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買活》第10章 張老丈探親
買活軍對張老丈的冒險沒什麼意見,這幫兵士,按劉小旗的話說,“個個都是變不驚,有大將風范”。許縣不乏大戶人家想和他們結,買活軍說是六姐沒有吩咐,態度也頗冷淡,只將張老丈帶上,眾人一發往回走。
車上沒裝什麼貨,只帶了幾袋子煤,要比來時快些,至于此番賣貨所得的銀子,在布袋子里,謝二哥親自挎在腰間,一路上什麼蟊賊山匪都沒敢面。這些山賊大多也都沒什麼鐵,和上穿了厚皮的買活軍打起來勝算極低——固然也可以遠遠地木箭,但準頭堪憂不說,山林間箭也沒什麼用,再說本地的賊大多都是活不下去的佃農,懂得開弓箭的極。
沒了貨,往回走要快了許多,徐地主就不想在驛站住,買活軍到臨城縣之后,強制所有居民剃頭、洗澡,燒熱水燙床板,又運了很多硫磺來賣,讓大家灑在屋角防蟲,熏艾更是常年要做的事,他們還改建了浴室,填了兩個池子,裝了鍋爐,所有一切都是從彬山運來的——買活軍的兵士每天都要洗熱水澡,所以他們還問鄉下人買柴禾。
臨城縣的百姓本來冬之后很多人就不洗澡了,但因為謝六姐干凈,他們也花籌子去浴室洗澡。也花籌子買柴禾回家,服和往年比洗得算勤快,所以臭蟲、跳蚤和虱子經過幾個月漸漸地就絕跡了,徐地主不知不覺間已習慣這樣潔凈的日子,在許縣過了幾夜,覺得上油膩膩的很不舒服,更不想在驛站苦,他極力主張侵晨,趕回臨城縣過夜。
張老丈自然客隨主便,不過他覺得徐地主有些過分講究了,聽徐地主說起臨城縣的改變也很難相信,“每天洗澡?這……若是打頭發得了風寒該怎麼辦?”
這是老的考慮,誰不知道洗洗子干凈了好?但臨城這一帶冬日是會結霜的,偶爾還下雪,這般的寒冷,頂著頭發出去,說不定就得了風寒,得了風寒那就說不定會死,或是留下嚴重的病。哪家沒有一兩個因為得風寒去世的親戚呢?
徐地主說,“短頭發干就好了——也是沒辦法,大王鼻子靈,人,干凈,不了上的臭氣。”
張老丈倒能接這個解釋,但還是很難相信臨城縣居然所有人都掏出錢來買柴禾,“這般寬寬綽綽燒了一冬,怕不是積蓄都要燒沒了?更不說還有那些沒有隔夜糧的人家呢!”
“如今縣里除了80歲以上,12歲以下的,人人都有活干。買活軍發的都是籌子,”徐地主告訴張老丈,“倒也可以攢著買活,但……這世道,沒了營生,買活以后又能去哪里?”
這個靈魂問題擊倒每一個想要積蓄籌子的縣城百姓,況且大家對籌子的保值期限都有約的擔心,就是再吝嗇的鐵公都開始放縱起來,很多人放工時剛領了籌子,就去買鴨湯米吃,饒兩個燒餅,吃得飽飽的,又去浴室洗澡,家里也買了柴禾堆在那里,幾個屋子都燒上火盆。往常只能全屋聚在一起,湊在火盆、火籠邊上熬冬的家庭,今年在冬日也很活躍,大家都出去做活,做完活回來一窩蜂又去浴室。徐地主走的時候,買活軍還在城里建浴室呢,原本那一個是不夠用的了,還要再建三四個,男分開,新開的一律沒有浴池,只有所謂的淋浴。
“連流之輩都去浴室洗澡!”張老丈的眼睛瞪大了,“這何統!”
許縣其實也不是沒有浴室,不過那澡堂子并不多,均是縣中面人家的男丁才能,多開浴室,將所有的男丁都納洗浴范疇,這還在想象之中,但開設浴室便實在太超出常識了。子弱,便是在盛夏也有日日以澡盆沐浴的,多是拿白布揩拭澡而已。張老丈實在無法想象連子都要天天洗澡的日子,而且縣中人家居然能夠服從!
徐地主嘆了口氣,這句話倒是發自肺腑,“老親家,命都要沒了,統能當飯吃麼?”
他拿悄悄地努著另一桌的買活軍,張老丈瞟了謝二哥一眼,謝二哥扇般的大掌正著竹節杯喝茶,瞧著似乎一用力,連竹子都要被裂。
張老丈就不敢多了,嘆口氣也倒茶來喝,著把那口餅咽下去。“唉!這世道!”
他們正在來時的茶棚稍微歇腳用飯,余下三把菜刀也依言帶來了,開的價格和縣城一樣,這讓本地村民很是猶疑,聚在一起低聲商議著——但也不敢讓他們就這樣把刀帶回去,更不敢殺價。其實徐地主倒是理解他們的猶豫,菜刀究竟是有些價錢的,他尖著吹茶,心想若實在不行,便帶回去也罷了,不必為難村民,日后終究還要常來常往。
幾個餅子啃完了,村里人過來,掏出碎銀、銅板,還是買下了三把刀,徐地主那親戚更提出請求,“七叔,聽聞臨城縣啊里招工做活哉,我啊幾個和你同路去看看?勞你照顧哉。”
南方十里不同音,他們的口音連張老丈聽著都有些吃力。徐地主請示地看看謝二哥,謝二哥微微一點頭,“縣里也缺人,不過只發籌子,他們只能在縣里用籌子買了東西回來。”
徐地主忙翻譯,村里人不懂,他又用自己做例子解釋,指著空車,“都是籌子換的,到許縣賣了銀子,銀子在買活軍那里,回了縣城給我籌子,我再用籌子去買貨。”
想要去買活軍治下一探,都是格大膽的人,徐堂侄并沒有因此退,四五個年輕后生換上草鞋,跟著一行人在泥濘的道上緩行——雖然歸心似箭,但昨日下了雨,今日道有些地方被泡,實在走不快,遇到水坑,徐地主一幫人還要設法推車。
買活軍那些大漢并不幫忙,只是抱著手臂站在遠談笑,有幾個人在抱怨連自己帶的鍋都被賣了,今日沒吃到。張老丈聽得詫異,拿眼睛去看親家,徐地主點頭說,“買活軍是每頓都能吃得上的!”
張老丈臉上就有了憂,“盤剝得如此厲害?”
徐地主慌忙搖頭,“不不,不盤剝不盤剝。”
這是良心話,買活軍做了很多喪盡天良的事——比如說竟強買了他家的地!——但他們平時做買賣的確很公道,也不會隨隨便便地欺盤剝百姓,胡收稅,徐地主思索著說,“怎麼說呢,買活軍有錢,彬山是有鐵的,而且應該也喂了很多豬和,縣城的賣的很便宜。要供買活軍日日吃也吃得起。”
“很便宜?”張老丈一下抬高了聲調,“多便宜?”
徐地主說,“豬十文錢一斤,十文錢兩斤,為他們修路,管飯,做事的勞力能吃飽,一日還給二十文,日日剁半只小回去給家人加餐都夠了。”
他邊一個機靈的后輩說,“這還是鄉下人的價錢,他們不懂事,沒上過掃盲班,一天就二十文,我們去做事,一天二十五文!”
后輩一邊說著,臉上一邊由衷地出了城里人的驕傲來。張老丈卻覺得這簡直不可思議!他不斷搖頭,“這,這!”
大家已走了一個來時辰,終于過了縣界,又走了大概小半個時辰,徐地主的人都歡呼起來。“路!水泥路修好了!”
水泥路!
聽徐地主吹了一路的臨城縣,張老丈都沒什麼真實,若不是帶來的鐵犁著實舍得用料,彬山鐵這幾年的確也傳開了名頭,他幾乎以為老親家是發了失心瘋了,了什麼教了,臨老家業全沒了,‘無啦啦’要做生意!張老丈很疼兒,他來臨城縣想看看到底怎麼回事,若是不好,便要設法把兒一家帶到許縣去,好歹婿也是知書達禮,實在不行做個塾師,糊口總是不問題。
但現在,著腳下這條淡灰的路,他使勁跺跺腳,開始逐漸相信親家還是以往那個敦厚明睿的親家,卻又同時開始覺得自己仿佛是在做夢。這——這路?
水泥路和青石路一樣,其實都對驢馬的蹄子有損傷,但那是長期影響,眼下這些畜牲都很開心地離開了泥濘的道,在水泥路上搖頭擺尾地走了起來,蹄子敲出發悶的聲音,呱嗒、呱嗒,車行速度明顯比之前快了許多,幾乎要比人走得更快了。
不用推車,大家的速度又更上了一籌,輕松地走在路上,夸贊著村里修路的速度,“不過在許縣呆了四五日,竟就修好了!”
也不是全都修好,這條路是分段修的,以村落為中心點,往兩邊延展出去,中間還是會有些勘察好系了繩子的路段,還沒來得及修,而從水泥路來到土路,那落差實在分明,就連張老丈都覺得這水泥路的確強于道許多,從心底泛上一羨慕來。他們一路走來,倒是沒看到什麼修路的人,買活軍說昨日下了雨,今日要歇工,“應該都回村里去上課了。”
上的又是什麼課?張老丈很不解,眾人卻都是心領神會的樣子,還彼此討論起課程來,徐地主教誨后輩們,“想做買賣,數學課尤其要好好看,可知道了?”
數學?
張老丈的問題逐漸增多,不過他四看,已無暇再問。不多時,一群人到了城門口,城門大大地敞著,百姓進出自如,城墻下擺了好幾個攤位,幾個老農挑了柴來,旁邊站著七八歲的小孫子,站在一個攤位跟前和攤主說話。
“怎麼全是這般的長輩來賣柴?”張老丈為人也是厚道,見來賣柴的老人多,頓時有些看不過眼。“壯丁們呢?”
“壯丁要上課!倒不是不來,但早些上課,早些考過畢業,一人工錢可以漲五文,因此都寧可父母擔柴來賣。”徐地主看了一眼,在行地說,“這些都不是修路的人,平日里已上過課了,上完課就去山里討柴火,曬幾天來城里賣,這是數學不太好,怕算錯賬,乘今天先生給修路工上課,帶孫子來給他們做算數呢。”
果然,那柴稱過了——張老丈斜眼看,稱還公平,尾不翹不低,幾個人就拿起一只奇模怪樣的筆在本子上寫了起來,寫完了兩邊都看了,攤主道,“你自家算一遍,沒錯了再來簽名。”
原來這里每筆買賣都要簽名的,而那幾個六十來歲的農戶聽了,竟是都扯出一柴來,在旁邊一個大木盆的沙里劃來劃去,寫著些奇怪的符號,念念有詞地算了起來。小孫兒在旁邊一跳一躍,已經迫不及待,“爺爺,沒錯,沒錯,我心算過了,快取了籌子來,我們買糖去!狗兒想吃糖!”
糖!
買活軍難道還賣糖不?張老丈腳步頓時一頓——江南人沒有不吃甜的,以前天下安定的時候,糖也不算什麼,可這十幾年來,甜味也逐漸顯得稀缺了。
他還想再看看,但徐地主已和買活軍割了回來,要領著一行人去浴室。“買活軍的規矩,外人進城必須先去浴室洗澡剃頭——表侄你們幾個的浴資,買活軍給你們出了。”
這謝六姐的規矩著實耐人尋味,張老丈深心里自然不想剃頭——對洗澡其實也深戒心,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已經隨眾人來到此地,想要獨自回去是萬萬不能的,也不好令親家為難,只好半推半就地被親家扯到了城門邊上新建的一間浴室里去。
剛進門就是一驚,“親家,這就是你說要建的水泥房?”
徐地主半晌沒有回話,張老丈瞥去一眼,見他眼神迷離,儼然也是被驚著了,“這、這……這我也不知道……”
他虛著腳步,走到窗臺邊上,去那潔凈無暇的玻璃窗,“我家也能有這樣的窗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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