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間怎樣的浴室？

略有些糙的地面帶著抹刀的紋理，屋里沿墻開了一圈的下水槽，蓋著實實的鐵網——是這鐵網就人驚嘆了，買活軍居然能如此奢靡地用鐵！

再有那玻璃窗，說實話，南方人家對琉璃是有認識的，但燒出來的琉璃往往混濁厚重，不堪大用，而且因其沉重，便是做皿也沒有優勢，頂多只聽說富貴人家能用得上琉璃瓦。——但便是琉璃瓦，和這玻璃窗也沒有可以相比的地方，這玻璃不但又輕又薄，而且潔無暇，亮宛若無。張老丈和徐地主看這玻璃窗就看了許久，隨后急匆匆退了裳進來洗澡，他們倒是想要當即回家里去看看，但買活軍規定了不洗澡是不能進城的。

他們進來得晚，其余幾個外鄉人也不心急，大家在換間已經驚嘆了一番，進了浴室又是連聲贊嘆，這浴室不但有鐵制的下水道槽蓋，而且還有竹制的水管，銅制的彎頭在墻上盤著，又出頭來，一個蓮蓬樣的東西了許多孔子，不知是做什麼用。但這對銅鐵的奢靡使用已是人心慌了，張老丈第一個問，“就不怕人麼！”

一個走進浴室的兵士‘哈’地冷笑了一聲，道，“？哪個敢我們買活軍的東西！”

他催著張老丈等人去浴室一角剃頭，又徐地主，“你去蓮蓬頭底下站好，吼一聲。”

徐地主莫名其妙，只得走了過去，喊了一聲，“站好了！”

隔鄰的多孔墻有人看了一眼，道，“幾號？”

徐地主看了眼墻面上的紅漆，“三號！”

隔鄰就傳來水車的聲音，很快，那蓮蓬頭里便灑了熱水下來，溫度很適宜，微微偏燙，淋灑在上說不出的舒服，徐地主一下就愜意了起來，在水中扭來扭去，洗著子上的污垢，但過了一會兒水便停了，隔鄰喊道，“一桶了！——手！”

徐地主出手去，從墻上挖開的孔里領了一塊薄薄的黃片，隔鄰喊道，“胰子片，往頭上上，得了再喊我放水！”

胰子是常用的，鄉下宰豬也是不吃胰臟的，都是收集起來另外出售，用胰臟、草木灰、豆攪和在一起，一粒一粒，便是最簡單的澡豆，以前江南不缺糖，也加白糖進去做深綠的胰子，這東西貴些，鄉下人家自己洗浴多用草木灰。但不論如何，這樣淡黃的胰子誰也沒見過，在上起著細細的泡沫，全的污垢似乎都輕易化解了，令人愜意非常，徐地主是好潔的，浴室里暖融融的也并不冷，他連忙仔細地著耳后的污垢，頸下、腋下、下，都著意洗，又教著剃頭回來的幾個人如何使用浴室，且為他們辨認紅漆寫的號子。

洗澡對農戶來說，只有夏天是最便宜的，春秋十分麻煩，冬日里洗澡則十分奢侈，能在暖洋洋的浴室里洗個澡，而且是買活軍請客，這幾個本就膽大的小伙子很是珍惜，將一片胰子都用完了，渾得起泡。徐地主是過日子的人家，也沒那麼臟，只用了一半，想把剩下一半帶走又很躊躇，隔鄰那人喊，“胰子全用完，不許帶走，六姐最討厭邋遢。”

他便不敢耍心眼子了，連忙用了剩下半塊，都好了才喊了一聲，“放水！”

那邊水車一響，淅淅瀝瀝水又淋了下來，徐地主連腳趾都了，和張老丈互相了背，只覺得渾輕了三斤，此時另一桶水也放完了，徐地主便被著走去屋外，得了一塊厚布將子干，頭發很短，甩了幾下，又了幾下也就干了，不虞吹風涼。

“你家里送了裳來，兩套。”城里原本幫閑的徐六哥匆匆進來撂了兩套裳，都是齊全的，“鞋也有。臟服這里一總收去洗曬了，過三日來取。喝茶麼？”

茶是便宜的，更間出來是兩大間休息的屋子，里頭做了些長椅，可以往下躺，徐地主怎麼都是要等張老丈的，花兩文錢買了兩碗茶，往椅子上一倒，旅途疲倦煙消云散，幾乎要打起鼾來，他想和徐六哥打聽一下家里的境況，但徐六哥忙得很，進進出出幾乎腳不沾地，這一下進來二十幾個客人，浴室里人手顯然張。

點頭打著盹，過了小半個時辰才等到煥然一新的張老丈，張老丈不斷左顧右盼，一句話都講不出來，在徐地主旁坐了，忙忙地用了一碗茶——本來不用也是可以的，甚至更合一貫省錢的子，但一來錢也付了，二來這里燒得太暖，又洗了澡，也著實了。

買活軍的兵士都在另一間浴室里，并沒照面，那幾個外鄉人洗好以后被領到別去了，徐地主和他的伙計們陸續都聚在這里，大家贊嘆了一番，也是思歸心切，約了明日結算工錢，便分頭走了。徐地主去算浴資，倒也不貴，水按桶算錢，兩桶一文，胰子一片一文，茶一碗一文，一個人三文錢可以舒舒服服洗一個很面的澡，倘若不急著回家，便是在這里睡上幾個時辰，地方夠也沒人來驅趕。

張老丈立刻就開始算賬了，“一個人做工一日二十文，來洗個澡若不用胰子，或是和旁人合買，也就一文、一文半，熱熱乎乎的，極是清潔，很可以常來，只可惜一點，沒有浴池。”

徐六哥笑道，“浴池？六姐不肯建的，六姐說，浴池是很多傳染病的介，公共浴場只能有淋浴，不許有浴池。”

買活軍的話，外人總是聽得半懂不懂，徐地主也不太懂，但在親家面前竭力做出鎮定的樣子來，也不追問，帶著張老丈回家。“家里應該都知道了，裳已送來，飯應該也快做得了！”

裳送來了，家人是不會等在門外的，徐家哪里有這麼多人手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要做的事。每日要上學、要做事，還要持家務，不可能寒冬臘月候在門外專等他們。兩老袖著手左顧右盼地往家里走，張老丈說，“城里實是熱鬧！人人都看著很忙！”

確實如此，街上沒有一個閑人，連乞丐都沒有，本來世也沒有什麼殘疾乞丐——前些年都死了，那些青壯乞丐，但凡還能的也全都被強制收容起來，為買活軍做工，買活軍容不得有人不在他們管轄之下，為數不多的一些病人也被送到醫院里去。因此街上走的全都是健康而且忙碌的人，不管年紀多都著一匆忙勁兒。城里還有好幾堆著磚瓦，一看就是在大興土木。

徐家很快就到了，從主街拐進小巷子里，一個小巧的院子，院子里兩層小樓，徐地主看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全是水泥建的，橫平豎直，鑲的雪亮的玻璃窗，院子里地也平了，開的一條小渠和外間的石渠相連，院子里廚房、茅房都修了有，兩個兒媳婦從廚房出來，手里都端了菜。“老爺！——爹！”

二兒媳婦趕飛跑著進去把菜放下，出來拉著張老丈，“爹呀！”久別重逢，的眼睛不由紅了。

張老丈哦哦地應了幾聲，眼神還牽掛在房子上，這樣的房子，這樣的房子——

在若干年以后，一些古民居會被保護起來，為文，也會有很多專家呼吁保護古建筑。其中一些古建筑蘊含的學也會讓人嘖嘖贊嘆，比如那雕花的窗欞和屋檐，有些的確可以被稱為是藝品。但一來，這些雕花洗起來非常麻煩，最多只能數年一次，平時不是在積灰，就是在緩慢褪，二來，所有的木結構房屋都有采和取暖的沖突問題，這兩者不可兼得。第三，木結構房屋對蟲蟻鼠的抵抗力很差，也有腐朽臟污的問題，隔音也算不上好，取暖則多數只能靠熏籠、炭盆。因此這水泥房屋四四方方的樣子，對于徐地主和張老丈來說反而有學上的沖擊，不但是這種規律統一本的，還有其中暗示的舒適度帶來那種潛移默化的高級。

徐地主花了很多畝地才換來這棟房子，就算是建仙宮只怕也挑得出病，但他如夢似幻地走進房間，一句話都沒有說——屋是很暖和的，和浴室一樣，從地底下暖上來，沒浴室那麼燥熱，但帶了暖意。江南的冬天屋往往冷過屋外，但徐地主的新房子沒有，現在已是傍晚，若是往常屋早暗得看不清了，得點上燈，但現在，暮過玻璃窗映進來，人臉上的表還是清清楚楚。

徐地主家原本是一進的院子，上下兩層樓，二樓的三個房間低矮狹小，高個子都站不直，老鼠天在房梁上跑，大白天進屋要掌燈，不然什麼也看不清，下雨了許還要水，就這樣給兩個沒出閣的兒住了一間，幾個孫輩分了兩間，底下五間，一間是堂屋，他們老兩口住著一間，兩個兒子兒媳家了住一間，小兒子住著一間，他們家沒有雇人，這樣將將是夠住。若是來了客人就要騰屋子，現在上下修的都是五間屋子，樓下堂屋那間是格外大的，在樓上就修了一個‘起居室’，做了一個炕，服都烘在那里，因為二樓也燒了炕，一樓格外暖和，徐太太服穿得明顯比往年輕薄。孫兒孫也很活潑，樓上樓下瘋跑——便連樓梯也比木房屋輕緩，沒那樣陡峭。原本的樓梯幾乎是直上直下，老人家上二樓非常不便，現在則完全沒有這個問題。

幾間房看下來，張老丈說不出話，坐在堂屋里喝了半盞茶猛然問，“一天要燒多柴！”

這是個很實在的問題，也是這房子唯一的病，其余——其余自然是只有好的！這房子，你在這間大哭大鬧，門一合攏，隔鄰只能聽到一點靜，這一點勝過木板房多！

他兒說，“如今城里燒煤呢，蜂窩煤，從彬山運來的，一天七八斤，咱們到底是南方，本暖和，借些熱氣罷了，一個月二百四十多斤管夠了——還隨時都有熱水！一斤煤不過兩文錢。”

“兩文錢？”張老丈大吃一驚，幾乎站起來，“兩文錢！？”

徐地主的心則猛地往肚子里一落——兩文錢的煤價，一個月不過是五六百元，他們家十口人，等于一人一天花費兩文錢取暖，做工怎麼也有二十多文得，這還是花得起的，不至于花家底。這房子已花了他不知多籌子，徐地主還沒算過自己販農的生意能賺多，現在節儉的心思很強。

但張老丈不易接這個價格，他質問道，“一斤煤怎麼只要兩文錢！”

煤——和炭一樣，當然都不是平民百姓能用得起的，煤炭對百姓來說一直都是珍稀資源，碳價很貴，燒個炭盆要全家人一起用，還要在上頭坐著熱水，便連木柴其實也是缺的，南方還好，北方的柴本就不便宜，到了冬日還更要漲價。百姓們追求的并不是暖，而是不要凍死，熱有時候也是一種寶貴的資源，所以不論南北，冬日洗澡都被視為不良習慣，便是大富之家也有人因為輕率洗浴而染上風寒一病不起，更不說平民百姓了。

就是煤價最便宜的時候，也要五文一斤這是起碼的，兩文一斤，這價格讓張老丈很震撼。他兒笑嘻嘻地說，“平價煤，按人頭限購，一個人一個月三十斤，若是要再買，八文一斤。”

八文一斤也不貴！張老丈說，“彬山產煤麼！這麼便宜！”

“是有個小煤礦，現在路好了，每日都運煤來。”張老丈的婿也回來了，先給長輩打了招呼，又轉出去打熱水洗手洗臉——有了炕有了地暖，熱水也比以前易得了，人們臉面看著都是潔的——這時候才回來說道，“但六姐說那個煤礦產量不高，若是我們的路能修到許縣，可以從許縣采煤。”

張老丈說，“許縣的煤和彬山的煤其實都是一條礦脈的，但也快采盡了。”

“那是老法。”婿很篤定地說，“六姐說新法采煤又快又好，產量還高，眼下我們用的煤都是從老礦里采出來的，許縣那里還有很多產量可以挖，還能進得更深也不會出事。”

張老丈不說話了，低頭喝茶，徐地主叉開說，“城里許多磚瓦呢！”

原來臨城縣也有些富戶，而且路通了以后，很多人都去云山縣轉悠過了，云山縣很多新房子都是這個樣式，正好買活軍為徐地主建的樣板房十數日就竣工了，這幾家看過之后紛紛出錢也要建房，想法和徐地主大約差不多，籌子拿在手中無用，不由盡快花掉。因此如今買活軍的人正在為他們造房子，城里還有許多人家也都在詢價，他們自然建不了這麼大，兩層樓是要特別的貴——但三間的水泥房還是可以想一想的。

臨城縣的變化實在是太大、太多了，張老丈真不知從哪里問起好，此時天已黑了，幾個人進進出出地捧著菜，往年的冬日，臨城縣只能吃鍋子，來了貴客就是燒一鍋湯鴨湯，吊在爐子上煮著，其余無非是炒些青菜豆腐，不久就冰冷了，要吃時傾鍋里燙熱。但今年屋里暖融融的，菜就做的很富：紅燒，外頭切了一盤鹵進來，還有豆干、海帶結這樣的鹵味一盤，這其中海帶是最難得的、冬筍炒五花片，炒青菜、雪里紅炒冬筍，鴨湯，六菜一湯非常盛，在蠟燭下散著騰騰的霧氣。“先吃了晚飯再談！”