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駟被一只無形的手鉗住了嚨。

他是想聯系上喻堂, 想看看喻堂恢復的怎麼樣，可絕不是在這種要命的場合下。

在W&P的總部大樓里，喻堂是已經職的正式員工, 他是被W&P廢棄了意向書，中止了評估進程，毫不留掃地出門的合作方。

……前合作方。

隋駟站在原地，他已經后悔起剛才一時震驚住了喻堂。

他甚至沒有余力再去細想喻堂的反應, 在那幾個W&P員工的詫異注視里, 隋駟臉皮發燙，強烈的恥灼得他無地自容, 不得不勉強錯開視線，才沒有立刻轉狼狽地逃下樓。

喻堂現在眼里的他……是什麼樣子？

這些天鬧得這麼大，幾乎沒有人不知道他的工作室出了事，連網上也有了捕風捉影的小道消息，真假參半冷嘲熱諷, 鬧得滿城風雨。

喻堂知道這些的時候，心里又是什麼？

喻堂為工作室做了這麼多，卻一直都沒被他領。現在他出事了, 喻堂是覺得解恨痛快, 還是可憐他, 或者是惋惜自己一手建起來的工作室落到了這個地步？

喻堂為什麼……能斷得這麼干脆利落, 就真的一點也不再聯系他？

隋駟死死咬著牙, 許多一直以來被刻意忽略的疑, 水一樣全涌上來, 淹得他幾乎窒息。

“打擾了……”隋駟出來半句話，“我這就走，我……”

喻堂從樓梯上走下來。

隋駟聽見腳步聲, 倏地抬起頭。

他口起伏，看著喻堂走下來，像是忽然看見了救命稻草，臉上也有了些亮：“……喻堂？”

隋駟的嗓音啞得厲害，他盡力清了清嚨，低聲問：“你恢復得怎麼樣了？我聽他們說你出院了，你現在——”

隋駟的聲音戛然而止。

喻堂背著，直到走到他面前，只比他略高出兩個臺階時，隋駟才終于看清了喻堂的神。

他試著聯絡過喻堂，他設想過很多種一旦兩個人再見面時，喻堂可能會表現出的反應。他甚至想過喻堂可能會恨他，可能會故意冷落他，對他視而不見，就像柯銘過去和他賭氣，賭得最嚴重的時候那樣……

……

可沒想過這一種。

眼前喻堂的反應，比隋駟曾經設想過的最差的可能，都更讓他不上氣。

隋駟站在原地，腦子里狠狠“嗡”了一聲，嚨里幾乎泛上些模糊的腥味。

隋駟看著他，了，聲音低得自己都聽不清：“喻堂？”

喻堂神很溫和，看著他的目很友善，循聲微微偏了下頭。

“喻堂。”隋駟聽見自己問，“你怎麼了？”

隋駟吃的就是演員這碗飯，他太能分得清楚是不是作戲。更何況眼前的人是喻堂，他們在鏡頭前演了兩年多的配偶，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喻堂的演技有多差，有多學不會在人前作假偽裝。

喻堂要演，演不這個樣子。

隋駟閉了閉眼睛，他站在喻堂面對陌生人才有的、溫潤疏離的目里，被這樣的目一點點凌遲。

他寧可喻堂恨他。

“先生，您不舒服嗎？”他聽見喻堂的聲音，“請稍等一下，我們有臨時休息間——”

隋駟無力搖頭：“別這麼跟我說話……”

隋駟再藏不住形容的狼狽，他什麼都忘了，往前走了一步，手想去抓喻堂的胳膊，卻抓了個空。

喻堂向回退了兩階樓梯。

“抱歉。”

喻堂不知道他想做什麼，微微蹙了眉，輕聲解釋：“我不習慣人我。”

面前的人認得他，知道他的名字。喻堂沒能在記憶里找到這個人，他走下來，只是有些好奇，想問問對方是誰，是不是曾經和自己見過。

可對方看起來……實在不像是一個神狀態正常的人。

如果在這里鬧出什麼事，對W&P也會有不良影響。喻堂不想給公司惹麻煩，又向后退了退，回到安全距離：“對不起，我不記得您了，請問——”

Darren的聲音從他后傳過來：“喻堂。”

喻堂回頭，稍稍松了口氣：“Darren先生。”

Darren走下來，朝他點了下頭。

那幾個員工認得隋駟，他們不太清楚喻堂接的治療，以為是那個所謂的影帝因為工作室運行不下去，想回來跟他們搶喻先生，急去找了還在會議室的Darren。

“我剛剛收到了營銷部的消息，同您的推廣合作沒有通過評估，決定中止合作。這是早做出的決定，和我們的新銷售總監無關。”

Darren示意喻堂退后，客氣地朝隋駟道歉：“沒有和您隨時保持聯系，造雙方通不暢，是我們的過失，我代表公司向您致歉。”

隋駟混的思緒被潑了盆冷水，勉強恢復了些理智。

……被中止的合作評估。

隋駟咬牙關，被耍弄的惱怒又回到他口。

眼前Darren公事公辦的姿態，和此前判若兩人，幾乎像是某種明晃晃的嘲諷。

“合作……對你們來說算什麼？兒戲？”

隋駟嚨燒得厲害，他盯著Darren，啞聲質問：“你們拿合作當幌子，就為了從我的工作室撬墻角？現在把人挖走了，說不繼續就不繼續了？！”

Darren點點頭：“是這樣的。”

隋駟：“……”

娛樂圈里的合作，好歹都是公眾人，即使再有什麼心思，也都藏在道貌岸然的和氣下面，找些借口、拉個幌子，總歸說的還是人話。

這些拿錢辦事的生意人，聶馳是這樣，眼前的這個什麼Darren也是這樣……

隋駟扶著樓梯扶手，他被噎得說不出話，口絞著疼，眼前一陣陣發黑，不得不彎下腰大口氣。

喻堂被Darren攔在后，看著眼前的形，有些擔心：“Darren先生，他不要嗎？”

“不要。”Darren說，“你認識他嗎？”

喻堂搖了搖頭。

“他和你以前認識，是為了跟W&P談一件合作，想要走你的關系。”

Darren簡單解釋，又問喻堂：“你要和他敘敘舊嗎？”

喻堂終于理解了狀況，稍稍放下心，搖搖頭：“不了。”

“工作是第一位。”喻堂嗓音溫啞，慢慢地說，“我不會……因為我的私人問題，來干擾公司的決策的。”

Darren笑了笑：“也沒這麼嚴重，只要你不覺得不舒服，說幾句話倒還沒關系。”

喻堂本沒有任何覺，他不知道Darren這話從何說起，了下口，看向眼前狼狽的男人。

近些年見過的人，他都有印象。

他記得自己曾經從事過娛樂圈相關的工作，剛才營銷部的提案里，提到的那些藝人、經紀人和各個公司外聯方向的負責人，他都能認得出。

只要稍稍回憶，喻堂就能快速判斷這些人在眾、熱度曝、過往代言級別質……各方面全方位的合作價值。

但他不記得眼前的人。

既然不記得，那應當就說明，他們在這些年里沒有見過。

對方知道自己，卻沒有自己的聯系方式，又不清楚商業合作的正規流程，試圖找他個人走關系，看起來生活也不算很如意。

喻堂仔細想了想，輕聲問：“你也是孤兒院的人嗎？”

隋駟耳邊一陣陣嗡鳴，他沒能理解喻堂的意思，有些茫然：“……什麼？”

喻堂的語氣很溫和：“你現在缺不缺錢？”

他一向很擅長記住別人，如果是實在沒印象的人，多半只會是年在孤兒院里認識的、那些沒什麼集的模糊面孔。

孤兒院里的孩子年歲差出很多，喻堂在里面算是年紀偏小的。稍年長的那一批，離開孤兒院在社會上爬滾打，應當就是這個年紀。

“你后來讀書了嗎？”喻堂慢慢地說，“要先讀書，再去工作，不然會吃很多苦。”

隋駟睜著充的眼睛，看著喻堂，在耳鳴聲里無力搖頭。

他本聽不懂喻堂的話，也弄不清喻堂上究竟出了什麼事，他看著眼前的人影，甚至有一瞬開始想念起那個不會、不記得要眨眼和說話，神茫然溫順，乖乖被他喂粥喝的喻堂。

“那你去讀書。”喻堂說，“等我的狀況好一點，掙到一些錢，會去做公益，讓別人能讀得起書。”

喻堂現在還沒有那麼多錢，他有點不好意思，白凈的耳泛起點紅，低聲解釋：“我早就想做，但我的錢不夠，以前也分不出時間……”

他的話忽然停下來，茫然地頓了頓。

他已經忘了以前為什麼會忙到分不出時間，W&P的工作很輕松，那些報表和文件在他眼里都很簡單，只要稍微用心些，就能理得妥善周全。

喻堂不打算探究自己忘記了什麼，也并沒有要想起來的力和念頭，僅僅只是有些疑。

他自己都想象不出，究竟是什麼樣的工作，才會讓他哪怕只是稍稍想起那段時間，都像是被裹挾著徹底吞進去，甚至沒有上半口氣的機會。

他所有想做的事，想嘗試的人生，都被一并抹殺干凈了，一件事也沒來得及做。

他想不出，那是一份什麼樣的工作，要去了他的大半條命。

-

隋駟看著喻堂被帶走，在原地站了半晌，一步步挪下樓梯，渾渾噩噩走出了W&P總部的大樓。

聶馳在外面等他。

見到隋駟出來，聶馳替他拉開車門，讓隋駟坐進去：“您和W&P的人談得還順利嗎？”

隋駟徹底沒了力氣，他幾乎是摔在椅背上，抬頭看向聶馳。

聶馳停了三秒，點點頭，回到駕駛座點開通訊面板：“最近一段時間，隋先生都沒有任何安排，可以隨時參與節目環節錄制。”

隋駟啞聲問：“什麼節目？”

聶馳給他報了個綜藝的名字。

隋駟皺了皺眉。

綜藝的評級不低，是闖關冒險類節目，熱度和曝率都很不錯，不論要他去錄的是哪個部分，都已經是他們現在能接到最好的資源。

但……這一檔綜藝，就是柯銘的經紀人簽下的，要求柯銘上手機、和外界切斷聯系封閉錄制的那一檔。

現在來聯系隋駟的，不是飛行嘉賓就是臨時補缺，一定不是主要嘉賓位。

隋駟倒不介意用自己給柯銘抬咖，他只是心里很，暫時還沒想好……自己究竟想不想在這個時候見到柯銘。

“您不想去嗎？”

聶馳發汽車，見他始終沒有回應，很：“我可以幫您回絕，節目組的邀約也只是嘗試的接洽，態度并不算堅定……”

隋駟忽然醒過神，用力按著眉心，自己清醒過來：“去。”

過去有喻堂幫他匯總十幾個優質資源，讓他憑心意勾選，不想上哪個就不上哪個，哪怕十幾個資源他都沒能看得上，喻堂也總有辦法找來新的。

現在已經不一樣了。

如果錯過了這一檔邀約，下個合適的資源，還不知道要等到什麼時候。

“給他們回話，說我隨時可以去。”

隋駟說：“什麼環節都沒關系……都可以，我愿意配合。”

聶馳依言給了答復：“柯先生前幾個環節的錄制暫時完了，發來了幾條消息，要一起回復嗎？”

隋駟閉著眼睛，他腦子里得要炸開，沒再說話，疲倦地搖了搖頭。

總歸也要去參與綜藝錄制，小銘那邊……等到了以后，見面再說比較好。

他們只是有了些誤會，因為沒見面，所以暫時說不開。

沒到那個地步，隋駟想。

柯銘只是沒見識過這些風浪，一時被嚇壞了，這段時間他們彼此沒有聯系，正好緩一緩，各自冷靜冷靜。

等再見面，就能說得清楚了。

隋駟吃了兩顆安眠藥，閉上眼睛，盡力去想那些好的事，想他和柯銘一起的計劃。

他現在不能去想喻堂，不能想喻堂變現在這樣的原因，也不能回憶那張臉上顯出的陌生神。哪怕任何一點有關喻堂的念頭冒出來，都像是塊燒紅的滾熱烙鐵，毫不留地軋在他的腦海里，活生生燙得皮開綻。

安眠藥的效力讓他迷迷糊糊睡了一路，直到車已經開到公寓樓下，才被聶馳醒。

隋駟頭痛裂，勉強睜開眼睛：“安排好時間，到時候通知我。”

聶馳點了下頭：“助手已經來收拾過行李了，您可以檢查一遍，看看有什麼缺。”

隋駟隨口答應了一聲，撐起下了車。他的兩條沉得厲害，勉強走上樓，進了家門，

新助手來幫他收拾過房間，屋子里是他最不喜歡的空氣清新劑的味道。

隋駟嚨干得厲害，在屋里找了一圈，只有燒得滾熱的開水，冰箱里的東西沒被過，因為幾天沒回來，有些已經不能吃了。

隋駟去刷杯子，他死死攥著那個玻璃杯，手指因為過度用力有些痙攣，控制著自己不把東西摔得碎。

沒人再替他一次又一次地沉默著收拾了。

隋駟開著水龍頭，攥著玻璃杯站了幾分鐘，關了水，慢慢走回客廳。

行李箱已經被理整齊了，打開著放在客廳里，等著他檢查缺。

隋駟沒有這個心思，他蹲下來，打開行李箱最里面的保險夾層，又在外套口袋里索了一會兒。

他拿出那兩個陳舊的、留在辦公室里沒被喻堂帶走的福袋。

他把它們展平，放進夾層，把拉鏈重新拉好，回到臥室，一不地倒在了床上。

安眠藥的效力還沒過去，隋駟的意識有些遲鈍，那些因為恍惚沒能聽清的、喻堂在W&P公司總部對他說過的話，倒不知不覺逐漸清晰起來。

隋駟腦海里一片混沌，昏昏沉沉地想。

喻堂怎麼也會提到孤兒院？

無緣無故的，喻堂怎麼會想起要做公益，資助人讀書？

讀書當然有用，柯銘就是在隋家的資助下，靠著讀書一步步熬出頭來的。

柯銘有時候會和他提起過去的事，說起當初拼命學習的辛苦，說起想要改變命運的，說起現在終于出人頭地，一定要站到所有人都看得到的地方。

隋駟每次聽他說起那些往事，都既心疼又欣。

可這一次，一個很晦的、模糊不清的念頭，不知什麼時候，從哪里悄然冒出來。

他當初才出道的時候，也是想要做公益的，只是因為和隋家對峙，手里實在沒有余錢，所以就擱置了。

后來走的越來越順，他要拍戲，要參加節目，要做的事越來越多，也就把這一件計劃忘在了腦后。

小銘……怎麼從來也沒提醒過他呢？

作者有話要說：晚上九點前還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