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燈今日穿了一玄, 做男裝打扮，頭發也高高束起。明眼人一看便知是兒家，只不過為了方便出行才作此打扮, 大多善意笑笑，也不說什麼。

當然, 哪里都不了那等日盯著別人說酸腐之話的老學究。反正話遞不到宋燈跟前, 便權作不知道。自己活得暢快就行, 哪還要在這些無足輕重的人跟前扮個十全十。

旁的陳蓉也做了男子裝扮，打量宋燈, 發現確實不在意旁人目。

宋燈剛好轉向，面上帶著淡淡的笑，陳蓉同對上目后，率先移開了眼。

宋燈則順勢多看了幾眼。陳蓉確實是楚楚人的相貌，在過去的幾年里，也習慣以這樣的面貌示弱，這幾乎了能夠生存下來的不二法門。可在決定踏上宋燈的“賊船”之后, 便發了狠勁去改, 刻意肅起眉眼，顯出幾分凜然不可侵犯來。

宋燈倒不覺得矯枉過正。

畢竟陳蓉相貌多顯得弱可欺，又不同宋燈, 家世背景雄厚, 縱使溫言語旁人亦不敢小覷，所以只有先自己立起威風，讓旁人知道不好說話, 接下來才能真正做點事。

宋燈帶著陳蓉來到了青州城門。

先前，在陳蓉向宋燈介紹青州的水土風時，陳蓉曾偶然提起過前知州在任時就開始修建, 一直到他離任都未完全修好的城墻。

宋燈那時便將這事記在了心里，后來也讓人順著往下查出不事兒，不過到底還是習慣親自來看上一眼。

青州地北川，雖不像頂在最前邊的烈州一樣，常與韃靼開戰。可青州離戰火紛爭之地并不算遠，又有不百姓有親戚在烈州，常常收到哭訴亦或尋求投奔的書信，一來二去，自也時時擔憂開戰。

在這環境下，前知州提出要修建城墻，以免被韃靼攻，倒也顯得順理章，自然無人反對。自此，青州百姓上便多了一項修建城墻的力役要服，眾人怨懟歸怨懟，可想著總比到時韃靼打進來，大家被抓去充軍，拿著破刀上陣殺敵來的好。

可是城墻一修便是三年。

第一年，青州仿著烈州，依葫蘆畫瓢地建了一個有模有樣的城墻。雖不敢說是堅不可摧，但有了這城墻，就算韃靼打到城門口了，也一時沖不進來，好歹能給城里的人一些息，以致反擊的機會。

青州百姓還來不及高興呢，主建城墻的伍州同和錢州判便帶人把城墻給砸了，說是烈州那邊的城墻不好，韃靼已經索出了相應的攻城械，他們不重新修建的話，這城墻聊甚于無。

于是在第二年青州這道城墻修建好還沒有多久的時候，便又拆了重建。聽聞新修建的城墻特地請了名家構筑，修建好后保準韃靼人的攻城械沒有毫用武之地。

第一年的徭役里，青州死了很多人。

所以聽到有關新城墻將會多麼堅牢的時候，沒有多百姓笑得出來，他們只能嘆口氣，然后安自己，起碼這一次城墻建好后，韃靼就打不進來了，他們也不用擔心像最北幾州那樣，被那些蠻荒人燒殺搶掠。

于是青州人又俯下子建起城墻，在烈日里汗流浹背，又在寒冬里瑟瑟發抖，近乎熬燈油一樣熬著命里剩下的那點力氣和生機。

這一次，城墻建得更慢了，興許是因為服役的人比從前了許多。

而沒等到新城墻建好，伍州同又提出了新問題——他們建城墻的磚石不夠好，到時韃靼人拿撞車多撞幾次亦或者用火去燒，興許城墻就要壞了。

這命途多舛的城墻還沒建完又被拆了，伍州同特地讓人從南邊運來堅固的石料，讓役人先將石料磨規整模樣，再第三次建起城墻。

這一建，還沒等到城墻再次落，知州便突如其來地調了任，伍州同和錢州判也閉門不出，只有服役的苦力仍在按部就班地修著城墻，因為沒有人讓他們停下來。不過他們多注意到這段時日了監工，雖不敢完全停工，但多半選擇趁著這個時機多躲躲懶。

宋燈自到青州以后，但凡出門都是輕車小轎，戴著幕籬，一點真容不。因此，縱使此刻大大方方地站在城墻邊，來往的人里也沒有個能認出的。

出手，了這城墻。石料確實還算堅，卻遠不值傳言里那個價。

自打聽聞這城墻用各種借口造了三趟，查辦過好幾個貪污吏的宋燈便明白里邊是什麼事了。

宋燈聽陳蓉細細講述前知州在任時的形后，心中更是約有了底，猜測伍州同與錢州判和先前的馬知州原本不是一路人，是后來才上的馬知州的船。

伍州同這兩人算青州長駐的，在這荒涼地界待的久了，自覺升遷無，便一心只想撈錢。在馬知州上任之后，興許是馬知州向他們允諾了什麼，這兩人便開始替馬知州撈錢。

宋燈會這樣想很簡單。

畢竟伍州同二人做的那些事，樁樁件件都是要馬知州點頭的，馬知州不可能對此一無所知，那麼定然要分一杯羹。再如果，這些事不是馬知州主導，而是伍州同兩人買通馬知州，要他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為何伍州同兩人不對宋煬施以相同手段，而是一上來便阻礙，將宋煬得罪個干凈？

這麼前后一串聯，宋燈的猜測便呼之出。

宋燈陷沉思的時候，陳蓉也沒有閑著。見宋燈對著城墻出這樣凝重神，心中揣測這城墻大抵是個可以發作的由頭，只是不知宋燈這第一刀是要砍向誰。

努力回想了一番宋燈近來向問的問題，心中逐漸浮現一個名字。

伍煜。

“在想什麼？”

宋燈突然的問話嚇了陳蓉一跳，猶豫了片刻，還是低聲說了實話：“在想姑娘是不是要對付伍州同。”

自那日與宋燈談話后，陳蓉那一聲宋妹妹便再不出口，同侍一般喚小姐又太奴婢膝，想來想去，只能敬稱一樣喚聲姑娘。

好在宋燈對這些小事并不上心，輕而易舉地接了這個新稱謂。

宋燈沒有直接肯定的猜測，而是問：“你說這城墻還要不要建？”

陳蓉抬頭，看著上邊禿禿，只建了一半的城墻，臉上滿是漠然。如果說最開始，還曾因為知州那些抵外敵的話而心懷期盼，那麼這三年下來，對這道城墻早沒了期待之。

陳蓉道：“有什麼好建呢？再建下去，修城墻修死的人說不定比韃靼打進來殺的人還多。更何況，說了這麼多年，也從沒見韃靼真的打到青州，何必杞人憂天。”

因距離韃靼人近，青州每隔一陣便會流言四起，擔心韃靼打到青州。時日一長，大家漸漸便習慣了這種恐慌，只一心想著不會殃及青州，若真殃及，那便是命，跑也跑不了。比起那遙遠的威脅，確實是眼前的徭役更要命些。

宋燈想，這應當就是大多數青州人的想法了。

開口道：“城墻還是要建完的。”

畢竟從前世來看，這次韃靼很有可能打進他們前邊的解州翼州，就算他們修起來的城墻再尋常，那也比沒有城墻來得安全，沒有城墻的話，韃靼攻進解翼時很可能就順帶沖進青州劫掠了。

陳蓉聽了，沉默不語。顯然，并不贊同宋燈的決議，卻沒有出言反駁。

宋燈道：“但不會像之前那麼建了。”

陳蓉抬眼看。

宋燈道：“要給糧給錢，像正經雇傭力夫干活一樣，讓百姓高高興興地把這個墻給建好。要讓每一個人知道，在新知州手下，建這道墻是為大家保命的，斷斷不會催大家的命。”

做好事是真心的，收買民心也是真心的。畢竟他們的時間不多，能越快盤活青州越好。

陳蓉很早就不將宋燈看作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心知說話向來說到做到，不提醒道：“這是不小的支出，州府的錢可都掌握在伍州同手中，要他乖乖開倉放糧可不容易。”

宋燈微微一笑，出點狡黠：“你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加之罪，何患無辭’？”

陳蓉心頭微，道：“姑娘，這可不像好人做的事。”

宋燈道：“我向來是對君子做君子，對小人做小人。”

陳蓉聽了原本只是笑，可想了想，發現宋燈確實是這麼做的。先前曲意逢迎，腹藏，宋燈便將計就計，同做戲。如今愿意將一切攤在臺面上坦白，宋燈便也不遮掩，做什麼都大大方方。

陳蓉道：“你想怎麼做？”

宋燈道：“青州的百姓苦累了這麼久，自然要唱出義子含淚滅親，仁知州震怒斬貪的大戲給他們聽，讓他們松乏松乏。”

陳蓉聽到義子時便意識到了什麼，再聽到含淚滅親時，心中說不上是沉了一口氣，還是松了一口氣。

宋燈拍拍的肩，道：“好啦，放松一些，但凡戲曲，名頭總要夸張一些，不會讓你父親有命之憂的。”

其他就不敢保證了。

陳蓉自然也聽出了這個意思，可沒有猶豫太久，便道：“不敢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