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中秋的天氣不是很好,烏云蓋頂，涼颼颼的。

中秋宴，紀初桃先去了長信宮。

“怎麼臉不好？”紀妧張開雙臂,讓宮婢為套上大袖禮，正從銅鏡后打量紀初桃的臉。

先前風寒未愈，又做了那樣一個駭人驚悚的夢,紀初桃確實有幾分憔悴的頹靡之態。

抬手拍了拍沒什麼的臉頰，撐出一個溫和的笑道：“偶風寒,不礙事的。”

紀妧平鬢角,轉看紀初桃：“長公主玉有恙，怎是小事？若下人服侍不力，便趁早換些聽話的。”

面前的紀妧不怒自威,高貴而清冷，鬢發梳得齊整,褶一不茍，是紀初桃記憶里最悉的模樣。

無法相信夢里大姐倒在泊中不省人事的樣子,那畫面是回想一次,便讓心尖揪疼。

“大皇姐……”紀初桃走過去,如兒時撒般輕輕擁住了紀妧的子。

紀妧一愣。都道“高不勝寒”，習慣了孤獨與冰冷，卻忘了被人擁抱是怎樣溫暖的滋味。

紀妧面上松,僵地任妹妹抱著,幾番啟,清冷道：“又有事相求？”

紀初桃搖了搖頭,將抱得更些，細聲道：“皇姐，宮城守衛至關重要,你要留心。”

紀妧笑了聲：“這等事，何時到你心了。”

察覺到妹妹的患得患失，紀妧想起之前提過的夢境，沉片刻，方放緩聲音道，“你病未愈，宮宴便不必出席了，回去好生歇著。”

紀初桃鼻尖微紅，點了點頭。

宴代表天家威儀，這副樣子，的確不方便赴宴。此番宮，只是噩夢醒后惶惶難安，急著來確定紀妧的安危……

紀妧素來不信鬼神夢境，只信自己。宮變這等生死大事，紀初桃不知長信宮有無細作窺探，慎之又慎，沒有像上次那樣沒頭沒尾地將夢境和盤托出。

不管怎麼說，夢見了未來的一切，便占據了先機，只要暗中搜查證據，與大姐里應外合，逆天改命也不無可能。

只是，祁炎他……

大姐倒下的，祁炎帶的劍，夢中最后那幅畫面到底意味著什麼？

祁炎沒說完的那句話，又是想向傳達什麼？

想得頭疼，紀初桃扶著宮墻，蹙眉頭。

“殿下，您怎麼了？”拂鈴忙扶住紀初桃。

“三皇姐！”紀昭的聲音傳來，見紀初桃臉不好，忙向前關切道，“皇姐生病了麼？”

又轉頭吩咐隨行的侍：“快去宣太醫，扶皇姐去永寧宮歇息！”

紀初桃緩過那一陣暈眩，深吸一口氣，擺擺手道：“不用，本宮沒事。”

紀昭端詳著紀初桃的臉，見恢復了力氣，便稍稍放心了些，笑著道：“三皇姐也是要去紫宸殿赴宴麼？方才朕瞧見，祁將軍已經先一步到了呢！”

以前未曾發覺，紀昭在面前提祁炎的次數，似乎有點多。

“看來，關心我和祁將軍的人還多的。”紀初桃笑了聲，大概因為不適，嗓音比平日更為輕些，的沒有什麼侵略，“去年祁炎剛送去我府中時，也有人不惜用見不得的手段，也要撮合我與祁炎。”

紀昭笑意一頓，訝然道：“竟有這等事。皇姐，那人是誰？”

“是個死人了。”紀初桃嘆了聲，看著面前長飛快，如今比還高半個腦袋的年天子，“其實本宮一直想不明白，你說他一個文人，費盡心思撮合我與祁炎，對他而言又有何好呢？”

紀昭愣愣抬眼，待他仔細看時，紀初桃依舊眼眸干凈，仿佛方才的話只是隨口嘆一句。

踟躕半晌，紀昭小心問道：“三皇姐，可是朕說錯話勾起你的傷心事了？”

紀初桃相信紀昭此刻的關心不是作假，可是若他真的有分寸，何至于在掌權后護不住一個大姐？

紀初桃心有些，未窺夢境全貌，亦不敢妄下斷言，唯恐言多必失。

想到此，紀初桃輕呼一口氣：“人生病了，難免會胡思想。皇上去赴宴罷，大家都等著你呢！”

“三皇姐！”紀昭在后握了握拳，低聲解釋道，“朕……從未想過傷害皇姐。”

也許罷。紀初桃想。

只是有的人不明白，并非只有親自拿刀捅人才“傷害”，借刀殺人，對手足至親而言何嘗不是一種傷害？

回到府中喝了姜湯驅寒，紀初桃總算暖和起來，只是依舊沒什麼力氣，倚在書房的榻上看書。

要麼再試著睡，看能否續上昨天未完的夢境？

紀初桃覺得可行，便蓋好毯子仰躺，閉目假寐起來。

可越著急睡便越睡不著，紀初桃想著也許是書房不舒服，便又挪去臥房躺著。翻來覆去折騰許久，反而越發清醒。

“都怪挽竹，早不醒晚不醒，偏生卡在那種時候！”紀初桃瞪著眼睛腹誹不已。

正此時，拂鈴來報：“殿下，祁將軍來了，在門外候著。”

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紀初桃心臟驟然一，糟糟坐起來，赤腳踩在毯子上幾番踱步，終是一咬牙道：“說本宮子不適，不見客。”

拂鈴頓了頓，道：“是。”

紀初桃松了口氣，撲回榻上，將臉埋在被褥中胡蹬了蹬。

有多在乎祁炎，就有多在乎昨夜的那個噩夢。可還未捋清夢中所有的，只怕此時見到祁炎，會控制不住緒。

正悶悶想著，忽聞窗扇傳來悉的輕響。

紀初桃猛然抬頭，循著靜去，果見祁炎稔地推開窗扇，翻窗進來。

堂堂長公主府，他來去自如不說，還不會被霍謙發現。

紀初桃與祁炎四目相對，心中懊惱無比：就不該說自己子不適的，以祁炎的子，怎麼可能不來探病照顧？

果然，祁炎沒有毫逾墻翻窗的愧疚，皺著英氣的長眉，朝紀初桃道：“宴會上不見殿下，便來瞧瞧。”

說罷，他俯扣住紀初桃的腦袋，不給后逃跑的機會，傾首與額頭抵著額頭，似是用這種方式試探的溫，問：“生病了？哪里難？”

他嗓音低沉醇厚，呼吸罕見地有些不穩。

紀初桃能想象當他聽見自己病了，是如何不顧一切從宴會上奔來，因為擔心而跑得氣吁吁。

他的掌心寬大而炙熱，烙在后頸。

紀初桃嗓子里像是梗著一團棉花，酸酸的，只好垂下眼躲避他的視線，輕聲道：“本宮沒事了，就是疲乏想睡會兒，你……你先回去罷。”

怕夢里的事應驗，怕祁炎為第二個晏行，更怕祁炎察覺到的不對勁會刨問底……

“我想陪你。”祁炎說，明顯的擔憂。

紀初桃堅持：“若是侍從來了，見到你在這，像什麼樣子呢？”

“殿下便將我藏起來。”祁炎低低笑著逗，說的是行宮溫泉時，紀初桃將他藏在柱子后的那事。

見紀初桃心神不定，祁炎稍稍放開些，從懷中出一個油紙包道：“我給殿下帶了好吃的。”

打開一看，是晶瑩亮、馨香撲鼻的火晶柿子糕。

他還記得紀初桃柿子。

紀初桃鼻一酸，氣息已有些不穩了。自己仿佛站在一獨木上，一頭系著大姐，一頭站著祁炎，稍有不慎，便會讓另一方墜無間深淵。

吃著糯清甜的柿子糕，紀初桃心里卻一陣陣發苦。

直到祁炎皺眉手，輕輕去眼角的潤，才恍然明白，原來苦的不是柿子，而是自己的眼淚。

“難吃？”祁炎挲著的眼角，有些無措，有些心疼。

他越是放下段溫哄人，紀初桃便越是難自已，打著嗝，不住抬手去眼睛，可淚水怎麼也不干凈。

“難？”祁炎又問。

紀初桃抿著點頭。

“有我在。”祁炎將眼睛的手輕輕撥下，順勢將攬懷中，擁住，用自己的溫和力度傳遞安定。

“知道我擅長什麼麼？”他問。

話題突變，紀初桃沒反應過來。

“打架，未嘗敗績。”祁炎自己給了答案，幽沉著眸子道，“誰讓殿下難？臣揍他。”

他是認真的。紀初桃想難過也不了，繃不住噗嗤一聲。

聽著祁炎強勁的心跳，很想不顧一切將夢里的事和盤托出，問他最近消失的這段時間在忙什麼？

晏行所說的“危險的事”又是什麼？

而他娶自己的籌碼，是不是真的如夢里那般建立在傷害大姐的基礎上？

可不敢。

若是只涉及紀初桃一人的安危，愿意相信祁炎，賭上一把。可夢里的賭注太大了，不能拿姐姐們的命冒險……

紀初桃從祁炎懷中抬起潤的眼睫，紅著鼻尖認真問道：“祁炎，除了晏行的過往外，你可還有什麼事瞞著我？”

祁炎蹙眉，心里的怪異一閃而過，反問道：“殿下因何這般問？”

紀初桃道：“就當本宮任一問，我想知道答案。”

……

想必是速則不達，接下來連著十來天，紀初桃都沒有再做那些夢。

時值九月，離夢里某年的冬日宮變越來越近了。

過幾日便是紀初桃十七歲的生辰，紀妧召宮商議生辰宴之事。

輦車行進宮門前需查驗份，今日守城的羽林衛似是新的將領，不認識紀初桃的輦車，抱拳道：“請出示進宮腰牌，好讓卑職核查份。”

紀初桃覺得這個嗓子有些悉，挑開紗簾去，不由呼吸一，如墜冰窟。

那羽林軍左郎將生得牛高馬大，面瘦而黑，顴骨有一道淺白的疤痕，看上去滿煞氣，與夢里那獰笑的叛賊如出一轍！

真是冤家路窄，紀初桃放出去的暗線還未查到結果，他倒自己送上門來了！

紀初桃控制住緒，待進了宮，便低聲吩咐拂鈴：“去查查方才那個臉上有疤的羽林軍將領，本宮要他的全部消息。”

拂鈴并未多言，福了一禮，便悄聲退下安排。

拂鈴的作很快，不出三日，便將那叛賊的過往及親友人際了個八九不離十。

看到手中那份箋時，紀初桃蹙眉頭，久久沒有回神。

叛將姚信，汝人，曾任幽州參將，與瑯琊王有私。

出乎意料的是，他竟是祁炎舉薦的羽林軍左郎將，前些日子才調回宮城值守，難怪之前紀初桃放出去的暗線沒有查到消息。

祁炎舉薦的……瑯琊王的人？

紀初桃忽然想起前幾日，問祁炎有無事瞞著。

那時，祁炎凝著的眼睛，低沉道：“沒有。”

他撒謊了嗎？

莫非祁炎與瑯琊王有私，共同謀議……

“不對！”紀初桃很快否認了自己的這個猜想。

在夢里，姚信被祁炎斬于馬下，所有宮的叛賊連同長信宮的人皆被肅清，朝中局勢一夜之間變了天。

如果祁炎亦有反心，那他為何又要殺了親手舉薦的叛賊姚信？

夜里，沐浴的湯池邊。

紀初桃穿著單薄的裳，赤腳站在冰冷的地磚上，沒有去兌好熱水的湯池中浸泡，而是著面前的一盆冷水。

據北燕行刺的那次經驗，便知夢里的預示可憑借人力改變。

紀初桃想過了，讓大姐理掉姚信是小事，只是若大姐問及理由，追溯源，必定會牽連到舉薦此人的祁炎……

“若祁炎不在宮變時殺姚信，則沒有機會自證清白立功。可若放由宮變發生，則大姐境會變得危險。”紀初桃喃喃。

如今，夢里缺失了關鍵的一環，許多問題了解不開的死結。

上一次夢見宮變之事，是自己著涼發熱之時。

想到此，紀初桃深吸一口氣，閉上眼睛，端起面前的冷水兜頭潑下。

嘩啦一聲，先是刺骨的一陣寒意，繼而瞬間回流，連呼吸都凍結，打了個寒戰，跺著腳抱臂嗆咳起來。

聽到屋的靜，挽竹和拂鈴匆忙捧著進來，見紀初桃渾冒著冷氣，侍婢們都嚇傻了。

“殿下，深秋寒涼，這冷水便是連強壯的男人都不住，更何況您這千金之軀！”拂鈴痛心不已，匆忙拿著毯子裹住紀初桃，又吩咐外頭的小宮婢趕去熬姜湯。

紀初桃緩過那一陣冰冷的刺痛，回暖，輕而堅決地推開拂鈴，呼氣道：“還不夠。”

說著，又要去提剩下的半桶冷水。

挽竹試圖去搶那桶水，眼一紅，哭道：“殿下莫不是中邪了？自從上次夢里魘著，奴婢醒殿下，殿下就不對勁了！”

紀初桃鐵了心要淋完冷水，爭搶間，忽見一片影籠罩，悉的、扎著玄黑護腕的長臂來，輕而易舉地住了紀初桃提桶的手。

后，悉的聲音傳來，沉沉問：“什麼夢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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