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鹽系小夫郎》第24章
第一場雪來勢洶洶,到了半夜,春縣淹沒在一片白茫之中。
一個小雙兒架了個梯子,裹了件裘襖爬上屋頂。
寒風呼嘯,冰涼的雪片往眼瞳上刺。他勉強地睜著眼,像個瘋子一樣,從裘襖里哆哆嗦嗦掏了一壺酒。
酒是烈酒,他仰頭悶了兩口下去,燒灼從頭往下,刀割一樣,直刺進心里。
月高風雪夜,天地如白晝。
云層也被風吹得急,一片片影從雪地飄過去,像是匆忙的洪荒巨,遮天蔽月。
而團聚的人家毫無察覺。
今天這個日子,沒有人再心疼那點燈油,于是萬家燈火從紙窗中出亮,小雙兒看著看著,羨慕地了手中的酒壺。
有仆從從院外進來,慌張地找人,一抬頭才看見房頂上的人影。
他大驚失道:“小雨哥哥!你怎麼上去了!”
小雙兒低頭,微卷的劉海,瞇起的杏眼,眼睫上落了雪片,眼神迷離。
確實是小雨。
他嘿嘿一笑,沒答,而是抬頭又看起月亮來。
“寶臨,前院不是吃席嗎,你怎麼不去?”
名喚寶臨的仆人吭哧吭哧地爬上來,差點被兜頭的冷風吹得栽下去。
他匍匐前進才爬到小雨邊,埋怨道:“吃什麼吃,跟平日也沒什麼區別。我們這些沒家的,過什麼節啊!”
他剛抱怨幾句就嗆了幾口寒風,咳了幾聲之后心更壞了:“哥哥也是,這大冷天的,好好的屋里不待,非要上這兒吃風。待會兒凍病了,等老爺回來又要不高興。“
小雨嘆了口氣,把酒喝,然后狠狠地往外拋去。
碎裂聲清脆地響起,寶臨目瞪口呆。
“咋了啊我的大爺!?你不高興也別這樣出氣啊,就算沒人跟你計較,打掃起來也費勁啊!”
小雨臉上倒沒有半點不高興的樣子,拍拍手就下了梯子。
寶臨跟在后面,好不容易笨拙地落地,卻見小雨又走得只剩個背影。
他氣惱地跟在后面喊:“哥!你到底要去哪兒啊!”
小雨回頭,也對他喊道:“我一個人走走,別跟過來——!”
他去馬棚牽了馬,帶著一的酒氣,在月中離了府。
春縣北邊是棚戶區,再往更北走,出了縣,有片小樹林。穿過小樹林,現出一條不太深的洼谷,便是春縣的葬坳了。
小雨一路飛馳,待到那里,已經手腳冰涼。
他翻下馬,一個趔趄。
酒喝得有些急,他口發熱,手腳卻發,臉上帶笑,一步一挪地下了坳地。
雪下了一段時間,即便是這最污穢的地方,也被老天爺一視同仁地鋪上了潔白的被子。
小雨茫然地站著,不知道踩在誰的尸骨上。他左右轉轉,更找不到自己的親人。
不一會兒,他腦中更加糊涂,便一屁坐下來。
他有過親人嗎?
或許是有過的吧。
人都是有親人的,至于他們做不做親人該做的事,就各看各命了。
他在非常長的一段日子里,都在瘋狂地憤懣怨恨。怨恨為什麼老天不公,為什麼既然不能讓人人都吃飽,還要讓人到“”,怨恨老天賜給人“力量”,卻讓那些有力量的人將他毒打。
公平是什麼,命運又是什麼?
風水寶是什麼,葬崗又是什麼?
他躺下來,面朝天,雪花薄薄給他蓋上一層被,他癡癡地笑起來。
躺在這里,活人和死人又有什麼區別呢?
他酒喝得又急又多,冷熱一激,此刻便有些暈了。
迷迷糊糊躺了不知多久,忽聞遠馬蹄聲漸近。他想要爬起來,手腳卻使不上力,這時心里才有點慌了。
他努力手指,晃晃頭瞪瞪眼,試圖讓自己清醒一點。剛剛彎了彎膝蓋,便有個高大的人影急匆匆地從上面一路下來!
“你怎麼了——!”那人大概是看到他拴在樹邊的馬兒,過來查看時看到自己被埋了,以為出了什麼事,這才急匆匆地下來。
小雨已經清醒多了,這會兒見來了人,才有一點后怕,聲道:“對不起啊大哥哥,我不小心掉下來,腳崴啦……”
他戴起慣常的矯造作的面,抬頭與恩人四目相對,兩人一驚,異口同聲。
“是你!?”
來人形雄壯,百里無一,讓人看一眼就記得。
小雨更是與人有過……手指之親。他記得對方是個客商,于茫茫人海中相遇,實在有緣。
莫世安昨日告別兄長們,一路往春縣趕。
他不知世,逢年過節就找個順眼的地方安頓。這次與宋煦小春約好,便趕慢趕回到春縣,準備待到明天就去他們家拜訪,蹭個飯什麼的。
沒想到在這里,到了他手的小雙兒。
莫世安每天接無數人,男老,丑的的,有錢的沒錢的……數不勝數。
小雨長得小可,卻也不是國天香,如果不是自家那三個唯恐不的兄長那天嘰嘰喳喳地給他洗了腦,他肯定想不起這麼個雙兒。
此刻,兩人卻突然覺得,緣分簡直妙不可言。
莫世安回過神,把人一把抱起來,深一腳淺一腳地踏雪上坡。
小雨太矮,莫世安太高,把人抱在懷里像抱了個仔。
仔臉上涌起熱意,悶悶地問:“麻煩你了……你什麼?”
“莫世安。你呢?”
莫世安。
三個字,小雨細細在里嚼了嚼,久違的快樂讓他昏了頭腦。
他急切地回答道:“錢小雨。我錢小雨。”
***
這邊春心萌,那邊也其樂融融。
江天天與大哥在鋪子里,兄妹倆第一次單獨相。
店里食材充足,江天天每天都自己做飯。宋煦經常提醒不要省,但總是吃得小心翼翼。
但今天不一樣,今天大哥來了!
高興地做了兩個大煎餅,與哥哥一人一個,還沖了一碗甜面湯。
這桂花紅糖是宋煦買了放在灶房里的,有時候夫夫倆早上起得太早來不及在家吃早飯,便會到鋪子里吃。
甜面湯就是他們青睞的一項味。
因為糖比較貴,宋煦他們每次做這個都會多做一些,讓田小慶和一起喝。
不然肯定不敢的。江天天想。
但是今天是特別的日子!
沒有爹爹打罵,雖然娘親不在,但是有大哥啊……
江大哥面沉,但看著江天天快樂地忙碌,心中又有些溫暖。
自上次與小妹一別,已經過了大半月。
他去隔壁鎮幫人做工修房子,一直修到昨天。
沒想到回到家后,卻完全沒看到小妹。
他麻木地生活,看誰都沒多,對這個小妹更是沒有憐。除了上次給十文買東西,幾乎就沒有對好過。
可當他發現小妹突然不在了,心中卻涌起了陌生的擔憂。
他問小妹去向,爹娘均閉口不言。
他開始后悔上次自己草率的提議,怕遭遇了什麼不測,反省自己這個大哥是不是本就不配當。
直到他娘悄悄地跟他講了事的經過。
小妹出息了,能去別人鋪子里幫工,一天還供家里十文的開銷。
大哥一開始有點高興,但娘親隨即擔憂道:“兒啊,可前天,那馬掌柜突然親自來了……他說還是想要抬了小妹,寧可多加錢,給我們足足八兩銀子!”
大哥愣了愣。
“我就說,給點時間考慮考慮,兒啊,要麼你去找天天……問問?閨還是要嫁人啊,不嫁人,以后是要被脊梁骨的啊……馬家肯出這麼多來聘,肯定對有喜,那過門后日子也不會太苦……”
江大哥臉愈來愈沉,他娘后來也訕訕地不再說。
但江大哥心里悶得慌,便要去鋪子找小妹。誰知鋪子門沒開,他一時不知道該去哪兒找,猶豫間就站在門口發呆。
之后便將小妹等到了。
小妹好像胖了一點,不再是以前那像柴火似的干枯樣子。
桌上的餅是他沒見過的樣式,噴噴香,甜湯也很好喝,沁人心脾。
小妹嘰嘰喳喳地說著老板對多麼多麼好,中午還帶去村宴,吃了多多……
江大哥在這一刻突然明白了做哥哥的覺。
他將他娘讓他問的問題咽到了肚子里,決定只要他在一天,永遠也不讓那馬掌柜再來打擾小妹。
***
浴桶。
大浴桶。
宋煦與小春剛吃過飯氣氛就很不對,我不看你你也不看我的,腦子里想的全是浴桶。
這麼大一個浴桶,得燒多開水啊!
好在下午的家務活兒已經干得差不多,兩人有一晚上的時間來燒開水。
宋煦蹲在火膛前,臉都被烤紅了。
“……我早就說要趕把灶砌大一點,再加個鍋。我們家這一個鍋,耽誤多事,你看每次蒸飯的時候都要再弄個瓦罐,就算蒸起來還好,那洗起來也麻煩啊!”
小春:“……好吧。”
宋煦點點頭,暫時滿意,不一會兒又提意見道:“新桶,先刷一下,再燙一下。這一鍋水好了先拿去……對了這一趟趟太麻煩了,你把桶拿進來——”
小春啪地搶過他手里的火鉗,終于發了火:“自己去!”
宋煦鼻子跟小春換了位置,自己搗鼓那浴桶去了。
一鍋鍋的水倒進去,熱氣漸漸在房間里蒸騰起來。
家里不大,宋煦便把浴桶放在了房間——否則,難道在柴房,在廚房,在餐桌旁邊洗鴛鴦浴嗎!?
富貴人家的屏風,自然不會出現在這樣的小屋里。浴桶正對著床,倒也大俗……大雅。
小春把外間收拾好,一進房門,就瞧見了正襟危坐在床邊的宋煦。
“?”小春看這架勢,不后退了一步。
兩人隔著浴桶面面相覷,小春面無表,了外掛上架,接著里。
宋煦:“…………”
比誰得快?我怎麼能輸!
冬□□服多,兩人卻越越快。到后來,他倆都呼吸急促,面紅,水汽氤氳間,模糊了無限風。
兩人沖地親在一起,又撲通一聲雙雙撲進浴桶。
小春在宋煦耳邊輕聲道:“不是說閨雙兒都喜歡嗎?招贅也行?……那我們要一個?”
水花四濺,漫到地上,越涌越多。混合著沙啞的息,水倒映著燈影,昏黃曖昧。
宋煦心想,果子果然要放放才好吃。
看這投懷送抱的,多帶勁啊……
***
這個冬至與往年沒什麼不同,直到睡下時,彩秀都是這樣想的。
沒嘗過甜,便也不知道苦。
不知道家人團聚的滋味,不知道和樂滿地喝著小酒吃著的覺。
所以心平氣和地睡下了。
夜半風聲大作,打得脆弱的窗紙沙沙作響。
彩秀被凍醒,起來披起服檢查了一下門窗,卻突然聽見咚的一聲。
“誰!?”彩秀警惕起來。
佝僂著子,點燃油燈,小心翼翼地來到院門前。
好一會兒,院子里都再沒靜,便悄悄上前,把耳朵了門……
“咚!”
“啊——!”
一聲劇烈的錘門聲炸在耳邊,震得破舊木門上簌簌往下掉碎屑。
彩秀被嚇得尖一聲,心如鼓擂。
還沒等緩一緩,一聲聲撞門更加急促,轉逃進房間,卻只抵擋住一時半刻。
不一會兒,三個壯漢撞進門來。
其中一人提著刀,笑道:“這不是我們的頭牌彩秀嘛……怎麼這麼快就人老珠黃了?”
“是不是被爺們草得太多了?哈哈哈哈——!”另一人附和道。
彩秀避無可避,腦子里一片漿糊,只知道弱地搖頭。
眼睜睜地看著那些強盜,里說著不干不凈的話,翻的柜子。
柜子里沒有多貴重品,唯有一點銀錢,是最近才攢的。
明天便要還租子,即使不能全還上,有那麼一點也行。
但如果一點沒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將是什麼。
可眼前的強盜們,毫不顧控訴的眼神,只是肆無忌憚地翻箱倒柜,還不時在上手腳。
彩秀太害怕了。既怕眼前的強盜,又怕明天不出租子。
這一刻,突然覺得很累。
壯漢們找遍了全家也找不出什麼好東西,塞了錢袋在懷里,還頗有幾分不平。
三人對視一眼,便想在彩秀上討回來。
曾經是個名,就算現在臉上丑了些,不點燈也不礙事不是?
一只油膩糙的手上的大,彩秀頓住,大腦一片空白。
無數記憶閃回,突然暴起,尖著推開著的人,掄起一旁的凳子就砸下去。
鮮迸濺,伴隨著男人們的怒吼,彩秀尋了個空檔奪路而逃。
后的腳步聲如同催命的符咒,什麼也不知道,只知道向前跑,再跑,跌跌撞撞的跑。跑到呼吸間都是的甜腥味,鼻腔里麻木得沒有知覺。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泛起灰藍的亮,這才站住腳步。
茫然四顧,一片潔白。
彩秀這輩子沒有出過春縣,站在這里,茫然得如同一個新生的嬰兒。
穿著白的里,就盯著那一線亮看。
那是日升之東。
灰藍越來越亮,與那線一同膨脹的,還有一行小小的黑影。
那是從另一邊走來的一隊人馬,浩浩,不下百人。
有人舉著華蓋,有人抬著空無一人的轎子,有人持威懾。馬兒脖子上戴著鈴鐺,隨著人行漸近,叮當作響。
啊,那一定是錢三狗。
是了,錢三狗昨天也要回鄉祭祖,怕是今天才回來。
彩秀想著,卻一不,仿佛一顆扎的野草,火來了也能心甘愿地灰。
可突然有人沖上來拽了就跑。
彩秀反應不過來,跌跌撞撞地被拽到了旁邊一個大草垛的后面。
“你不要命了!?”
彩秀這才抬頭,面已然青紫,卻還是勉強認出了人。
“……宋恩公?”
宋煦與小春已經在這里躲了一會兒了。
他們昨晚胡鬧了一通,早上起晚了。平常他們天沒亮就應該到鋪子里包餃子了,今天卻還在路上。
誰知道一路趕著趕著,后方突然出現大隊人馬。
大石村在春縣的東邊,進縣的路寬闊好走,有商人來往并不稀奇。但排場鋪那麼大,又有標志鮮明的華蓋,宋煦和小春心都報起了警鈴。
他倆往前跑了好長一段,見甩不掉,就趕找了個大草垛躲了起來,準備等錢三狗過去了再進縣。
誰知道那叮叮當當的車隊還沒來,春縣的方向卻歪歪扭扭走來一個人。
宋煦起初以為那是個乞丐,可定睛一看,越看越像他認識的人。眼看錢三狗都快要過來了,他這才冒險把人拉了進來。
彩秀嬸頭發蓬,神驚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現在不是問話的好時機,宋煦把棉襖給彩秀嬸披上,三人屏息。
天越來越亮,白雪映襯下,更是亮到刺眼。鈴聲漸近,百來人的腳步踏在雪上,發出沉重的聲響。
就在此時,變故陡生——
只見不知從哪兒竄出一個干瘦的男人,他舉著一把砍刀,向錢三狗的車隊沖去!
“錢、三、狗!”那破鑼嗓子嘶啞尖銳,宋煦心中一,不探出一只眼睛。
“你作惡!你作惡啊——!”
車隊混起來,馬兒驚慌地揚起前蹄。
那人面對百來人的車隊,仍然像蚍蜉撼樹一般渺小。
可他懷抱一腔孤勇,固執而絕地呀呀著向那馬車沖去。
“你作惡——我殺了你——!”
唰的一聲,花飛濺。
那男人的咽被割開,噴出高高的柱,最后散落在皚皚白雪上。
他僅僅倒在了三步之外。
宋煦心神巨震,把小春摁在懷里,捂住他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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