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活軍請客吃得當然是好東西，桌上四個人，六菜一湯，湯是鴨湯，被撈走了，留的清湯，切了些菜蔬在里面。菜里三道帶了葷：炒的丁，醬的雜，骨架謝雙瑤人鹵起來，今天一整天燒鹵鋪子都散發出濃香，鹵鍋重新支起來了，聽說還從彬山帶了好鹵水來。

甚至問于縣令要不要喝酒，于縣令婉言謝絕，外男和大姑娘坐在一起喝酒像什麼樣子！如果謝雙瑤漂亮一些，那就是兩人已經勾搭的鐵證。

當然，在臨城縣沒人會懷疑什麼，于縣令今年四十歲，比謝雙瑤的爹還大，謝老爹今年才三十五，一聽于縣令不喝酒就下了桌，謝二哥和一個瘦小馬臉姑娘打橫陪著，謝雙瑤坐下來先說，“不喝酒那就吃點茶，邊吃茶邊說點閑話。”

很明確告知于縣令要聽什麼，和謝雙瑤打道有一點好，不喜歡猜別人也不喜歡別人猜。

于縣令就一邊喝涼茶一邊斟酌著說起南省乃至天下的局勢。“肯定是的，也已經很久沒有收到北邊的消息了。”

這也很正常，臨城縣在三省界，四周崇山峻嶺的，再往東邊走一百多里就是海，這些年又海，民生越發凋敝，從前有個礦，和外界還定期往來。十幾年前鬧過一場，礦沒了，礦監遲遲沒有恢復，連私礦都沒有，也不產什麼，更不在漕運沿線，商路一斷，原本還算興旺的縣城迅速就衰敗下來，也失去和外界往來的通道，縣城還有兩三千人居住都算是底子厚的，再一個還因為一點，現在這年頭住在村里更怕遭賊。

沒有商隊，這條線上的驛站更是多數都荒廢了，邸報也送不進來，只知道北邊，但不知道什麼樣子，但省的消息還是通的，臨城縣往南面的通道是敞開的，“南省現在作的就有十幾起，佃戶抗租，織戶和佃戶又要打。省城也是焦頭爛額，吳興那一帶是腹心之地，不能，大兵都鎮守在吳興——兵營在的地方又是一重。”

“和我們接壤的幾個縣城麼？”

“可有輿圖？”

“省城對我怎麼看？”

謝雙瑤每句話都問在點子上，于縣令聽得渾不自在，但他沒有別的選擇，要死城破當天早就死了，甚至更早，在馬百戶一次次剿匪，一次次買活回來又報大勝請功的時候就該鬧起來了。他終究是個識時務的縣令，全家人也都在任上，所以回答得很爽快，“輿圖有的，黃冊也有，都在衙門里鎖著，由書吏們看守。”

書吏都是本地人，不會不知道眉高眼低，于縣令說接壤的幾個縣城并沒有起來，“南省，在前些年天候不好，畝產低了，糧食不夠吃，要砍桑樹改稻田，織戶不愿，要加租，佃戶不愿，還有鄰村爭水、修堤壩也常打起來。”

謝雙瑤說，“核心矛盾其實還是不夠吃，這個主要是他們搞綢那幾個縣城的問題，我們這些縣人口，紡織業不發達，倒還好，了一個很大的矛盾源。最多又鬧天災鬧瘟疫，流民問題。”

說話和一般人不一樣，但于縣令適應的很快，畢竟已上幾堂課。他嗯、嗯地附和著，“謝姑娘明鑒。”

還想說幾句奉承的話，被謝雙瑤阻止，“我們說的每句話都會被記下來，不要浪費小吳的筆墨，會被記恨的。”

馬臉姑娘適時白了于縣令一眼，翻過一頁麻紙，運筆如飛繼續寫。于縣令立刻謹慎起來，惜字如金，“明白了——省里的話，省里對買活軍沒有什麼印象。”

“沒印象？”謝雙瑤有一吃驚，“我占了云山縣都三年了。”

“云山縣雖然說是縣，但海以后人都跑了，幾空城，時時還有海匪倭寇侵擾，其實要不是買活軍占去云山縣后開始曬鹽，我們幾年也聽不見那里的消息。”

于縣令回答，雖然云山縣距離臨城縣就三四十里，但雙方消息一樣傳遞不便，“在買活軍占據之前，那縣令都棄而去，聽聞買活軍進去的時候，城里就三四百號人，可是真的？”

謝雙瑤笑了，“差不多吧，現在不一樣了，有空可以去看一眼，現在那里隨時都四五千人。”

于縣令嚇了一跳，細想又覺得也有道理，買活軍曬的鹽實在好，賣得和土一樣便宜，不到兩年時間，臨城縣都沒人吃鹽了，鹽攤派下來賣不出去，縣衙到鹽道極大力，拖欠鹽銀已經一年多，于縣令不得不一次又一次要求馬百戶去剿匪，換來的是一次又一次的買活，第五次買活歸來以后他念想向上峰請援，謝雙瑤派人給他帶信，明言馬百戶已經被嚇破了膽，他要敢寫信求援，買活軍城不會到毫阻攔。

于縣令是外地文，在本地沒有基，闔家又都在任，他自己可以死，家里人怎麼辦？更何況他自己也一點不想死，便回信給謝雙瑤要銀子，謝雙瑤給他二百兩讓他堵了鹽道的，馬百戶報大捷：剿匪千余，匪首謝六姐當即授首。

因為匪首是個人，沒什麼人太當回事，捷報到省里，連點驗首級的使者都沒過來，也是路難走，省里意思意思給了些虛職就打發了，于縣令想免稅賦，門都沒有。事實上今年買活軍在秋稅之前開城門，于縣令絕之余反而松口氣，至秋稅的事不用心了，今年肯定是齊不了的，自從春天買活軍說要攻城，夏糧就沒人，農戶都是極狡詐的，手里的糧食著不肯放，害怕給了府，買活軍城后又要再一次。城里也不敢出去追繳，鬧起來買活軍正好就勢城。

“省里以為買活軍已被剿滅，再說當時報的匪首，還是流，現在省里自封為王的軍還有兩個，大義來說自然要先剿滅他們，腹心之地織工也屢屢鬧事。北方商路斷了那麼久，臨城縣對省里已是可有可無，眼下本騰不出手來搭理我們幾個縣。”

他仔仔細細對謝雙瑤講了省里的局勢，又忍不住規勸道，“但那也只是因為臨城和云山都是小縣，若謝姑娘年再下幾城，定然會惹來省中垂注，便是中書只怕也會撥出兵力啊！南省固然無暇關注，可江省卻有強兵駐扎，離臨城也不過就是四百多里地，若是中書派出督，可以統調二省之力，云山如何相抗？謝姑娘，只怕幾年不宜大刀兵。”

謝雙瑤笑著說，“我什麼刀兵——邊吃邊說。”

招呼著拿起鹵架，用手細細地撕扯著吃，還要吮吮骨頭，咯嘣咯嘣地把骨嚼下來，骨頭也咬渣子，吮盡味道，渣子吐進骨碟里。這副吃相實在可觀！于縣令看得怪異得很，謝雙瑤非常干凈，和接過一段時間的人都能發覺，吃飯也絕不把殘渣扔到地上，鄉下人決計不會有那些講究，說句斗膽的話，甚至天潢貴胄都未必會有，但另一面的舉止又實在非常野。

“于縣令嘗嘗，不要吃架的，沒有味，鹵架的味在骨頭里。”一般吃一邊招呼于縣令，于縣令不敢相抗，而且此也沒有同僚，便壯士斷腕一般抓起一條鹵架子，囫圇咬了一口，卻和以往鹵味都是不同，并非一味死咸，咸中微甜，甜里又帶了一辣味，不嘶了一聲，“好辣味！莫非放了茱萸？”

說著就灌了一大口茶，謝雙瑤被逗得一笑，“這點辣就不了？于縣令白做川人。”

但于縣令還是有川人脈在，吃了兩口吃出味道了，一邊嘶嘶哈哈一邊趕著把一條架子吃完，到底沒有學謝雙瑤嚼骨頭，只是把骨咬下來吃了。謝雙瑤讓兩個陪客也手吃，“有日子沒葷腥了吧？”

于縣令不瞞他們，“算算將一個月了。”

“一個是著，一個是天氣實在熱！”謝雙瑤也說，“我今天讓人趕了十幾頭豬來，明天起城里又有賣。”

到底還是江南水鄉，臨城縣也不至于苦得和那些北面的小城一樣，那些小城是真的連日子都過不清，新皇登基都三四年了，還按老年號過日子。臨城縣一般來說還是都有葷腥賣的，實在不行水鴨子斬下來，乎乎燒一碗湯也能喝。這一陣城里沒得賣，如謝雙瑤所說，一個是買活軍來，了，百姓都不敢進城，貨也斷了，還有一個就是天太熱，殺一只豬若是半日賣不完，過三四個時辰，到下午許就臭了。

日日能殺豬的縣城定然是富庶的，人口要足夠多，才好消化豬上那所有出產。謝雙瑤居然人趕豬來，于縣令猜測要有大作，做詢問狀，謝雙瑤說，“要修路！我三哥來就是為了這事。”

謝老爹是屠戶，趕豬來殺了賣，謝三哥原來是管修路的，于縣令心里尋思，口中搭訕著說，“修路好，修路好。”

“你又知道修路好了？裝，”謝雙瑤穿他說，“課上說了多次不懂要問，今天閑聊就先原諒你，下次罰錢。”

于縣令心里很冤枉，誰不知道修路好？修路總比沒路好吧！但他不敢發作，把干干凈凈沒有一的架子放到桌上，看架子已吃盡了，眼神往那碗塊上一溜，“謝姑娘修路自然是有用意的，還請姑娘指教。”

“你知道云山縣的路已修好一條了嗎？”謝雙瑤問他。于縣令吃了一驚，“不知，想來是修的鹽場到縣里的那條路？”

“那條路從鹽場到云山縣再到彬山，但是通終究是不便，之前我們的鹽只能通過碼頭賣，很不方便，等彬山到這里的路修好了，可以從彬山轉運過來。”謝雙瑤說到這種事就顯示出非同一般的見識，這樣指點江山的口吻不是一個子——甚至不是一個員該有的。“臨城縣是三省界，運到這里，三省的鹽商都可以過來買鹽。”

于縣令激得全發麻，他從未想過臨城縣這樣的地方也能為三省私鹽轉運中心，但轉念一想，又覺得艱難，“姑娘大才！可、可，這……這要斷了多人的生路！”

謝雙瑤角就流.出了一譏笑來。“那不是正好嗎？買活軍威名不顯，礦又永遠人做工，那些煮私鹽的有膽量就盡管來。”

于縣令這才記起買活軍是怎麼把馬百戶的膽子打散的，馬百戶他是知道的，曾經很有雄心的一個人，如今滿腦子想的都是怎麼賺自己的買活錢，天領著一幫老城卒上課，語文學得比誰都認真。

他是國朝進士，怎麼也不該背主投賊，尤其這賊還是個姑娘——還是個屠戶！于縣令更是謹小慎微，從未想過自己能和從龍之功沾上什麼邊，但如今他心中甚至興起一個自己都難以相信的想法：謝……謝雙瑤占據了鹽鐵之地，手里又有這樣的敢戰之軍，奪得城池之后并未樂，就連待客也是四個人吃一只，反而花錢修路。

……是要圖謀天下嗎？這個又黑又胖十四歲的村野人要圖謀天下？

但這想法實在太荒謬了，甚至就連謝雙瑤本人都似乎本沒想過這茬，于縣令玩味了一會終究是拋到一邊，不敢做什麼勸進獻策的事，現在時機不對，而且誰知道買活軍能猖狂幾年？世更要謹慎。

不過他開口問通商事的時候就簡潔直接了很多，謝雙瑤喜歡直接的人。“金家還有許多商戶都想知道，本地生意該怎麼做，部買賣一如既往，但對外該怎麼辦理。”

又說，“本地有很多商鋪都是分號，要向本家賬，不知道賬該怎麼做。”

謝雙瑤笑了，夾一筷子雜吃，“生意肯定要繼續做的，但你們都是我的人，沒有把我的錢給外人的道理，對生意繼續做，對外生意以我的名義繼續來做，向我賬，我給他們賞錢。”

給賞錢這等于是商稅了。

于縣令想這也應該，謝雙瑤是個財迷，不可能把利讓給商戶，而且現在實際上臨城縣沒有商戶，只有的奴戶。“賞錢是……是每次看心發還是有數的？”

謝雙瑤指了一下馬臉，小吳說，“每行每業不同，犯錯扣錢，但大致都有數。”

聲音很清脆，但了一刁鉆，謝雙瑤沒什麼架子，可小吳一看就是狗仗人勢的那條狗，但話還是代得清楚，“想做什麼生意先來找謝姑娘講價。”

“金家老家在吳興那邊，有錢，一貫做糧米生意。”于縣令問個清楚，“昨日吃了白面饅頭就想去云山縣買面——”

縣令不一定要通曉實務，于縣令在這件事上不老練，此時頓了一下，這才忽然想起，云山縣陸路不便，現在去私碼頭只能走海路，往來要打通的關節多，而且很可能被海寇盯上，這買賣可能并不如金縣尉想得那樣好做。除非——除非云山縣往臨城，臨城往其余地方的路修好了，那就又不一樣了。

修路的好原來在這里！的確是眼見得著的好！

小吳說，“哦，我知道了，金縣尉撮合生意肯定要拿辛苦費的，這種以后都算是賞錢。姑娘大方，賞得不比原本得的。”

于縣令的思想轉換得和金縣尉家那個機靈兒一樣快，曉得以后有些費用名目都會有變化，但道理差不多，這時候想順拍幾句馬屁，又強行忍住，這種違背常年來習慣的舉做來很辛苦，但好在他畢竟是進士出，學習能力是在的，又問，“這些細務都要來問姑娘嗎？”

“那不然問誰，兩個縣也就大幾千人的盤子，大部分人還都是服務業農業，”謝雙瑤又說難懂的話，“這點盤子還是照看得過來，不過如果你們學得快，我可以早點懶。”

謝二隊長甕甕說，“我們買活軍所有人都做活，六妹也一樣。”

于縣令唯唯應了，謝雙瑤嘆口氣說，“我這里就是人不夠，大部分都只能做活，管不了人，急缺能管人，讀過書的，上來就肯干的活死人。”

讀書人在哪里都是寶貴的，于縣令有一不祥預，沒想到謝雙瑤并未止于暗示，下一步就說得很直白，“于縣令，你那些同年、同鄉、同學，有沒有什麼在附近幾省的？給我留些名字，我可以給你發賞錢，這是第一步的好，第二步好你自然也能想到，金縣尉他們都是本地人，江南這邊讀過書的人也還算多，他們都有很多親戚，你一個外鄉人最好還是給自己拉拔一些幫手，這里外鄉人本來就，從臨城縣出省也有些遠，所以我給你留了最多的時間。”

為讀書人，總有些風骨，于縣令沒有殉城已經是千夫所指，無再見故人了，要他再寫一張單子出來，將生平親友全都陷其中，這是何等的罪孽！

這樣的底線原本不容越，即便是以死相挾也休想于縣令能夠答應，但謝雙瑤很會說話，把他和金縣尉，本鄉人和外鄉人對立起來，由不得于縣令心頭就是一：若在以往，清濁分明，他是進士，永遠比捐清貴，雙方走的是兩條路，本無從爭起，所以也就和和氣氣。但現在他們都陷在買活軍里，謝雙瑤哪講什麼清濁、進士捐的規矩，金縣尉等人對他的尊重也就逐漸浮于表面……

但換句話說，他們依然都是臨城縣的盤子，在彬山、云山縣那兩面前又是一家人。

已經完全進政壇思維模式的于縣令苦笑一聲，拱手道，“容在下斟酌幾日。”

“你沒有推說記憶力不好，這點很不錯，給你五十文賞錢，在我這里說話要直接一點，我要想的事很多，不喜歡再琢磨人心。”

小吳低頭記賬，稍后和于縣令要結算的。謝雙瑤也不是非常著急，“你還有點時間的，畢竟你是兩縣唯一一個進士，目前這是你極大的優勢。”

鹵架吃盡了，生炒小公也不知不覺吃了，得很，也加了一點茱萸，辣辣的非常惹味，九寸的盤子盛得冒尖，四個人都向它下筷子，謝二哥食量大，不言不語吃了半盤子，醬雜剩了一些，雖然加了料酒、茱萸，還是有些腥味，謝雙瑤吃兩筷子就不吃了，“以后雜還是鹵著吃。”

那碗水鴨湯被端下去，下了四碗米上來，湯里飄著青菜、鴨，還有幾片干海帶，于縣令很詫異——干海帶在這些年是很珍貴的海。

但煮鴨子的確鮮，鴨味被海味的咸鮮化解，鴨，米非常味，鮮得人眉頭跳，隨米還端上來一小碗醋，是北方的陳醋，加兩調羹在湯里，畫龍點睛。于縣令把碗里湯都喝盡了，幾乎有些臉紅，但很快想起來這是在買活軍，買活軍不喜歡浪費糧食，便又心安理得起來。

“怎麼說也要等一年后才好和云山縣做生意吧？”吃完米，告辭前于縣令想問得更清楚一點，路一通，本地人的親戚就要來做生意了，這也決定了他上名單的最后時限。“從彬山過來五十多里，這樣的路，修一年是快的？”

謝雙瑤大笑，“要這麼久？”

讓于縣令明天和一起去城外，“讓你看看我們買活軍是怎麼修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