——”第一個提起話頭的小娘子笑出聲：“李寶珠，你看，你的煦哥都不搭理你呢！”

最后那位扭扭的便是李寶珠了，氣道：“關你什麼事，煦哥對我可好得很呢，你個二嫁的破鞋只能在家吃草糠吧！”

“你！？”

“你什麼你，我說錯了嗎！？”

……

關上門后，院外的吵架聲便顯得遠了。

宋煦沉著臉在臥房的柜子里翻找。

這個屋子用家徒四壁來形容也不很夸張，他白日已經翻遍了堂屋，唯有臥房的柜子他沒有仔細看過。

如果家里要有傷藥，只能在這個柜子里。

他心里難得像要滴，不斷的祈禱這傷藥的最好存在。

外頭那些村民今天聽了這一出，想必“原宋煦”早上在祠堂的戲已經白演了。

因為那雪風樓的人說，賣夫郎的事前些日子就已經商量好，那麼早上貨郎與小春的風流事，便很可能是他一手編造。

村民們也不全是傻子，反而，他們對八卦和金錢利益十分敏。

“原宋煦”對小春起的心思，過了今晚怕是全村都要知道了。

宋煦苦笑一聲，這爛攤子可是爛得不能再爛了。

他找到一個瓷瓶，打開，里頭是淺褐的藥膏。

沾了一點出來涂在手上試了試，卻看不出個所以然，他只能拿著瓶子，坐到小春床前，輕聲細語地問道：“小春，你看看，這個是治外傷的藥嗎？”

小春不說話，只定定的坐在那里，像個木頭人。

宋煦舉著藥瓶，耐心地又重復了兩遍。

小春像是終于聽見了，緩緩抬起頭，抖了抖，卻沒發出半點聲音。

他又抿起，不再說話了。

三日后當然不是什麼“忌日”。

宋煦什麼都不知道，他的行為看起來特別的可疑。

小春也許意識到一點，但他那麻木了許久的心已經不足以支撐他去探究這些細節。

宋煦看著了無生趣的小夫郎，只得先打了水來給他清洗傷口。

還沒有凝固，指尖臟污得看不清形狀。

宋煦一邊給他拭，一邊輕輕地和他說話。

“小春……這樣吧，為了區別我和‘他’，我就你迎夏吧。”

小春也不知是對這個稱呼有反應，還是傷口沾水疼了，輕微的抖了一下。

“迎夏，相信我，事都過去了。你不會被賣去青樓，也不會被賣去人市，你哪里也不去，你是我宋煦的媳婦兒。有我一口飯吃，就絕對不了你的一口。”

宋煦絮絮叨叨翻來覆去的講這麼個中心思想很簡單的話，直到終于將人的兩只小爪子給包得嚴嚴實實。

“好了，我的小迎夏，不疼了好不好？”

說完他也不等回應，在人的指尖親了一下，放平，給他蓋好被子。

“你先睡會兒，我去弄晚飯。”

宋煦艱難地生火燒水，看著灶臺上剩下的四個蛋犯愁。

不止是犯愁吃喝，他犯愁一切的一切。

下午頓悟時，他冥冥中領會了一天道法則，靈魂穩固的同時，也像是突然開啟了某種辨識雷達。

他終于知道，原來不是社會開放搞基合法，而是這個世界多出了那麼一種不尷不尬的別——雙兒。

雙兒不男不，可嫁可娶。聽起來像開了掛，實際則是大寫的地位尷尬。

仿佛是某種與生俱來的規則，一個人是男是還是雙兒，別人都能冥冥中有所應。僅靠化妝來偽裝別，在這個世界是行不通的。

宋煦突然就理清了許多看似奇怪的邏輯。

對小春，則有了更多的憐惜。

現如今，即使頭疼原主給他留了太多的爛攤子，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當務之急是把小春保住。

以及……做好晚飯。

水終于燒開，宋煦已經了個慘不忍睹的花臉。

他分別在倆碗里打了蛋，放了點鹽和糖，攪拌好。

隨后一勺滾水下去，溫熱的蛋花便拉出了漂亮的，呈現出令人垂涎的澄黃。

我這也算……做出了一餐飯吧！

宋煦自豪地想。

他端起碗進了房間，小夫郎還是睜大著眼睛，無神地盯著房梁。

宋煦暗自嘆了口氣，把人扶起來，小聲道：“我的迎夏寶貝兒啊，你倒是也看看我，我跟你說了那麼多，全當耳旁風，是不是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

他這話多半是在自言自語，卻沒想到，話音剛落，小夫郎就掉下一滴淚來。

宋煦：“…………”

不，不是，我非賤一下是要干嘛！？

蛋花湯還很燙，小春的手傷了，宋煦便端起碗來，湊到小春的邊，讓人小心地嗦了一口。

然后就見他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樣直往下掉，打個不恰當的比方，仿佛一個堵不住的噴泉。

宋煦趕忙放下碗：“是燙到了嗎！？怪我，我應該先拿出去吹一下的！張開我看看！？”

小春不為所，宋煦更加著急：“哪里不舒服？還是手疼？那你倒是告訴我哪個是傷藥啊……不會發燒了吧、要麼我去請下大夫……”

說到這兒，宋煦突然想起，氣急敗壞道：“說起來我中午讓那幫人請的大夫是請到哪個山旮旯里去了！？我去他、”

“宋煦。”

小春突然打斷了宋煦的話頭。

他的嗓子仿佛被刀刮過，勉勉強強發出聲，基本上是在用氣說話，聽得人心疼。

但他終于肯說話了。

那一雙剪水般的眸子，帶著某種悲涼的意味，進了宋煦眼里。

“你為何要對我這麼好？你真是太狠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