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衿永遠忘不了那一刻。

躺在陌生冰冷的手臺上，被兩個護士架起雙，有和母親年紀一樣的醫生戴著手套走進來，檢查了一下，就給判了罪行。

“你知道自己懷孕嗎？”

“……”

“肯定是保不住了，胚胎太小。”

顧衿眼前是一大片綠的消毒幕布，看不見醫生的表，但是能聽出似乎司空見慣的無奈語氣。睜著眼睛，鈍痛一直在沿著四肢百骸遊走，以為那隻是來例假的前兆。

以前去醫院檢查路過婦科的時候，診室外麵常常有麵如菜的人等在門口，們神悲哀，麻木，帶著對生活的絕，顧衿常常想，一個人究竟要多狠心才能舍棄自己的孩子呢，駐足觀，隨即裹自己匆匆離開，一直以為那個地方，離自己特別遙遠。

甚至無數次想象自己懷孕的樣子。

那時候的顧衿一定是歡喜的，幸福的，不管生活予以什麽樣的沉重打擊，都不能奪走想做一個母親願。

和的人，擁有了一個小生命。

依然保著一卑微期。

“大夫，真的沒有別的辦法嗎？”

顧衿眼角潤，聲音很小，近乎懇求。“這是我第一個孩子。”

“我理解你的心，但是胚胎非常小，才一個多月，已經不行了。”金屬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響，冰涼的東西探進的裏，大夫作稔，溫和勸。“你還年輕，好好養，以後還有機會的。”

顧衿閉上眼睛，眼淚順著眼角進頭發裏。

沒機會了。

顧衿不是一個矯的人，但是也和這世界上萬千蕓蕓眾生一般自私，求家庭和溫暖，多希這個孩子還在啊，小東西慢慢在肚子裏生發芽，然後從這裏走出去，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依然可以對旁政作威作福。可是知道，旁政不會原諒了。

也不是一個合格的母親，連這個孩子什麽時候來到邊都不知道。

它是在用離開這種方式來懲罰，懲罰的心大意，懲罰的不負責任。

以前總覺得流產是一件特別了不得的大事，有無數個孩會為此心灰意冷，會終結掉自己曾經炙熱的，們虛弱的從手室裏出來，對著門外等待的男孩投去虛弱憤恨的眼。

可是隻有經曆一次，顧衿才知道，那種失去骨至親的痛在這茫茫人世中有多麽輕描淡寫。

被推到樓下外科觀察，吊著一袋營養藥和消炎藥，連個正經病房都沒有，醫生說你多包涵，產婦太多，真的是忙不過來了。

一個小手，在這種人滿為患的大公立醫院裏，隻要休息一個小時就是可以回家的。顧衿不說話，隻點點頭。

孤獨躺在無人問津的走廊裏，腦子開始一遍一遍回想旁政的音容，他說，衿衿，咱倆也要個孩子吧。

他想做父親的願那麽強烈。

活該，咎由自取，自作自，可是也有不能跟任何人說的心酸和委屈。也終究，還是和他到了窮途末路的那一步。

淩晨時分，非洲南部的土地上氣候多變，因為下過雨的關係，空氣涼爽而。

再提起過去的事，雖然沒那麽疼，可是說出來間總是苦的。

顧衿穿著外套，坐在茅草屋外麵的臺階上，仰蒼穹。“那時候不說，不是想故意瞞你，是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旁政，其實我想過好多次的。”

我想過好多次，在我撐不下去的時候告訴你，在醫院裏寂靜難眠的夜晚，在爺爺葬禮之後的旁家花園，在兩人離別的機場大樓，無數次的想過抱你痛哭一場或者在你懷裏得到片刻安寧溫存。

夜幕的星星多而茂，顧衿看的出神。“我走的時候，其實想的很清楚，我不告訴你這件事，最後我們都能善終，要是我說了，那個時候，旁政你想過沒有，我和你，可能就是相互折磨一輩子。”

他和，都不是能將就能容忍裂痕的人。

旁政坐在旁邊，沉默良久。

“可你走的時候，也絕沒想過再回來。”他轉頭，一字一句，說的很堅定。“顧衿，你在機場，是想過和我就這麽算了的。”

和在一起生活兩年，對於顧衿骨子裏的烈旁政甚至得比自己都要準。

顧衿彎起角，承認。“對，我想過和你就這麽算了。”

留下離婚協議，走的不拖泥帶水，也沒給任何人解釋和代。以為他會在未來的某段日子裏遇上比更合適，甚至是他更的人。也以為自己離開他以後會變得更好，更開闊，更能接除了他以外的生活。

顧衿埋首，頭發垂下來，遮住的臉。

的聲音聽起來痛苦而抑。

“可是雷西說他和你失散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本做不到。”

“旁政，那天要是死的是我你一定不會難過，但是你要是死了，我可能這一輩子都得給你守寡。”

背負著自己一語讖的罪過，背負著曾經傷人傷己的愧疚，永無止境的這麽活下去。

“不用你死了。”旁政低頭自嘲，“你在那兒躺著，我就覺著天都快塌了。”

這大概是他這半生說的最麻的一次話，他說的坦，平靜。

顧衿不說話，深深把頭埋在自己的中。旁政強迫著把抱過來，用手攏起的頭發，多日以來第一次在眉眼中見了倦態。

“顧衿，你知道我從別人裏聽說你流過產之後的心嗎？”

“那是我活了這麽多年，覺著自己最窩囊的時候。”

比當年被兄弟和朋友背叛的滋味兒更甚，不，要甚的多。

忘了是幾個月之前了，保險公司給他打電話，要他去4s店拿修好的車。他當時愣了半天，才反應過來說的是那臺肇事奧迪。

心裏有個結，旁政有意無意的拖了兩三天才去。因為是大修，得去離b市幾十公裏以外的車場去提。

那天保險公司和負責修車的工人都在，車修的倒是不錯，看上去跟新的似的。單據給他，他簽了字，人家說讓他檢查檢查，他也沒什麽心思。負責車場的老板在一邊瞧著他穿戴估計他是個大金主，想著結個客戶以後也能給自己照顧照顧生意，便熱絡跟他攀談起來。

“先生，這車的車主當時傷的不輕吧？”

旁政從筆中抬頭，不冷不熱的看了老板一眼，似乎沒什麽心思，簽完字，他淡淡問了一句。

“怎麽說？”

老板門路的指了指大燈和保險杠，“這不知道的一看就是新手開的，前麵全都碎了，清洗座椅的時候您是不知道有多費勁啊！那滿座子的，拆了皮套重新不說，這皮料就……”

“？”旁政皺眉打斷老板，“哪兒來的？”

老板被旁政嚴肅的表嚇住了，半天才磕磕的指著駕駛座。“這裏頭啊，座椅往下，腳墊上，都是。”

旁政轉頭看保險公司的人，“你們那天有去醫院的人嗎？”

保險公司負責的恰好是車禍那天跟著顧衿去醫院的小夥子，小夥子不認識旁政，說話很謹慎。

“是我，我去的。”

“傷的很重？”旁政擰眉，仔細回憶了一下那天晚上去病房的景。

顧衿躺在病床上，呼吸正常，病曆卡上寫著科三，觀察，疑似腦震。他沒見到上有什麽地方是纏著紗布的，而且和他說話的時候，從床上坐起來，也並不費力。

小夥子慢半拍才反應過來旁政指的是顧衿。“您說的是姓顧的那位士？

“對。”

小夥子啊了一聲，點點頭。“傷的怎麽說呢……不輕也不重，我們到了現場以後堅持讓我救護車，一直彎著腰，我還以為是骨折了呢，後來二院的人來了，給抬到擔架上，才看見上都是。”

“我跟到醫院去的時候已經送手室了，是從樓上婦科送下來的，推出來的時候也清醒，您說我一個大男人，也不好去問人家，讓我走我就走了，剩下的事兒都是我們公司財務事故科跟聯係的，我也不清楚了。”

旁政提了車，一路飛快的往市裏開，他出手機，聯係陳湛北。

當初是他給顧衿聯係的病房，找到當時幫忙的醫生，一定能查到究竟是怎麽回事兒。陳湛北一聽，直接就奔了醫院去。

當時托人弄病房的是陳湛北他媽媽的初中同學，二院的一個行政副院長，聽倆人說明來意之後，人家特地了婦科主任帶著病例到樓上。

因為有幾個月了，翻了好一會兒才查到顧衿的就診記錄。

婦科主任想起來了。“車禍進來直接急救的，我有印象，一個很年輕的姑娘。”

陳湛北急忙應和，“對對對，就是。”

“那就沒錯了，這不寫著呢嗎，人工流產，我做的手，三十七天意外終止妊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懷孕了，當時在手臺上還求我呢，說孩子能不能保住，關鍵當時況很明朗，送來的時候就不行了。”

副院長問，“湛北，這是你朋友？還是背著你媽在外頭又鬧出了什麽花邊新聞？”

陳湛北沒心思開玩笑，跟人家道了謝就蔫蔫的走出來了，旁政站在門口，不發一言。

“哥？”

陳湛北也沒想到事會這麽嚴重，撓撓頭。“這事兒怪我，當初況太了，誰也沒想到顧衿傷那麽重，我就尋思著趕找病房讓住進去，別的也沒多問……”

“不怪你。”旁政沙啞開口，拍拍他的肩膀。“怪我。”

“哥……”

旁政一個人走遠了，他走出醫院，上了車，無意識挲著方向盤，他想起哪天車禍是趴在那裏睜著黑漆漆眼睛著他的樣子。

他拉下車，掙紮，然後鎖上車門。

他當時真氣瘋了，氣不拿自己生命當回事兒，氣跟蹤自己，氣那麽魯莽發了瘋似的想要撞人，見還有力氣跟他鬧別扭，他以為沒事，於是他扔下。

他把給扔在車裏了。

很難想象趴在車裏一個人等著保險公司和救護車的樣子。

大概車裏太悶了，旁政覺著自己不上氣，他降下車窗，口依然發悶。那幾天晚上他連續失眠，隻要一合上眼，顧衿睜眼隔著車窗他的樣子就跳出來。

他忽然醒悟了為什麽要走。

不是想躲開他，也並非不想繼續和自己的這頓婚姻。而是在用自我放逐的這種方式懲罰自己。

天漸亮，遠荒野盡頭升起暗金芒。

“顧衿，看我現在這樣，你是不是特得意。”

顧衿搖頭，狠狠搖頭。

旁政長長歎氣，“你用這種方式懲罰你自己，也是變著法的在折磨我。”

“以前總覺著自己離死特遠，連送老爺子走的時候我都沒考慮過自己可能也有那麽一天，但是昨天被海卷起去的時候，我是真害怕了。”

“我怕我死了你跟別人跑了，顧衿，我大老遠過來找你，不是想讓你得到自我救贖，不是想讓你放下過去，那些都是屁話，我回來，他們說你跳海了，我當時就想，不管你撈出來是生是死，我都跟著。”

顧衿嗚咽，旁政著通紅的眼睛，妥協似的，認命。

“咱倆把孩子的事兒忘了行嗎。”

“你說過，你相信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從頭來過的機會。”

“顧衿，我相信我們也一定有從頭來過的機會。”

太徹底從遠升起來。

兩人眼前忽然閃回了很多很多幀畫麵。

那個盛夏傍晚，他說你好，我是旁政。

那個五一假期，挽著他的手，穿著婚紗，心懷忐忑的看他把吻落在的角。

那個不算甜的月，他摟著，睡得昏昏沉沉，他說，你別鬧。

搬進他的家，和他養了許許多多不出名字的花;未經他允許扔掉他的地毯鋪上一整麵的飛行棋，他和在那塊棋板上接吻；和他在家裏的沙發上，在床上，在他公司的休息室裏做/；說旁政，你不要占我便宜。

原來，和他之間竟然有那麽多無法割舍的過去。

隔著千山萬水，顧衿著旁政的眼睛，聽見自己心裏咚的一聲，落了歸。

顧衿站起來指著遠方，手指向東，那是家的方向。

臉上被朝鍍上一層金餘暉，說。

“旁政，今天，又是一個新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