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縣，又是大集日。

剛剛了冬，幾場凍雨下來，氣溫急轉直下。

不人家需要置辦過冬的資，否則漫漫長夜，取暖全靠抖，那就是抖篩糠也還是冷啊。

縣北邊，一片破舊的棚戶區，是春縣城里最窮的地方。

盡管屋舍簡陋，卻容納了多數窮苦人家。這里每日充斥著痛苦的|、臟到難以復述的臟話，和暴力的發泄。

江天天從那小柴垛堆的“床”上爬起來，一張小臉蛋兒凍得紅撲撲的。因為太冷，鼻涕要掉不掉，就有點邋遢。

還沒等抬手去，一個中年男人正好瞧見，厭惡地咒罵一聲后，一腳把人踢到了幾米開外的水缸上，就像隨便踢了只什麼貓狗。

“…………唔。”江天天磕到了腦袋，一陣頭暈目眩。但已經習慣了，也實在產生不了什麼特殊的緒，吸吸鼻子撐地爬起來。

反手了背后，雖然看不見，但肯定又是一大片青紫。運氣不好的話，還會破皮。

但不敢耽擱，打了水，忍著背上的疼痛，來到了正屋里。

雖說是正屋，但棚戶區的正屋，也還是遮不住頂的破爛，搖搖墜，仿佛下一秒就會被風刮一攤凌木柴。

江天天小心地把盆擺在床前，拎了唯一的碳爐上的燒水罐，兌了些溫水。再把布巾打，給床上的憔悴的婦人臉。

溫熱的讓婦人悠悠轉醒。迷茫地看了江天天一眼，和了神道：“……天天。”

江天天靦腆地笑起來：“娘，今天好點嗎？”

婦人緩緩點頭，但上的灰敗本無從掩飾。

幸好江天天也不是真的要個答案，只是習慣了，問這麼一句，仿佛又能堅持一天。

“娘，我去做飯了。昨天爹帶回來一點糙米，今天我們有糙米粥喝了。”

“……天天，”婦人看著江天天開心的笑臉，言又止，半晌道：“娘不喝了吧，讓你爹和大哥吃吧。”

江天天嘟起：“娘，你不吃飯，病怎麼能好呢？”

婦人苦笑，可是吃了，病也好不了啊……

江天天不再接話，端起盆剛剛站起，就聽見院里炸響一聲怒吼：“我x你xx的x！干了三天就帶回來這麼點錢！？老子生你還不如生個窩頭！”

江天天一驚，大哥回來了？

沒等有所反應，中年男人突然從外面裹挾著寒風進來，一雙圓瞪的怒目充著，一手就把矮小的江天天掀翻了。

水盆潑灑，溫水澆了床上的婦人一頭一臉，江天天捂著臉臥著，一道水跡慢慢地洇到眼前的一方地面上。

像一條猙獰扭曲的毒蛇。

床上的婦人嚇到了，發出糲狼狽的咳嗽。

男人卻還不放過，惡狠狠道：“敗家娘們，敗家丫頭，養你們倆真是老子倒了八輩子霉，當初就該掐死！”他呼著氣，像一頭憤怒的牛，轉向房間里唯一的柜子。

他一氣，終于出個錢袋子。打開倒出來，稀稀拉拉幾個銅板，已經是他們家僅剩的十幾枚銅錢了。

婦人一邊咳一邊哭喊，企圖制止男人，但他還是狠心撥走了大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了。

江天天被打得有點想吐。

一天連續兩次撞了腦袋，就是習慣挨打的也有點難了。

噙著眼淚站起來，把哭得差點掉到地上的娘親扶到床尾，自己則手換下已經變冷的被子。吃力地出門，便對上大哥滿懷恨意的臉。

江天天有點害怕，下意識地后退一步，躲在被子后面怯生生地看他。

“……大，大哥。”了一聲，卻不知道要再說點什麼。

小這個哥哥八歲，懂事以后就很看見他，不是在外面做工，就是在去做工的路上。

大哥把賺得的銀錢都給了家里，江天天是很激他的。只是他太兇了，雖然不打人，但那眼神像是要把吃了，弄得本能的害怕，便不太親近了。

大哥彎下腰，一言不發地手，往江天天鼻子下面一抹：“流了。”

“啊，”江天天抬袖子了，覺臉頰也有點疼，“沒事啊哥，經常的。那個，我去收拾一下，再給你煮糙米粥喝。”

大哥默默讓了路，看見小妹頂著瘦弱可憐的軀做家務做飯，最后端了一碗粥到他面前。

“嘿嘿，大哥，吃吧！”

粥很稀，對他來說卻仍然香氣撲鼻，碗邊還放了兩塊腌蘿卜。

他端起來嘗了一口，見小妹還站在旁邊，奇怪地問道：“怎麼了？”

江天天手，困窘道：“那個，大哥，你知道，娘病了……我想給也喝點粥，我不喝的，可以嗎？”

大哥頓了頓：“贍養父母天經地義，給盛些。”

“哎。”江天天忙不迭地進屋去忙了一通，過了一會兒，眼眶紅紅地又把粥原樣端了出來。

大哥看了眼那碗還帶熱氣的粥：“娘不吃，那就你吃吧。”

江天天忙不迭地搖頭。

著瘦骨嶙峋的小妹，大哥一向麻木的心突然被了一下。

爹雖然打罵他，但也會和他說一些事。比如小妹十四歲了，城東有個開布莊的掌柜，想納做個小妾。

他本來不太樂意，可看這家，呆在哪兒不比在這兒活得好？

他木訥地手，從襟里小心地掏出十文錢，放到小妹手里。

江天天驚呆了：“哥，你藏錢了？”

大哥悶悶道：“今天有大集，出去逛逛吧。爹說年后要把你賣到城東馬掌柜家做妾。”

他看了震驚到失去表的小妹一眼，心中閃過酸痛。

“去買點吃的。要是不想嫁，就逃走吧。別回來了。”

***

江天天渾渾噩噩地出了門，來到春縣的主街上。

雖然住在縣里，但世界好像只有自己家那麼大，一年就出一兩次門，每次出來都是陌生的。

如果也不在了，娘怎麼辦呢？家里家務誰做？爹會不會打娘和大哥更多？

可就算自己被賣掉，也依然回不到過去。

抿抿，延遲的難過如同鹽粒灑在傷口上，發麻發苦。

鼻腔和腦袋還作痛，手里攥的銅錢發熱燙手，隨著人流看過一個又一個賣力吆喝的攤子，看過一張又一張或喜悅或悲傷的臉，卻不知道該在哪里停留。

過了午時，攤子陸陸續續收起，許多人回了家。

江天天走到一個巷子口，卻見人流如織，進進出出，人們臉上帶笑，里討論著什麼。

還能聞到一人的香味。

按了按空的胃，忐忑地順著人流進去，沒走多遠便看見一條長長的隊伍，起碼二三十人在排隊。

懵懵的站到隊尾，卻完全聽不懂周圍人說的話，覺更懵了。

“你們要什麼樣子的？我要那個小梅花！“

“我喜歡那個有藕節的荷花樣子，藕節胖胖的，多可呀。”

“還是小舟好，我家當家名字里就有個舟字。”

幾個婦人開心地說著似乎跟繡帕圖樣有關的話題，另一邊幾個壯漢則完全不同。

“那個煎餅好吃，王大說，除了蛋，還有末呢！那麼大一個！”

“蕎麥稞拿油煎的，我覺著比福氣包子鋪那煎餃還好吃呢，個兒還大。”

“嗨，還是煎餃最好吃，那止水，鮮得咧……你們聽說了沒，這家其實才是最先做煎餃的攤子！只是被錢家……你們懂的。”

“噢——”

江天天聽得一頭霧水，但那陣香味老是躥到的鼻尖，讓口水瘋狂分泌，不由自主的夾在了排隊的人中間，慢慢朝前挪。

隨著距離的拉近，香氣越來越霸道，捂著肚子，忐忑地想，那十個銅錢，究竟夠不夠吃上這麼香的東西呢？

突然，前面發出一陣驚呼，有人往后數人，正巧數到了江天天。

“好運啊小姑娘！”前面的人笑道。

“誒喲怎麼就到啊，氣死了！”后面的人抱怨。

“…………？？？”江天天。

原來那店里的伙計，說今天的東西只夠再賣十人了，而第十個正巧是江天天，天選之子啊！

江天天不懂怎麼買個吃的也能買天選之子，站到攤子前對上伙計的臉時，腦袋一片空白，臉上紅得滴，就差一躺在地上拒絕面對江東父老了。

“……我……我………我…………”

周圍的人漸漸散去，因為沒有下一個，伙計也不著急了，一張笑臉等著江天天開口說話。

江天天這輩子沒有單獨和陌生人對過話，之前太過傷心，現在才覺慌，語無倫次好一會兒才道：“……賣的什麼？”

那伙計正是田小慶。

他瞧著小姑娘好玩，便故意報菜名：“我們有蒸餃煎餃蕎麥稞兒，炒米糊面糊花生仁兒，大煎餅也來一個，加的不加的加一個蛋的兩個蛋的三個蛋的加韭菜的蕨菜的菜的！您要哪個？”

江天天：“……………………”

“滾邊去田小慶！”宋煦在后面收拾東西，聞言哭笑不得，趁著這會兒街上人，便上前招呼。

“小姑娘要什麼？餃子沒了，蕎麥稞沒了，只能做煎餅。一個煎餅七文錢，里頭有個蛋，再加末就是九文，你要哪種？”

宋煦的話仿佛魔鬼的低語，江天天的腦中回響著“——————”，余音繞梁。

？我可以吃到？

我手里正好有十文錢，是不是注定今天應該嘗到的味道？

“……不加。”艱難地選好了，朝宋煦怯怯的一笑。

宋煦挑了挑眉，瞥了一眼，繼續問：“我們家的煎餅，做好后會加個圖樣，現在有梅花、荷花、小舟，三種。你要哪個？”

江天天想了想：“小舟吧。”

“行。”

江天天從沒見過這般氣質的人。

在眼中，“男人”要麼像爹一樣暴躁，要麼像大哥一樣郁。他們充滿令人懼怕的力量，是不可戰勝的巨人。

眼前這個做煎餅的人，明明比爹還高一些，看起來更加強壯，說起話來卻非常平和，讓人生出無限好。

做煎餅的爐子在屋子側，江天天不自地把頭進窗口，看那人行云流水的做事。

稀面糊往鐵板上一澆，用竹片鋪開，形后打上一個蛋，慢慢烘。

蛋香四溢，江天天咽了口口水。

接著，那人翻了個面兒，把炒好的韭菜和咸菜往餅上撒了厚厚一層，他撒得很快，期間又加了點什麼，江天天沒看清。

接著，他從臺子下的簍子里舀了一把淺褐的，不知道是什麼的碎塊，最后把餅折疊起來，在長方形的正面，拿模子沾了東西摁上去——一只紅的小舟躍然江上。

田小慶捧著油紙正等著，餅一好就麻利地包起，遞給了江天天。

江天天把被自己攥得熱的銅錢遞給他，另一手接過了紙包。

它沉甸甸的，是足足有七文錢的重量！

“煦哥——”

“哎，怎麼了？”

“蕎麥不夠了，咸菜也沒了，我們下午去……“

小春從后門進來，話沒說完就見宋煦和田小慶都呆看著外面。

他順著兩人的視線，便看見了……一個捧著煎餅吃得涕淚橫流的瘦弱小姑娘。

宋煦醒神，尷尬地拍了拍田小慶：“嗨，我們家煎餅就是好吃。你第一次也吃哭了吧。”

田小慶正道：“是啊，我真吃哭了！我本來跟嫂子吹著牛，轉頭一口餅下去，天降雷火！淬煉了我的，升華了我的靈魂，我上天了！”

小春：“……”什麼七八糟的。

“我知道，煦哥，你那天招待我，是想給我一個下馬威！告訴我，你不僅會做煎餃，你還會做煎餅，煎包，煎饅頭，煎一切！我吹的牛，還是太流于俗套了——不是做出天上天下獨一份，而是做出許許多多個天上天下獨一份啊！”

“行了，”宋煦呼了田小慶的腦袋一掌，小春接話道：“出去問問人家怎麼了，真要有事兒能幫就幫。”

“嘿嘿，嫂子你心腸好。”

田小慶推開柜臺邊的暗門，小姑娘抱著煎餅撲通一聲就跪了下來。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收我做工吧！我不要工錢，我吃很，我可以洗，挑水，掃地，什麼都可以做，睡，睡就睡在鋪子里，求求你們！”

哭得花了臉，里還有沒咽下去的煎餅，說話含糊不清，格外狼狽。

沒等宋煦發話，田小慶先把人給拽起來，拉進了店里，手足無措地找了塊抹布給人臉。

“怎麼了嘛突然，有話好好說啊，跪什麼啊，我們這兒哪好了……”

“餅，餅里有嗚嗚嗚嗚……”

宋煦：“……”失策。

小春拉了張凳子，坐到江天天的面前，一臉冷酷的問清了來龍去脈。

待到說完，三人都沉默了。

宋煦嘆了口氣：“我們再想想，你今晚先留下來吧。”

晚上回了村，初戰告捷的喜悅都帶了一淡淡的惆悵。

兩人算過錢，又興起來，抱著鬧了一陣子，宋煦突然嘆：“那小丫頭居然十四歲了，我還以為是個十歲小孩。”

小春：“……”

抱著我，想別人？

他腦袋一熱，口不擇言道：“這有什麼，我十四歲也那麼高。”

宋煦一頭霧水：“？？？？”

這有什麼好比的？小春想說什麼？我曾經在犯罪的邊緣反復橫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